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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

  •   阿飞在前面又开了一阵子,忽然一个掉头,差点将沈绍甩出去。
      沈绍强忍着满腹的恶心道:“不是走这边……”
      阿飞看了看后视镜,压低了声音道:“二爷,我们恐怕被人盯上了。”
      沈绍陡然一惊,用余光扫了扫车子后面,果然有有辆褐色汽车跟在尾巴上,阿飞快它也快,阿飞慢它也慢,北平的胡同星罗棋布,深长狭窄,阿飞连转了几个弯都没能甩掉它。天色越来越暗,借着旁边的路灯沈绍看见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骄傲地竖立在车头上。
      “嘿,瞧不出还是头美国牛,这可是个稀罕物!”
      “比你的怎么样?”谢家声适时问了一句。
      沈绍立刻端出副骑士架势,既潇洒地道:“美利坚还嫩了些,当然比不上我□□的这匹正宗欧罗巴马!”他的这辆车是托一个英国商人从一条走私船上买下的劳斯莱斯,当年的最新款,过海关的时候因为太漂亮差点被当作赃物扣下来,为这没少花钱。最为令人称羡的是车头的飞天女神,那一双纯银的翅膀晃得人眼花,但沈绍却不甚满意,一个大老爷们的车凭什么要让一个女人出尽风头,沈二爷的话谁敢不听,当日就请来工匠硬是让这位女神跪了下来。从此北平城里一听见那亮得能冲破云霄的喇叭,就知道是沈二爷到了。
      “阿飞,拿出点本事来,别让那些小人看轻了!”
      阿飞一声不吭,猛一打方向盘,这头英吉利骏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发动机转得轰隆隆响,撒开四个轮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但那后面的也是世上数得着的名车,怎甘心就此服输,见阿飞使出了真功夫,它也不肯示弱,团身化作一条褐色的闪电,箭一样追了上去。那车鼻堪堪要擦到沈绍的排气管,阿飞突然双手一错,车尾往外一甩,差点将它挤到墙上去,沈绍已能听见那车里传来几声谩骂,都被他用大笑狠狠压下去。
      两辆车就在勉强只容得下一个车道的胡同里风驰电掣,撒了欢的跑。沈绍一时有些后悔,这欧美的车都太宽大,开起来气是气派,但腾挪不便,若早知道有这一天,就该预备下辆日本车,便宜又耐磨,撞坏了也不可惜。
      突然谢家声叫了声“小心”,沈绍早听得脑后风响,头一低刚埋到靠背下面,后边的玻璃就哗啦啦碎成一片,一道火光嗖得擦过他的头发,嵌进前面的椅子里去,冒出一股焦糊味。沈绍捻灭了发稍上的火花,想到方才若是慢了一刹,少不得头上穿个窟窿,不禁心有余悸。他一把将谢家声的头也按下来,杵着他耳朵道:“放心,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说着又是几发子弹飞过来,有一枚打在地上弹起,直奔沈绍的眼睛,若不是他见机得快,即刻避开,只怕当场就要出落掉一只眼珠。
      沈绍将那颗子弹拣起来,道:“倒是上好的货色,这帮驴养的竟知道我沈二爷命金贵!”
      阿飞见沈绍无事,更是不敢怠慢,一圈方向盘攥得死紧,腮帮子鼓得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喝呀!”他拼命一转,那车轱辘就像是陀螺一样在原地打了个磨旋,两个车灯狼眼一样亮起,对着那辆褐色汽车直冲过去。
      蓦地那影子一乱,对方也被阿飞这不要命的气势吓了一跳,一头撞进家汤面馆,顶烂了木栅栏,掀翻了镔铁锅,汤汤水水溅起来就不长眼睛,沈绍奔出老远还听见那边哭爹喊娘的惨叫。“烫死这帮王八蛋!”沈绍一手搂着谢家声,一手打开窗子叫道。谢家声知道他又犯了毛病,楞起五指一掌劈在他腕子上,谁知沈绍自小被老爷子的藤条教训出一身铜皮铁骨,这点力道落在他身上如同搔痒,不仅脸色也没变一下,还攥着谢家声的手连声问痛么。
      这时阿飞车子一停,道:“二爷,前面有车将巷子口堵着了。”
      “什么!”沈绍撑起来一看,只见不远处横着一辆汽车,被灯光一燎,像是裹着一团白色的火。车上人影幢幢,沈绍仿佛看见从里面伸出来的黑黝黝的枪管,正对着他的脸。
      “今天出门没拜神,估摸着是逃不掉了。”沈绍咬着牙道,他拢了拢谢家声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放开似的,“你下车先走,别挑大路,”
      谢家声头一偏,一双眸子亮了又暗:“你就那么想逞英雄?”
