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南京（1937年12月1日—1937年12月14日）》周泽平

68、67.亡羊补牢时已晚

　　“咣——咣——咣——”下午三点。
　　日已偏西，天上虽然还有浓重的白云，但是并未遮挡住太阳的光芒。
　　潘正宇带着一群百姓往挹江门涌来，在路上碰到了谢承瑞。
　　谢承瑞把汽车停到一边，走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潘正宇，“蒋总裁同意你把百姓转移走了吗？”
　　潘正宇笑着摇了摇头，把唐生智写的手令给潘正宇看，“他怎么可能同意？是我说服了唐生智，唐生智决定违令做这件事。”
　　谢承瑞点了点头，“唐生智虽然不是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帅才，但是也总算明白了，不能把百姓留在南京。”
　　“唐司令明白了，可惜咱们的蒋委员长不明白啊！”
　　谢承瑞笑了笑，没有说话，跟在潘正宇身边。
　　“谢团长，你……”
　　“你不用管我，我只想亲眼看着百姓们转移走。”
　　潘正宇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二人带着一群百姓来到了挹江门。
　　镇守挹江门的士兵看着一批百姓来了，立刻端起枪对着百姓们。本来居中指挥的潘正宇来到最前面，对挹江门的守军说：“我要见你们师长。”
　　“什么事？什么事？”一个声音在士兵之中响起。
　　一众官兵听到这声音，纷纷让路。只见一身穿国军军官服装，体型健硕的中将军长来到了众人面前，对潘正宇道：“我是国民革命军第78军军长兼第36师师长宋希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叫潘正宇，这是你们唐司令写的手令，让你们放百姓过江。”潘正宇将唐生智的手令递给了宋希濂。
　　宋希濂接过手令，看罢，又把手令还给潘正宇，“很对不起，我刚刚接到长官打来的电话，作为督战队扼守挹江门，一兵一民也不许放过江去。”
　　“长官的命令？不可能啊！唐司令给了我手令，就不会给你下命令。如果真要给你下命令，那也是让你配合我行动啊！请问是哪位长官给你下的命令？”潘正宇道。
　　“这不是你这个共|产|党该问的！”宋希濂道。
　　潘正宇在说指令之前没说自己共产党的身份，就是怕宋希濂抵触。现在见宋希濂这么说，就以为他是因自己的身份而抵触，于是道：“宋师长，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咱们的敌人是日寇。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认真执行长官的命令才好。”
　　“岂有此理！”宋希濂端起一挺轻机枪，将子弹推上膛，“我告诉你们，老子现在执行的就是长官的命令。你走不走？不走老子就用子弹把你们送回去。”
　　潘正宇很无奈，只好将百姓带回城里。他将百姓安顿好以后，再往司令部来了，谢承瑞就跟在潘正宇的身后。谢承瑞是军事奇才，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预判，他就想知道自己预判得是否正确。潘正宇来到司令部门口，拿出唐生智写的手令对守门的士兵道：“我有唐司令写的手令。”
　　两士兵见到确实是唐生智写的手令，便把潘正宇放了进去。
　　谢承瑞来到司令部门口，两士兵对着谢承瑞敬了一个礼，也把谢承瑞放了进去。
　　潘正宇径直来到唐生智办公室，正好唐生智坐在办公桌前闭目养神。潘正宇进去就把唐生智的手令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这一声惊得唐生智立刻睁开眼睛。
　　潘正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给我写了手令，又给宋希濂下令不许放百姓过江。”
　　唐生智一脸茫然，“我没有给宋希濂下那样的命令啊！”
　　“如果没有，那为什么宋希濂说自己接到了长官的命令？”潘正宇道。
　　“宋希濂真是这么说的吗？”唐生智道。
　　“那还能有假？我带着一批百姓去了挹江门，就是被宋希濂用这个借口堵回来的。”潘正宇道。
　　“你等会儿，我打个电话到前线去问问情况。”唐生智说着就打电话，对着电话道：“给我接78军军长宋希濂。”
　　电话接通了，电话那头传来宋希濂的声音：“唐司令，不知您有何事要交代？”
