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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祭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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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淹没了上都。皇宫里安静如常。
大殿外的血迹被雨水带到了宫道边,化作血丝沿着沟渠汇入茫茫雨水中,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端坐在殿中的成帝,转眼便化作了一团飞灰,消失在御座之上。
黑影此刻已露出了全部身形,一张脸仍旧藏于黑色帽兜之中。眼前发生的一切,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怎会如此?!”
雨声遮住了屏风后的呼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正透过缝隙察看殿中人的动静。
黑斗篷下的人微微抬头,露出苍白的下颚,隐没在暗影中的眼,望向御座后方,似乎能穿透屏风,与其后双目相对。
一声轻笑,屏风后施施然走出来一个白衣修士,朝黑衣人笑道:“国师,久违了。”
无诸国师道:“哦,旋归。你来了?”
叶旋归道:“是啊,国师,无咎鼎重现,这么大的喜事,你不告诉我,我只有亲自来问了。”
国师道:“喜事么,办成了才算。没办成之前,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你来,是想问什么,还是想要什么?”
叶旋归道:“据闻这无咎鼎既可上可炼鬼神,下可炼众生,得之者不仅能转生人命格,还能活死人神魂……国师,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国师道:“你想要的,我恐怕不能给。”
叶旋归道:“那你想要的,我恐怕也不能给。”
“哦?”国师轻笑一声,“你怎知我想要什么?这孩子不在了,岂非正合我意?”
“我看未必,”叶旋归道,“国师,你若想自己坐上这位置,何苦等这许多年?依我看,若非不愿,便是不能。”
“旋归啊,你总是知道的太多。”国师摇了摇头,像是十分惋惜,“令弋就是这么送命的罢,太执着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怎么,是成帝让你来的?你告诉他,不必躲着我,出来吧,这天下依然是他的,我没兴趣。”
“哦?那国师对什么有兴趣?”
“我若说是永生,你信吗?”
叶旋归哈哈大笑,“寄居于帝王身,却说对天下没兴趣。本已永生不灭,却还要寻求永生?国师,这番说辞,你自己可信?”
“呵,”国师藏在帽中的脸微微扬了扬,“人本来就很复杂,何况是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他袍袖一挥,朝叶旋归伸出了手。“死吧,你死了,他迟早会哭着来求我的。”
空气似被扭曲,一股大力朝叶旋归胸前袭来,逼得他举起旋归剑格挡。国师化作一阵黑雾,倏然近前,朝他脖颈伸出了手。
“嗯?”手在叶旋归脖颈上停了片刻,怒而踢翻了屏风,“我道你为何在此现身,原来是在申屠城做了手脚!”
黑雾凝结成的黑色人影又突然散开去,化作一阵黑烟,转眼消失在大殿外的重重雨幕之中。
片刻后,叶旋归推开压在身上的屏风碎框,狼狈地站起身,对侧廊方向道,“我说了吧,此番回宫,实在是太冒险了。”
侧廊中人影一闪,封远讯从后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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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热的夏夜,申屠城众辗转难眠。在夜色里坐了半晌仍不觉有凉意的人们,陆陆续续回了屋,然而也只是从坐着换成躺着,在热气中反复煎熬罢了。有人家干脆将草席铺在天井中,席地而卧,盼着大地能给予一点清凉。
当爹的给怀中小儿一下一下打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记不住歌词的小调。
“有人飞飞——”怀中小儿突然望着被闪电划破的夜空开了口。
他爹抬眼随意一瞥,稚子童言,将飞鸟当作人影,自然作不得数。
不过,申屠城中没有树木,自然少见鸟儿。一念及此,再听见怀中稚子念着“飞飞,飞飞”的时候,他爹也不由得好奇抬起头张望。
这一望不打紧,正赶上远方终年笼罩于云雾中的山头亮起了一道闪电,照得头顶天际一片雪亮。一道灰衣身影快如飞影,正从天井上方掠过,太快看不清面貌,只依稀望着了一个锃亮的头颅。
“和尚?”当爹的戳了戳身边睡着的媳妇,“媳妇儿,你瞧见没,刚刚飞过去那个,是个和尚吧?”
媳妇正在热气中迷糊,闻言倒像惊了一下,清醒过来:“说今日城中进了会使妖法的和尚,将那卖水的一家都杀了,二郎,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我听到的却是一个抱着小儿的黑衣妇人,那小儿正同我们小宝这般大,你说……她该不会是抢了谁家的孩儿吧?”
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天井上空透出一丝不祥的气息,赶紧抱起小儿卷起草席进了房中。
夜色中,将离抱着宝儿凌空而行,口中道:“和尚,你为何追着我不放?这城中妖魔鬼怪不止我一个,你放着那些不管,单单追我作甚?”
