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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   沈绍一回饕餮居就嚷着疼,谢家声怕他受了伤,连声问那里疼,沈绍推说这里,那里,到最后竟是全身都疼。谢家声不敢怠慢,连夜请了个大夫来诊治。那是个七八十岁老先生,不戴眼镜都瞧不清人脸,半夜三更被谢家声敲起来,黑着一张脸为沈绍号了半天脉,手把胡须将两道疏眉皱得紧巴巴的。什么阳火太旺,肾水亏虚,沈绍时不时呻吟两句彼此呼应,竟让谢家声以为他病得不轻,一时慌了手脚,亲自抓药煎药,还熬了浓浓一碗茶汤端到他床边小心伺候着。
      三更时沈绍又嚷着饿了,要吃拿手的招牌馄饨,谢家声又冒着风雪擀面和肉,生火烧水,等喂到沈绍嘴边的时候,那男人早已沉沉睡了过去。谢家声生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连眼也不敢阖,衣不解带直到天明,看见沈绍眼皮挑动一下,想是又睡的不舒服,一只手刚刚贴到他额头上去,沈绍却陡然坐起将他推开。谢家声正要发作,又见他直挺挺倒在床板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才知道他是被魇着了。这时天已经蒙蒙亮,谢家声听见饕餮居外面已排起了队,他掖了液沈绍的被子,推门去了厨房。
      沈绍是被一阵辣乎乎的香味叫醒的,在梦里,他回到了沈阳的老家,所有人都在,他的老爷子,他的混账哥哥。他明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房间还是那个样子,连同他的那张床,一成不变,上面总留有一大清早过来打扫的丫头们的香味。仿佛一辈子都摘不下的那个红袖章,还带在沈昭的胳膊上,沈家的大少爷踢了踢弟弟的屁股道:“怎么还睡,老爷子等你吃早饭半天啦。”他迷迷瞪瞪地起身,望见大堂里穿一身黑色绸缎衣服的老爷子正襟危坐,满头银发齐齐梳到后面,一丝不乱,一见他瞪着眼睛就骂:“狼崽子,现在才起,没出息!”沈绍却不在意,依然嘻嘻哈哈地坐下。老爷子叫上菜,一个穿大红色旗袍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过来,她裙摆的衩直开到大腿根,里面白花花的皮肉随风飘摇,沈绍一抬头,竟是楚碧君。“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楚碧君陡然变色提着他的耳朵道:“狼崽子,是不是又把我看成别的女人了!”沈绍倒不觉得多疼痛,只嗅到她身上的香粉十分好闻,正要凑近了仔细品咂,忽然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环顾四周,他的起床气很大,常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阿飞,阿飞!”他叫道,等了半天却都不见人影。沈绍骂骂咧咧打了个呵欠,见白色的帐顶挂在天花板的铜钩上,狭小的房间仿佛伸个懒腰就能捅穿。墙上挂着些相片,里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一张他看来颇有些眼熟,都是一群小孩子,脸上抹得花花哨哨,有的扮猴儿,有的扮小妖,一笑就露出两排细白牙齿。这照片看来年深日久,边儿上都泛着黄,像是长在墙壁上。
      沈绍呻唤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倒是那香味越发浓烈,他一古脑从床上爬起来,刚要下床却被个凳子绊了一下,脑门差点磕到桌子上,惊出一身虚汗。这一吓却教他想起来这里是饕餮居,昨晚他死里逃生,不敢回楚碧君那里,便跟着谢家声来了这里。窗台上搁着水,还腾腾冒着热气,毛巾就搭在把手上。沈绍缓缓踱过去,一捧水鞠到脸上,不小心进到眼睛里,“阿飞!阿……”他忽然屈着两只手就站住了。阿飞做这些是最妥贴的,沈绍别的可以不讲究,那一张脸却最是金贵,冷不得,热不得,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刮脸的油膏都是几百大样一管的进口货。以往阿飞总会捧着着毛巾候在一边,待沈绍用清水洁了面,最爱拿热毛巾捂一阵子,再让阿飞揉按几下,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落在面皮上不轻不重。
      沈绍现在也开始有些怀念。眼睛里的热水像是有点扎人,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时忽然有一双手按上来,将他脸上的水都擦弄干净了,他的指头比阿飞凉得多,一捧雪似的。然后他就听见谢家声的声音:“昨晚睡得可好?”