　　“方才，我让潘正宇拿着我的手令去给你下命令，你为什么拒绝执行？”唐生智质问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接到长官部的命令，不许放一兵一民过江！”宋希濂道。
　　“长官部？是哪个长官部给你下这样的命令？宋希濂，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执行我的命令，我就把你送到军法处！”唐生智道。
　　宋希濂哼了一声，“随你的便。唐司令，我不妨告诉你，你就算把我送到军法处，我也能安然无恙地出来！而且我不会再听你的命令了。”说完宋希濂就挂掉了电话。
　　“就算是送到了军法处，也能安然无恙地出来。”听着这句话，唐生智和潘正宇隐隐猜到了给宋希濂下命令的长官是谁。唐生智神色黯然，“想不到最后的亡羊补牢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唐司令，我误会你了。”潘正宇说完就走。
　　“你干什么去？”唐生智道。
　　潘正宇停下脚步，眼中含泪地说：“还能干什么？和南京百姓一样，回去等死呗！”说完潘正宇走出了唐生智的办公室，在门口就遇上了谢承瑞。
　　潘正宇道：“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件事的结局？”
　　“是，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的动作足够快，能够趁他没反应过来之际，把一批百姓送过江。只要一批百姓过去了，剩下的百姓就好办了，可惜你们还是晚了一步。人的动作终究没有电话线的动作快。”谢承瑞道。
　　潘正宇走过了谢承瑞，离开了司令部。
　　谢承瑞也转身要离开，就看到了萧山令走过来，二人相互笑了笑，相互走过。
　　萧山令走进办公室，对唐生智道：“孟潇啊，我现在知道了，你也确实不容易。”
　　唐生智笑了笑，“我真后悔做了这个司令。白崇禧骂我骂得对，我他妈的就是个瘪犊子！”
　　萧山令没有接话，就要返回了自己办公室，只是听到“铃铃铃”的电话铃声，才让他停下了脚步。有人打电话到了唐生智的办公室。
　　“喂——我是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唐生智拿起电话道。
　　“我是蒋中正，孟潇啊，你在干什么？”
　　“蒋委员长，你好！我现在正在办公室里思考下一步。”唐生智站起身来道。
　　“你的下一步应该是立刻召开记者招待会，安定民心。”蒋委员长道。
　　“召开记者招待会？”唐生智疑惑地道。
　　“是啊！松井石根投来了劝降信，你敢保证民心没乱吗？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坚定抗击日寇的信心，让百姓跟你们一条心，这样南京保卫战才能打下去。”
　　“我明白了，我立刻组织记者招待会安抚民心。”唐生智道。
　　蒋委员长满意地挂掉了电话，唐生智也放下了电话。
　　“来……”
　　“你要干什么？”萧山令打断唐生智，来到唐生智跟前。
　　“听蒋总裁的命令来记者招待会啊！”唐生智苦笑道。
　　“你知道开了这个记者招待会以后会造成怎样的局面吗？”萧山令道。
　　唐生智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流出，点头道：“我知道，开了这个记者招待会，在南京城的百姓都会在家里等死。”
　　“既然知道，你怎么还能去开这个记者招待会？”萧山令道。
　　“因为这是蒋总裁的命令！”唐生智道：“铁侬啊，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虽然名义上是南京卫戍司令，可实际上不过是蒋总裁的提线木偶。有些事情根本做不了主，还得听蒋总裁的。”
　　“我们不听蒋委员长的，这次记者招待会鼓动百姓离开南京。”萧山令道。
　　“离开？”唐生智笑了笑，“从哪里离开？蒋总裁已经给宋希濂下了命令，不让一兵一民过江，难道要把百姓往日军的枪口下转移吗？况且在这南京城内，还有忠于蒋总裁的特务，只怕我在记者招待会刚鼓励百姓们离开，蒋总裁立马就会得到消息。到时我们都会受到牵连。”
　　“受到牵连又如何？只要百姓能逃出南京，就是为中国抗战储备了力量。那时就算我们两个死在南京，我们也无愧于心！”萧山令道。
　　唐生智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只要蒋总裁插手了这件事，我们就转移不走百姓。”