了嗔紧随其后,僧鞋踏过民房的矮墙。他沉声道:“我为渡你而来。”
“你太执着了,”将离突然停住脚,在半空中转身看着近前的了嗔,轻轻勾起的红唇边,一粒朱砂痣殷红如血,“你这么执着于渡我,可是对我生了心魔?难怪你说不能相渡,何以自渡——你告诉我,要怎么破这层障?不如……我帮你啊。”
“我帮你啊”讲得婉转柔媚,约莫是在忽沱河呆久了,每个字都含着水汽。
了嗔陡然停在半空,道:“宁安……先师赐我这一法号,我从前不知何意,如今见你,我才明白。”
“哦……?”将离的声音微微上扬,像她飞起的眼角一样轻俏,“我从前,与你认识么?”
她抱着宝儿,又再袅袅靠近,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你我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是曾春宵几度相许一生?抑或欺了我负了我毁我一生?你法号名何?”
“贫僧法号了嗔。”
“了嗔,”将离一字一顿地念道,“了却嗔念……”她笑起来,宝儿在怀中攥紧了她的衣襟,一双眼紧盯着了嗔。
“可我没有嗔念啊。”她矮身一转,退到了嗔身后,“我无有期待,不生妄念,无爱亦无恨,怎会有嗔念……哈哈哈,和尚,你找错人了。”
了嗔回身悲悯地望着她,“宁安,若无嗔念,你为何在忽沱河徘徊不去,百余年来……”
“那是他们自找的!”将离面色一冷,脱口而出,旋即又换了脸色,柔声安抚怀中宝儿,“和尚,我是鬼,你听过不吃人的鬼么?一只鬼若是不吃人,做鬼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便不做鬼,让我送你入轮回。”
将离大笑退远,“和尚,天真啊。我若能入轮回,还用你来渡?”
了嗔几步上前,语声恳切,“宁安,放下吧,随我去轮回台!”
“没用的,”将离掀起墙头瓦片,聚作瓦阵,疾风骤雨般撒向了嗔,“和尚,我去了轮回路便会万劫不复,你死了这条心吧!”
了嗔身影穿碎片而过,探手去抓将离,口中经文念念不息,罡风初成,朝将离裹挟而去。却见她将怀中小儿朝他一抛,翻身倒入院墙之后。
“此地甚妙,”她的声音飘在院墙上空,“你若再念经,他们可都要烟消云散了,哈哈哈……”
了嗔抱紧怀中大哭的宝儿,站上院墙一望,顿觉心惊,口中经文戛然而止。只见满院皆是双目愣怔,站立不动,几无人气的男女老幼。
这是一处黑雾缭绕,院门紧闭的荒寺,院中杂草丛生,寺庙顶已塌了一半,现出其中破旧的佛像。满院寂静,只听稚童啼哭,在夜色中分外渗人。
“阿弥陀佛——”了嗔站在院墙上,望着满院被摄入了神魂的人,语声中满布苍凉,“何人竟将此地……”
将离隐身于这群了无生气的人中,一时竟寻不出。她说的对,这城中妖魔鬼怪不止她一个,连佛祖都避去了。
怀中小儿兀自啼哭不休,了嗔见他脖子上一根红线,坠着的正是那颗乌木佛珠。“莫怕。”他对宝儿道。
“姨……姨……”这几日宝儿学会了新词。
“姨姨没事。”他将指尖点上佛珠,佛珠上冉冉而起淡淡金光,宝儿渐渐停下哭泣,在佛光中静下来。
街头夏夜交谈的声音也慢慢轻下去,就在这座城池即将陷入短暂的睡眠时,四下突然响起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潺潺水流,在往某处汇聚。
不知黑夜里何人惊呼一声:“水!有水!”
紧接着,四方八面都响起了惊呼,像是一滴水进了热油,以城中原本干涸的沟渠为中心,惊呼声层层传递,整座城仿佛都重新醒来。
了嗔背靠荒寺外墙而坐,本打算抱着宝儿歇息一宿,尚未闭眼就重被喧闹的人声惊醒。
一道汩汩细流从他身前的沟渠流过,身后荒寺颓圮的泥墙发出剧烈摇晃,随后轰然坍塌,尘土扑面,那群面无表情的人如在梦境,踏着瓦砾残渣,从他身边经过,沿着沟渠朝前走去。被瓦砾划破的脚掌似无痛觉,伤口转眼便已愈合。
“你还要渡我么?”将离的声音袅袅而去,像一道轻烟,轻巧地钻过人群的缝隙,“和尚,这么多亡魂,你猜是你超度得多,还是我收服的多?”