      沈绍嘿嘿一笑,道:“英雄是我哥,我就算画上大花脸也成不了薛平贵!”他见谢家声脸上仍有些踌躇,虽身处险境心里竟也有几分高兴,想着这小子的心终究不是石头做的,哪怕有一丝一毫惦记着他,或多或少算是有情有义。于是又道:“我沈绍好歹也算个北平有名的人物,政界军界里朋友多,他们没那个胆子敢弄死我……”
      “那他们要是真敢呢……”谢家声叹息般说了一句。
      “只要你有点良心别忘了我,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绍不知怎的,热血冲上头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声音说得视死如归,听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那一刻他真品砸出一点英雄的滋味,真好,就像是有人扇起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他开始有些明白那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为什么要死要活都想去搏这样一个名头,人这一辈子要真有这一刻,当真是没白活一回。
      但这话刚丢出去沈绍又后悔了,眼前这小子巴不得自己早点走了干净,怎还会一天到晚惦记着,阿飞是个没心肝的,楚碧君是个靠不住的,他这浑浑噩噩二十多年,到头来连个能把自己挂在心的人没有就这样死了,实是太不值当。这时后面的那辆车已快要追上来,车灯闪烁打在谢家声的脸上,沈绍见他两道眉蹙在一起,不知是真皱着,或许只是灯光落下的影子而已。
      “罢了罢了,算便宜你了。”沈绍一把将谢家声推下车,正要关车门,阿飞忽然跳过来,拽起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地上一扔。沈绍正要破口大骂,只见阿飞剪得短短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一根根头发看得分明,他薄薄的嘴唇对沈绍拉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掉入池塘的小石头似的,一下就不见了。
      沈绍听得出他在喊自己二爷。
      沈绍坐在地上,以为自己看错了。阿飞自从来了北平就很少笑,这时沈绍才想起来他只是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年。
      “阿飞……”他刚刚叫了两个字,就看见阿飞回过头,一脚油门猛踩到底,那发动机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头也不回地拐进对面的一条胡同里去了。

      沈绍和谢家声蜷在一人多高的垃圾堆后头,看阿飞零星的影子消失在胡同尽头,那两辆汽车锲而不舍地围追堵截,不久,那夜色深处传来几声碎碎的枪响,不重,像是被棉衣捂住了一样,闷闷的。
      谢家声手一抖,吞声道:“他……他是死了么?”
      “胡说!”沈绍忽然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倒将他脸上的浊泥都打落了,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面还有五个暗红的指印。沈绍愣了半晌,立时又后悔了,揽住他道:“我不死,这狗腿子就死不了!他是猫托生的,足足有九条命呢!”
      谢家声一张面皮都不像是自己的,沈绍那一掌打上来竟一点也不痛——已被冻僵了。沈绍突然弯腰提起裤腿,从袜子里拔出一样黑漆漆的东西,在黯淡的街灯下发出沉默的光泽。“你有枪!”谢家声打了个寒噤。
      “这是救命的家伙,别怕,打狼的。”沈绍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咔地拉开了保险栓。这把枪是正宗的德国货,口径小,准头好,最适合贴身携带近身搏击,当初在沈阳的时候沈老爷子为两个儿子一人置办了一把,沈绍从前只图出个风头,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他一手拉着谢家声,一边猫着腰,在逼仄的胡同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偌大的北平城里好像只剩下来他们两个人,静得连一声猫叫都听不见。谢家声的手冰凉冰凉的,蝮蛇一样,缠在他的手指上。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稀稀落落的,铺了满地,像是洒下的一路的月光。两个人顺着雪地上那一点点的反光摸索着往前走,沈绍的硬皮鞋,谢家声的棉布鞋踩在上面:
      咔嚓咔嚓
      吭哧吭哧
      重的轻的重的轻的,渐渐分不出来了。胡同两边破旧斑驳的围墙影子斜斜地压下来,如同沈阳郊外那些高高的白桦和雪松,沈绍喘了口气,手里的铁家伙混着汗水,冻得硬梆梆,像是从手心里长出来的。
      他很多年都没有摸过枪了。
      谢家声拽拽沈绍的衣袖:“那边……有人……”
      沈绍猛然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摇摇晃晃立在那里。他来不及多想就举起枪,朝那人连扣了几下扳机,只听枪管里“倥倥”一阵乱响,那人只伶伶仃仃转了个身,向沈绍这里瞄了几眼,一步一晃地走了。
      “只是个路过的醉鬼……”沈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谢家声一双眼睛挪到他的枪筒上:“你枪里没子弹?”