　　萧山令闭上了眼睛，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面对着情况，他已无话可说。
　　唐生智慢慢走出了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念：“危乱之世，未尝乏才，顾往往不尽其用。用矣，或掣其肘而驱之必死，若是者，人实为之，要之亦天意也。”
　　唐生智念的是《明史》作者对卢象升的评价，今天的唐生智和萧山令又何尝不是被掣肘而驱之必死的卢象升呢？萧山令来到唐生智身边，唐生智道：“这种留骂名的事我去做就可以了。”
　　“咱们都是南京保卫战的指挥者，要留骂名就一起留吧！”萧山令道：“你准备在哪里开记者招待会？”
　　“就在司令部门口吧！”
　　“好，我去布置。”萧山令离开了。
　　唐生智则来到大厅，叫住一个士兵道：“你过来！”
　　那士兵来到唐生智跟前，敬了一个军礼，“唐司令有何吩咐？”
　　“你去通知各大报社，半个小时后，我要开记者招待会。”唐生智道。
　　“是。”那士兵应了一声，便离开了司令部，跑步往报社走去，在去报社的路上正好碰到谢承瑞。
　　当时，谢承瑞忧虑着南京的未来，双眼无神，车开得非常慢，和一个人慢慢走路的速度差不多。由于士兵是跑步，所以很容易就超过了他。
　　谢承瑞知道他是司令部的士兵，喊道：“你站住！”说完一脚油门，车子犹如奔马一般加快了速度，不到十秒钟就追上了士兵。现在谢承瑞的车就停在士兵旁边。
　　士兵停下脚步，给谢承瑞敬了一个军礼，“谢团长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谢承瑞回了一个军礼，“你干什么去？”
　　士兵想了想，唐生智并没说此事要保密，于是对谢承瑞说实话：“唐司令要开记者招待会，我奉令前去通知各大报社。”
　　“记者招待会？他怎么又开记者招待会？记者招待会的内容是什么？是不是让百姓逃离南京？”谢承瑞心想，“如果这么做了，能有用吗？如果唐生智真的不顾一切，号召百姓从挹江门离开南京，必然造成兵民冲突，进而造成南京城内混乱；可若是百姓不离开南京，南京沦陷后，就要面对日寇的屠刀。如此算来，还是离开南京好，只要南京城里乱，我们前线不乱，日寇就无法进入南京。”谢承瑞看着士兵，等待着士兵的回答。
　　士兵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记者招待会的地点在哪里？”谢承瑞道。
　　“就在司令部门口，我来的时候那里正在搭台，想必现在已经搭好了吧？”士兵道。
　　谢承瑞点头，“好，那你去吧！”
　　“是。”士兵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谢承瑞上了车，把车开到了一个角落停下，拔掉钥匙，人下车，关门，紧握双拳地往司令部走来。谢承瑞心道：“唐生智应该没这个胆子，敢鼓励百姓擅自离开。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记者招待会就是蒋委员长要求开的。如果真是蒋委员长命令的，那可就糟糕了！”谢承瑞奔跑着往司令部前行。
　　半个小时后，唐生智的记者招待会在司令部门口准时召开。
　　唐生智身着军装，站在立着一个话筒的主席台上，萧山令穿着一身中山装站在他的身边。主席台下站满了百姓，人挤着人，连风都吹不过来。谢承瑞就在这群百姓之中，唐生智起初并未发现谢承瑞。
　　“各位，就在刚刚，松井石根给我们投递了劝降书，想让我们投降。我告诉你们，我们绝不投降。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坚持到时局发生变化，那时南京就有救了。”唐生智的声音通过话筒扩大了好几倍。
　　谢承瑞听到这句话，脸色全变了，刚要开口说明守不了那么久，可有一人抢先了。
　　“请问唐司令，我们能坚持那么久吗？”一个站在前列，身高一米七左右，身穿西装革履，手拿一本本子和一支笔的记者道。
　　“可以！”唐生智道：“我实话告诉你们，日军进攻了光华门三次，都被我英勇的国军将士们打退了。只要所有的守城士兵能像光华门的将士一样英勇抗敌，我们就一定能打退鬼子的进攻！”
　　光华门为什么能挡住鬼子三次进攻？谢承瑞略作思考，就想到了问题的答案。他想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身为军事奇才的谢承瑞当然知道，在大庭广众暴露光华门防守的弱点，就是给日军提供进攻光华门的方法。
