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异闻录》一条老狗

3、蓝月

　　郁泱顺利找到了车站。她从包里翻出餐巾纸，擦了擦站台的座位。尽管此时孤身一人，她还是挺直了腰背，仪态端庄地坐下了。

　　由于今晚要熬夜，白天时她提前睡了半天，此时并不困，但折腾了一番也有些累了。她望着脚上尖尖的鞋跟，心里有种奇妙的荒诞感。

　　眼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但行人匆匆，各奔前程，没有谁对公交车站上奇装异服的美女投来多余的关心。不过是隔了一条绿化带，却像是两个世界。

　　远处灯光变换，头顶不时有飞机飞过，红点一闪一闪，像流星划过天际，更像是某种夜间生物小心窥探的眼睛。

　　郁泱想起一些久远的回忆。

　　小时候跟着父母到处飞，云层和大地构成了她对这个世界最早的印象之一，以至于童年时她一度相信自己会飞。

　　即使现在，她也常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一会是一只鸟，脚尖轻轻一点便可腾空而起，飞跃高山大河；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条鱼，随着洋流穿越整片海洋。那些梦的色彩、细节和触感都十分真实，醒来时发现失去了空气或水的依托，她总是怅然若失。

　　人类的肢体是如此笨重，拉着头脑下坠。

　　郁泱望着空中的红点出神。不知那架飞机上现在坐着什么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这是人类的奇妙之处。从空中俯瞰，只见山川河流、建筑灯光、道路纵横，像一幅呆滞的静物画或一块巨大的集成电路。然而，一旦想到其中有许多看不见的鲜活面孔，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个正在酣睡做梦的人，这幅图画就变得生动起来。

　　或许此时此刻，她望着那个红点时，飞机里也正有人望着她的方向。

　　郁泱正漫无目的地遐想着，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交错纵横的场景，似乎是廊桥区的俯瞰图。

　　俯瞰图的一角渐渐放大，她看见了林立的厂房和写字楼，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一辆危化运输车开过，排出一串污浊的汽车尾气，马路对面的公交站上，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生捂住了鼻子——

　　——那是她自己！

　　郁泱一个激灵，眼前的画面消散了。她惊疑不定地环视周围，不远处，路口的红灯跳到了绿灯。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1:33，离她走到车站只过去了5分钟。

　　“不是吧，我刚刚睁着眼睡着了？还做梦了？”她惊讶地想道。

　　恍惚之际，郁泱看见供非机动车和行人穿行的辅道上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又高又瘦，看不出男女，因为所有裸露在外的部分，脸、脖子、手臂，都缠了厚厚的白色绷带，与宽大的黑色夹克长裤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一眼望过去十分惊悚，就像一个木乃伊套了件外套，走在深夜无人的小路上。

　　最重要的是，他行走的姿势也不像正常人，手脚摆动得十分机械，脖子和脑袋一动不动地朝向前方，像被胶水粘在上面似的。

　　这也是万圣节cos吗？这也太逼真了吧！

　　郁泱有点被吓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击棒握在手中。她正襟危坐地望着前方，余光偷偷打量着越走越近的木乃伊。

　　他脸上的绷带并没有缠得那么严丝合缝，似乎还是有露出眼睛和鼻孔的。

　　看来还是个需要视物和呼吸的生物。郁泱绍松了一口气。

　　那木乃伊就这么机械地摆手摆脚，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郁泱隐隐有种被打量的异样感受，但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的脑袋自始至终都像个被卡死的门栓，没有转动过一点角度。

　　待木乃伊走远了，郁泱才放松了警惕。她心想，这位仁兄不会是整容失败了吧，还是大面积烧伤？也可能只是某种行为艺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这个晚上不大不小的意外频出，让她心里升起了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

　　“车怎么还不来？手机上不是说15分钟一班吗？”她正这么想着，仿佛回应她的召唤似的，一辆公交车适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很快开到站台前停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深更半夜的，这辆公交车上竟然有不少人，甚至有点拥挤。座位满席，连走道里也站满了人。

