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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1) ...

  •   景通十七年。
      慕城,芾孝宫中。

      年不过豆蔻的女孩儿仅穿着亵衣,躲在深帏里,似是冻得瑟瑟。从外面看,只能见到她一双葱白玉润的脚。
      外头的宫人不曾禀报,就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亦是个孩童,虽然年纪尚小,却瞧得出眉眼清秀。尚未到束发的年纪,却将头发全部干净地束成发髻,上头用一支银簪挽着。右手提了个鸟笼,里头有一只白鸽,径直走到床前,行了一个跪礼。
      一开口,才听得出是个女孩儿:“下臣桓,参见毓安公主。”

      躲在床帏里头的女孩儿微微动了一下,布料摩擦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似是被这声音惊扰了,停下了动作。

      外头跪着的小女孩儿自顾自起身,提着鸟笼往前走了两步,再跪下,道:“家父说,殿下受了惊,不愿接见群臣。殿下近日茶饭不进,家父顾及殿下凤体,特派桓问候。”
      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有模有样,字字铿锵。

      良久,床帏里的女孩儿终于出声:“张玳的女儿,张桓?”

      外头的人应:“是。”

      她缓缓从榻最里面挪出来,撑着榻,伸出雪白的腿,去够地上的缎履。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没什么力气,怎么也没凑上。

      张桓跪着,只能看见她弓着足背,在那藕合的绣鞋上面颤抖着试探,本应当避开了目光,却瞧得愈发认真。毓安公主瞥见她的目光,微微皱了皱眉。
      直到她穿好鞋,张桓才起身,瞧见毓安公主。
      眉似寒枝,瞳含雾色。像是一碰就会碎开化成水。

      张桓年纪小,纵然来之前父亲细细嘱托,至此情景,见毓安公主不过比她大几岁,看着弱不禁风,先前的拘谨也少了些许。她将鸟笼提了提,给她看:“家父让桓带的白鸽。”

      毓安公主扶着榻站起来,没料到双腿无力,还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到榻前。张桓见了,忙跑到榻前去扶她。双手隔着亵衣握着她的小臂,纤细柔软,不自觉手上的力道也轻了许多,生怕弄疼了她。

      没料到毓安公主忽然愠怒,用力推开她,斥责道:“放肆。” 身体虽弱,眉目间却俱是戾色。
      她扶着榻,纵然双臂都在发抖,也倔强地自己撑着坐起来。

      张桓被她推得倒退几步,低着头,看似是领了斥责,实则眼睛里一点悔意惶然也无。毕竟是权臣的女儿,从小见惯了场面,挨了公主的训,丝毫不惧怕。毓安公主久久不言,她反倒抬起头来,再次给她看笼中的鸽子,道:“想来殿下一个人在此待着烦闷,桓带了鸽子,同殿下解闷。”

      毓安公主听到“烦闷”二字,双手颤了颤。
      烦闷。
      三日前,她感了风寒,正在屋中背书,想着等父皇回来可以背给他听,领个奖赏。听见门外急急的脚步,本以为是父母兄长归来,没料到等来的是灭族的消息。
      当日晚些时候,身边随侍的丫头和她说,他们是被活活烧死的。
      这三天来,她没有一刻停止想那时的情形。火光,惨叫,甚至焦味。虽是幻想,却如梦魇般折磨她。并且她心里知道,现实只会更惨。
      而眼前的小姑娘,却同她说烦闷。

      她双手颤抖,为了遮掩,她松松握住袖子。

      这动作被张桓尽收眼底。
      她接过鸟笼。白鸽脚上无环,并非信鸽。鸽子在笼中似乎也安然,时不时侧头看着她。
      她莫名生了恻隐之心,将笼门轻轻打开,那鸽子在笼中转了一圈,才姗姗从笼门出来,扑棱了几下,落在了地上。
      她将空笼放在脚边,道:“既非驯物,为何要锁进笼子。”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似是耗尽了力气。话音方落,眼泪就充盈上来。只好眉目低垂,不敢再抬眼。

      张桓直视着她,心里明白她以白鸽自比,方而伤怀。也不多言,自顾自往又前走了几步,道:“听宫人说,殿下自从元月初四起,便不曾进食。下臣特带来家慈做的玫瑰方糕,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她朝门口瞥了一眼,外头便进来了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娥,张桓接过食盒,从里头拿出一碟糕。每一个浅粉色的方糕上面都刻着吉祥两个字,周围印着祥云。

      毓安公主摇了摇头。

      张桓将糕递到毓安公主的手边,执着道:“请殿下尝一尝。”

      张桓虽然言行老练,却毕竟是个孩子。
      毓安公主虽然仍旧没胃口,但终究见了同龄人,少了戒备。见张桓执意要她吃,便拿起一块糕,放入嘴中。舌头一压便化成了粉,香甜软糯,味道很好。

      张桓见她吃了,竟然笑了一笑,在她榻前没规矩地斜着身子坐下来,双手也搁在榻上,仰头看着毓安公主,问:“殿下喜欢吗?”