　　这样一来，就听到百姓们齐声喝彩：“好！”
　　“请大家安心待在家里，不要制造混乱，这样就是帮我和前线将士最大的忙了。我们一定能守住南京，我唐生智愿意和南京共存亡！愿意身先士卒，为南京战斗至最后一刻，请大家务必相信我！”
　　“还有我！我萧山令也愿意和南京共存亡！为南京与日本鬼子拼到最后一口气！”萧山令紧接着唐生智道，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或许唯一不留骂名的方法，就是与南京共存亡吧！他不知道唐生智说的是真是假，因为唐生智听到这话的时候，略显吃惊地看了一眼萧山令。但是萧山令已经下定决心要与南京共存亡了。
　　有了这两位长官的表态，百姓们都安心地点了点头，离开了。现在所有的南京百姓都待在家里等死。
　　等到百姓们都离开以后，谢承瑞径直朝着唐生智走了过来。唐生智看到了，也不做任何反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承瑞靠近。
　　谢承瑞来到台下，正对着唐生智，“你应该告诉百姓有序撤出南京，怎么能开这样的记者招待会？你知道这个记者招待会的后果吗？你这个记者招待会之后，很多百姓就不会逃难。如果日军攻下南京，你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吗？”
　　唐生智叹了口气，“我也是奉命行事。”说完唐生智转身缓缓走进司令部。
　　“奉命行事”，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啊！就这四个字把一切都交代了。唐生智已经是南京卫戍司令了，南京的军政大权都在他手上，谁还能给他下命令？当然是国民党内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谢承瑞追上唐生智，“就算是要奉命行事，也要分辨命令是否可以执行啊！你这个命令执行了，会让南京五十多万百姓处于战火之中，这显然是不能执行的命令啊！你怎么能去执行这样的命令呢？”
　　“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不会理解我的处境，快回去守城吧！”唐生智继续往司令部走去。
　　“守城？我们守城是为了什么啊？”谢承瑞大声喊道。
　　唐生智听到这一声，停下了脚步。
　　谢承瑞眼含泪水地说：“我们拼死守城，拼死把日寇阻挡在南京城外，是为了储备抗日力量啊！是为了让你能够转移南京城内的百姓啊！只要能把南京城内的百姓全部转移走，我们就是全体阵亡了都值得。可现在，我们守城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是为了让日军把我们全部歼灭吗？”
　　谢承瑞的声音就在唐生智的身后回响，听着身后这个满怀报国之心的军事奇才发出的声音，唐生智想给谢承瑞的问题一个答案，可是想了许久，也没想到能回答谢承瑞问题的话。也许就像谢承瑞说的，谢承瑞等人的抵抗只是在做白白牺牲。唐生智叹了口气，只能说：“我不会与日军接触，你们有一天的休整时间。”说完不再管谢承瑞，径直走进了司令部。
　　“唐生智，你不能走，你要是不管这件事，南京百姓怎么办？”谢承瑞说着就要追上去。
　　萧山令拦住谢承瑞，“他也想转移百姓，可是无能为力。”
　　“我知道，肯定是蒋委员长越线指挥了。”谢承瑞道。
　　萧山令一愣，有些吃惊，不过想到谢承瑞的能力，也就知道谢承瑞看透这一切并不难，萧山令说：“你是个军事奇才，应该让你来指挥南京保卫战才对。”
　　“如果是我指挥，我就会冲到挹江门去，毙掉宋希濂，然后转移走百姓，最后真正做到与南京共存亡，唐生智还是太懦弱了！太懦弱了！”谢承瑞叹了口气，转身回去。不与日军接触，他当然知道一天以后日军将会发动更猛烈的攻势，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和兄弟们死在一起，所以他来到角落，开着车往光华门来了。
　　萧山令看着谢承瑞离开的背影，心里暗道：“难道唐生智不是真的要跟南京共存亡吗？管他真的假的，反正我是要跟南京共存亡了。”萧山令走进了司令部。
　　刚一进司令部，就遇上了唐生智。唐生智对一个发报员道：“现在中华门守备空虚，命令王耀武派一个团去加强中华门守卫。”
　　“是。”发报员戴上耳机，“滴滴……滴滴”的发报声响起，一封电报就这样发出去了。王耀武接到电报，就将邱维达□□去守卫中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