　　郁泱提着裙摆踩着高跟鞋上了车，车里安静了一瞬，打量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郁泱以为这是因为她的衣着特殊，并不以为意，反正她早已习惯被审视。

　　过了一会，聊天嬉笑的声音又逐渐响起，混成一片，难以辨析。

　　如果是一个经常通勤的人，很容易就会意识到这种喧闹嘈杂的景象是不常见的，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戴着耳机、低头沉浸在手机那一寸小小的屏幕里。

　　但郁泱作为一个家里有矿的暴发户小孩，从小到大乘坐公交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只是隐约感到有点怪异，心里只觉得车上乘客的素质不高，不该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

　　这班车实在太挤了，每次车身晃动时，郁泱就会不由自主地挨到旁边乘客的身体。她蜷起身子护住胸前，终于注意不上仪态了。

　　郁泱感到有些窒息，只好努力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

　　已经开到郊区了，灯光与建筑逐渐少见，农田慢慢出现，在夜里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了高楼的遮蔽，可以看见空中悬挂着一轮显眼的明月。

　　郁泱盯着月亮看，她想起今晚的微博热搜，说这是蓝月亮。蓝月亮并不是蓝色的月亮，而是指一个公历月中的第二次满月。好像是说，下一次的万圣节夜遇上蓝月亮，要等到19年后。不过这月亮看起来和平常也没有什么不同，就是更亮一些而已。

　　眼前景象慢慢被黑暗吞噬，公交车开进了一条漫长的隧道。郁泱干脆闭上眼，继续放空。

　　由于自小学音乐，她对声音很敏感，车开在隧道里的轰隆声仿佛响在她耳边，让她感到十分煎熬。

　　然而神奇的是，即使开进隧道也没能阻止车上的乘客聊天，他们叽里呱啦的声音没有淹没在轨道回声里，反而像一枚枚钉子精准地敲在了轰隆声的每一个间隙里，尖锐地扎着郁泱的耳膜。

　　郁泱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动静，可不知怎的，小孩被妈妈骂得哭了起来，短视频鬼畜配乐的外放，以及无法分辨的细细密密的说话声，这些声音像是主动钻进她的耳朵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简直像是织成了一张网不断地收紧着，要把她绑在其中。

　　郁泱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却惊恐地发现没有作用，那些声音像是从脑袋里响起来的一样，一下一下，锤得她脑袋生疼，眼前白光一片。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就像耳鸣患者终于忍受不了折磨失聪了一样。

　　郁泱睁开眼，意识到是出隧道了。

　　下一秒，她心中大骇，整个呆住——

　　车上的乘客，不知何时悄悄变了一幅模样，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脸上长满遒劲的黑毛，那个刷抖音的中年大叔，头上冒出了一对黄色的尖耳朵。其余众人，一眼瞟过去，五颜六色，奇形怪状，总之一个共同点，看着不太像人。

　　国骂在嘴中酝酿，郁泱张了张嘴，嗓子却艰涩得发不出声。

　　一阵湿哒哒的触感拽回了她的注意，她低头一看，一条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粘腻东西搭在了她的脚背上。

　　她的目光顺藤摸瓜，摸到了离她几十公分远的那名乘客——就是她之前不小心挨到过的那个人。

　　他似乎在睡觉，仰着脑袋，类似大型哺乳动物的喘息声很有规律地响着。他的脸上、脖子上长着一层青黑色的鳞甲，身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可能是触手还是尾巴的东西，其中一根伸展了郁泱的脚上。

　　郁泱动了动手指，全身肌肉终于在那粘腻的触感中回过神来。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自己的脚。那条东西微微抽搐了一下，乘客吧唧了一下嘴，没有醒来。

　　此时，公交车慢慢减速并停了下来，到站的声音响起：

　　“月下湾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请在停稳后下车……”

　　车门打开，乘客们刷刷地站起来。郁泱猛提一口气，发足狂奔，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