      “没有,一发也没有。”沈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理直气壮道,“谁料得到这档子事,装上子弹也不怕擦枪走火。”
      谢家声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脚,一丝知觉也没有。他望着沈绍结结巴巴道:“我……我动不了了……”
      沈绍忙问道:“是哪里受了伤么?”
      谢家声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吓的。”
      “对付我的时候你可半点也不害怕,区区几颗子弹就让你软了脚了?”沈绍抬手撩起他的衣服下摆,不由分说将鞋袜都扯了,再一把将他的棉裤裤管卷到膝盖上,谢家声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冰凉的北风剔骨钢刀一样扎进他的骨缝里面去,他想要缩起腿,却被沈绍牢牢锁住了脚踝。“你……做什么!”
      沈绍头也不抬,在他的小腿肚上缓缓捏拿起来。“阿飞瞒不了多久,你要不快点站起来,必定逃不出去……你这么大个人,看着没有四两肉,但人说厨子骨头最压秤,我可背不动你。”
      谢家声挑不出他的半点错处,只抿紧了嘴,沈绍的那双大手像是两片熨铁,触手所及,就有两股暖流流过,教人说不出的舒服。“瞧不出你还有这功夫。”
      这都是楚碧君平日侍候他的手段,正好被他依样画葫芦,施展在谢家声身上。他握着那两条腿,骨肉匀亭,筋腱柔韧,抟在手里随意揉搓,便觉传说中沉了潭的鱼,落了地的雁,那沾了貂婵王昭君灵气的肉也不过如此了。他陡然想起初见他时端上来的那一碗豆腐做的虾丸子,咬在嘴里,就该是这个味儿。在这连个鬼影子也寻不见的深夜里,沈绍暗暗吞了口唾沫。
      陡时听得谢家声赞了一句,沈绍头脑一热,道:“那是当然,这可是祖传的手艺,有这等福气的,除了我家那老头子,就只有你谢家声一人!”
      “你还有老爷子?”
      沈绍听了冷不防死命在他腿上一捏,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从馄饨汤里面煮出来的么!”
      这一下正巧打在谢家声的症结上,痛得他大叫一声,随即一个激灵跳起来。“你这狼崽子!”
      沈绍想起楚碧君也常这样叫他,不禁哈哈一笑。笑声中突然有一溜锐响切碎静谧的夜空向谢家声直扑过来,“当心!”沈绍勾住他脖子往下一压,一线火光贴着他的后颈掠过,没进雪地里噗的一声,腾起缕缕青烟。
      “这回可是来真的了……”沈绍嘟囔了一句。
      “你枪里是真的没有子弹?”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沈绍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指缝里正夹着一枚黄澄澄的子弹。
      谢家声一愣:“你什么时候……”
      “刚才在车子里捡的,还给那帮孙子正好。”沈绍说着就将那发子弹塞进枪膛里。
      “等等……”谢家声叫住他。
      “怎么,信不过我?”沈绍冲他一笑,“放心,我的准头当年在沈阳可是数得着的,虽不能说是百步穿杨,对付这小子还不在话下。”
      “我不想看见杀人……”谢家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沈绍目测着他和那人之间的距离,调整着准星道:“那你把眼睛捂上。”
      “但还是会听见声音……”
      沈绍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
      路灯一瞬间暗去,谢家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不成想那一句“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就这样破空而出,那声音绷得极紧,虽不如赵夜白那样清越高亢,在这黑得深沉的暗夜里,却是凭空一个翻折,硬将无边的冷寂崩出一个缺口来,猛然又堕入雪地里去,再睁眼,那人已晃悠悠倒在地上,浊泥入雪,细碎的雪花缓缓盖在他头脸上,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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