      毓安公主皱了皱眉,看着张桓此时的天真神色,不知其有几分真意。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看着张桓,小女孩儿眼睛清澈,长得很漂亮。她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张桓答:“九岁。”
      张桓站起来,自说自话坐到毓安公主的榻上,和她挨着,道:“殿下呢?”
      毓安公主见她逾矩,也不再出声训斥,道:“十三岁。”
      张桓点点头,道:“殿下是最年轻的女君。”

      她所言不错。祺国自开朝二十六位国君,每一位都年长于毓安公主。

      毓安公主未发一言,神情恍惚,望着远处的窗。傍晚时分,红日西斜,透过窗,在空旷的地上铺上金光。余晖似乎象征着王朝的没落,她失了神。

      张桓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殿下不开心?”
      毓安公主心里有些不悦,想将手抽出来,无奈小姑娘抓得太死。她挣扎了一下,也就不再抗拒。

      张桓道:“桓愿意为殿下解忧。”

      毓安公主看着张桓认真的表情,道:“你年纪太小,不明白。”
      张桓有些着恼:“殿下不说,怎么知道桓不明白?”

      毓安公主望着远景出了神,轻声说道:“父母兄长俱去。我没有亲人了。”

      张桓道:“桓愿意做殿下的亲人。”
      毓安公主闻言愣了,转过头来,问:“什么?”
      她料想童言无忌,纵使生在丞相家,小姑娘却依旧心思纯良,见她伤心,便出言安慰。

      张桓凑得更近了一些,整个人挨着她,眼睛清澈,目光却坚定,道:“桓愿意做殿下的亲人。”

      毓安公主失笑。这是张桓进这间屋后第一次看见她笑。虽然极短暂而微浅,但那确实是一个笑。

      如今,毓安公主是皇家唯一的血脉,过几日就要登基。张桓这一句话,当今世上已没有人敢对她说。
      她摇摇头,做她的亲人没有好结果的。心里一阵悲戚,道,“你回去吧。”

      张桓摇摇头,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道:“家父让殿下过目。”

      毓安公主心中一悸,接过。纸上写着,调遣陈冀将军去鹿州驻守,将皇城卫调与文濛将军负责,勘查涉东延案官员,云云。

      这是张玳派张桓交给她的。

      毓安公主看着薄纸,双手微微抖着,良久,才朝张桓轻声道:“让人去给我研墨。”

      张桓扶着她走到案前。她将纸上的字一字不落地抄绢布上。
      张玳的意思很明白。从前皇帝在世时,他已数次在朝堂上公然蔑视皇权,如今皇帝逝世,只留下毓安公主,他没什么惧怕的,索性也不再同她演戏。将圣令写好了,由她在绢上依言抄下,就成了圣旨。
      这无论于她还是于祺国,都是莫大的侮辱。

      张桓看着毓安公主清瘦的身体伏在案头,微微皱着眉,全神贯注地一笔笔落在绢上。她盯着毓安公主的眼睛,却看不出她的情绪。
      她的字很周正,四平八稳,笔力浑厚雄劲。和她的模样相去甚远。

      书毕,毓安公主将其放在案上等着墨干。

      张桓敲了敲那鸟笼。先前的白鸽始终没有飞走,听见这声音,自己踱着步走进了笼中。
      白鸽虽非驯物,却自己走进了囚笼。

      张桓将绢旨卷起来,行了拜礼告退。

      毓安公主忽然叫住她,问:“你可有表字?”
      张桓道:“没有。”
      毓安公主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道:“我赐你一个字。”

      她侧过身,看着那笼鸟,道:“你哥哥字明曜。”

      “明鸽。”

      张桓愣了。表字本当父兄所取,毓安公主这么做毫无道理。她握着手中的圣旨,明白过来。
      张玳僭越天子,逼她抄写圣旨。她便替张玳效劳,为张桓取字。她想让张玳明白,她毕竟是公主,即日就要登基。

      张桓不喜欢这个表字,却只能跪谢过。她抬头看着毓安公主的神色,有些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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