      沈绍立起身,敲敲身后的脊梁骨道:“安是安静,就床铺太硬,硌得难受。”
      谢家声见他得寸进尺,揶揄道:“自然比不上沈二爷家中的高床软枕……既然沈二爷住不惯,还请移步。”
      “不行!”沈绍脑子转得飞快,现在那刘清长确是铁了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自家公馆是回不去了,楚碧君那里定然也有人盯梢,他还有另外几处外宅,想来想去都不放心,倒是谢家声这里任凭谁都预料不到。
      谢家声还不知道他和财政部长公子的那档子事,瞧他的神情也净透着古怪:“这饕餮居可不是你沈二爷做主。”
      沈绍按着太阳穴,耍起赖来:“我头晕……”说着便往床上一倒,大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架势,那谢家声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但这位妙手神厨也不是容易欺负的,双眼一转道:“沈二爷要在这里住下也好,但这账却得算清楚了。”
      “怎么算?”
      “一日三餐加歇上一宿,看在沈二爷救过我性命的分上,我饕餮居就做个亏本买卖,每天五个大洋如何?”
      这点小钱沈绍何曾放在心上,爽快道:“好,成交!”
      谢家声见他上钩,不慌不忙抛出后着来:“沈二爷既然在我饕餮居里住下,就要依我饕餮居一条规矩。”
      “你说!”沈绍巴不得和他共处一个屋檐,哪怕一百个规矩也立时答应下来。
      谢家声笑笑,道:“我饕餮居从来不赊帐,还请沈二爷先付二十个大洋的定金。”
      “这有什么难的?”沈绍笑着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着摸着那神情却是一僵。
      谢家声将一只清清白白的手伸在他鼻子底下,上边还留有新鲜面粉的清香。“怎么,二十大洋沈二爷都舍不得给?”
      “哪里……”沈绍绷着脸,那声音却硬不起来。他出来的时候将钱都放在阿飞身上,现在阿飞生死未卜,他这里竟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富甲一方的沈二爷眼看就要被二十大洋活活逼死,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谢老板……”沈绍嘻嘻一笑,支着脑袋道,“您这可是挖好了坑等着我往里面跳呢。”
      谢家声假意推辞道:“承让承让,若不是昨晚伺候二爷脱衣就寝的时候,顺带着将您每个口袋都掏了个遍,怎知一文钱真能难倒英雄汉?”
      沈绍把脸一抹冷笑道:“罢罢罢,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他摊开四肢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斜了眼望着谢家声道:“今天算是栽在谢老板手上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谢家声心满意足,微微一笑,那有些细长的眼眸轻轻眯起来,看着竟有些嫣然味道,像一只偷着了腥的狐狸。“沈二爷浑身的肉上百斤,肥不能酿油,瘦不能充饥,熬汤我嫌骨头多,当垫子我嫌硌得慌,一把骨头连着筋嚼在嘴里我还嫌没个筋道,杀你剐你我只有亏本的份,杀了你又有何用?”
      这个调调沈绍听来竟大是受用,他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听过的甜言蜜语没有一斤也有八两,竟没有一句似这几十个字一样挠人。就像是舌尖上滚着的一滴香油,吞进去吃不饱,干吮着喉咙里又痒得很,他舔了舔嘴唇道:“谢老板是想要生吞活剥了我?”
      谢家声却不吃他这一套,猛然收了笑意,道:“昨夜请郎中抓药的钱,你救我一命,算是两不相欠,我也不与你计较。但这一晚上的房钱,是一个子儿也不能少。看你不缺胳膊不缺腿,身子骨也还算是壮实,想在我这里住下去,就自个儿来赚!”
      沈绍长这么大还没亲手挣过一分钱,他只需翘着腿往办公室里一坐,那钱就像自来水一样哗哗流出来。被谢家声这样一说竟是兴致高昂,摩拳擦掌:“怎么个赚法?”
      谢家声背着手道:“跑堂最体面,沈二爷是尊大佛,自然与别人不同,一个小时算两个大洋,帮厨是第二等的功夫,一个小时一个大洋,最难的就是在后院劈柴,辛辛苦苦劈一百斤,只有八十个铜子儿……沈二爷你选哪一个?”
      沈绍大手一挥,夺过谢家声手里的毛巾往肩上一搭,道:“从今儿开始,我就是你饕餮居里第一跑堂的!”

      于是沈绍便成了饕餮居中的一个小伙计,端茶送水,打扫算账一样样从头学起。
      谢家声看他长相还算是人模人样,来来往往地招呼客人倒也合适。只是沈绍一身大少爷脾气,鼻孔长在头顶上,从来只有别人伺候他,哪里有他伺候别人的道理。大大咧咧往条凳上一坐,做得个比老爷还老爷。
      有个客人叫了壶酒,他答应得慢了些,偏偏那人又是个急性子,少不得催了他两句,沈绍双眼一楞,抓起酒壶就泼了那客人一身,要不是谢家声急忙出来打圆场,两个人当场就要打起来。
      谢家声数落了沈绍一番,再说那酒是家传之物,如何春华秋实,三蒸三酿才得出来这一壶,沈绍也爽快,道:“多少钱,只管开口。”
      谢家声也不说话,笑眯眯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大洋?”
      “哪里,三十而已。”
      转眼,沈绍的债已又欠下了一笔。
      他前堂待不下去,谢家声又遣他去厨下帮忙。沈绍虽然吃遍天下珍馐美味,琳琅佳肴,练出一条五香舌,但却是油盐酱醋不识,白的分不清是糖还是盐巴,黑的也分不清是醋还是酱油。谢家声怕他将砒霜作了面粉,药死了人这黑锅还得背在自己身上,指使他好生看着火候。谁知只离了片刻,便听人叫道“走水了”,谢家声返身一看,只见沈绍黑这个脸站在一旁,眼镜上又是煤灰又是柴屑,不禁又笑又气,道:“沈二爷,你这可是才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沈绍知道这债暂且是还不清了,头一昂道:“都记在爷帐上吧!”
      谢家声别无他法,将他带到后院道,撂给他一把斧头道:“三百斤柴火,天黑前劈好,少一斤可就没有工钱。”
      沈绍抡开那斧头,开始几下仗着年轻力壮,还挥得呼呼山响,但他二十几年活得蜜里调油,漫说这种粗活,就是猎枪也没有亲自扛过,没舞得几下就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连斧柄也握不稳了。他突然就觉得窝囊,这时太阳开始落山,天上一抹抹的灿烂金黄,乍然就像是打开了一条康庄大道。沈绍靠着那堆柴火坐着,阳光如流水一样,蜿蜒过他的头发,肩膀,小臂,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眯起眼,看那鸡蛋黄一样的日头一点一点向西边沉沦下去,斧头滑落在一边,铿的一声。
      “谢老板让我告诉你,要是劈不完的话就预备着睡大街吧,他说从来不养没用的东西。”店里的小伙计忽然过来,打断了沈绍的安逸。
      “他敢说我是没用的东西!”沈绍想跳起来,浑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得懒洋洋道:“你一个小伙计敢这么跟我说话,不知道我沈二爷是什么人么?就连你谢老板也要看我脸色……”他身无分文,这句话说来显是不能让人信服,那伙计只当他是发疯,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走开了。
      到晚上结算工钱的时候,谢家声绕着沈绍转了两圈,抓起床被子塞到他手里,啪的将门一关,竟真将他轰到院子里。任沈绍怎样拳打脚踢大吵大闹,谢家声只说了句“打坏了东西自己看着价赔”,沈绍顿时就老实了。他抱着被子坐在门口,庭院中刚刚开始融化的雪在夜风中重新冻得结结实实,一天之前他还是腰缠万贯的沈二爷,只隔了一个晚上就落得无家可归的境地,沈绍的嘴巴里突然有些涩涩的,像是一口气吞下了十几斤黄连,苦得他张不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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