鸿福客栈外挤满了人。曾弋和风岐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周沂宁挽着裤脚,要去墙下沟渠中戏水。
谢沂均一把拉住他,身旁掌柜也在,正在劝说外地来投宿的客人。
“诸君听我一言,”掌柜早没了拿扇子演戏的雅兴,指挥伙计拦着众人,一边解释,“此乃我城中圣水,相传圣水现,便是有妖,依我家祖训该关门闭户的……”
周沂宁闻言止住了脚步,却见身旁的有位胖哥哥早已热得不行,往前一迈腿,连鞋带袜一起进了水。
“相传的东西,哪用得着当真……”他双足浸在水中,发出满足的喟叹,“中州国建了百余年,什么妖什么怪的,早就杀干净了……”
“哎呀!这位客官,快起来!”胖哥哥近旁的伙计没能拦住他,又惊又怕,忙与同伴一起将那胖哥哥往回拽。
胖哥哥手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啊哟!啊哟!你们这是搞啥子?这么热还不让泡脚啦,还要不要人活啦……”
伙计们一时松了手,胖哥哥便探身上前,就要将手也伸进水中。然而未及入水,他突然觉得泡了水的脚有些奇怪。
“什么……”客栈门口晃动的灯笼,照见了他的脚,此刻正一寸寸如同融化般,消失在暗夜里,“我的脚?!咋回事?我的脚呢!!”
水边众人面露惊怖之色,呼啦一下,尽皆退后。李沂世闻声赶来,见状也是无计可施。掌柜叹了口气,只好让伙计搬来竹椅,将痛哭流涕的胖哥哥抬上,去敲对面逢春堂的门。
“唉,又该赖上我了……”掌柜探手叹道,“这客栈开着还有什么意思,赚得少赔得多,唉——”
他长叹一声,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客栈门。
沟渠中的水泛着淡淡的绿光,沿着安乐大道向前缓缓流去。很快众人便见到了陆续从东边走来的外乡人。
说是“人”,看外貌的确是人,然而个个都是一脸茫然,恍如梦游。他们沿着沟渠中的水流往前静默而行,像是被操纵的人偶连,速度都与这水流一般无二。
“燕草呢?”曾弋眼皮一跳,直觉般发问:“周沂宁,我让你俩看着的人呢?”
几人急匆匆赶回楼上客房一看,空荡荡何处还有燕草身影?窗户被撞了个大窟窿,估摸着四肢僵直不能下楼梯的烟草直接撞破窗户跳了下去。
“我关了窗,还关了门的,”周沂宁不敢面对曾弋的目光,垂头道,“我让她听话,还把拨浪鼓给了她的……”
“算了,”曾弋道,“她要去你们也拦不住的。”她扶着被撞烂的窗户朝大街上看了一眼,顺着水流而去的人越来越多,除了面生的外乡人,连带着街坊邻居里,也不时有人加入了这诡异的队伍。
“他爹……你做什么去?停下来,我们出城去啊!”向前行的人对亲人的呼喊与阻拦恍若未闻,直愣愣地只管沿着水流朝前去,安乐大街上很快便聚满了人。
“轰——”
天地间突然爆出一声巨震,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苍穹,将申屠城照得雪亮。
曾弋在这巨响与白光间,突然想起了些许往日片段。但那片段藏在一片雾蒙蒙的白幔之后,只在剧烈光影变幻间,让她产生了似曾相识之感。
像是在什么地方,也有这样一座城,也有这片电闪雷鸣。大地在巨响中震颤,四周也是脚步杂沓,呼唤哀哭之声不止。
是在哪里呢?
她沉浸在不知过往为何处的惶惑中,一阵久远的沉痛突然袭来,让她觉得地动山摇,站立不稳。
“地动了么?”客栈里的人纷纷吵嚷。
回过神,她已站在客栈门口,抬眼只见到无数人像逃难般涌过来,冲散了那群如在梦游、无声前行的人。人们张口大喊,推攘而行,拉着那些还要继续前行的人,拼命摆手摇头。
大地在摇晃,众人你推我攘,两道逆向的人潮将安乐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怎么了?她在一片杂乱的寂静中,被风岐扶住了手臂。人声混杂吵闹,正如色彩太多到最后便是一团浑浊污色一般,声音太多,到最后便只余一阵混响嗡鸣。
等耳朵熟悉这一阵嗡鸣之后,她才听出来,那些从长街那头奔来的人们喊的是:“快出城去!有妖怪!”
以及,“不要过去!祭台!祭台现身了!”
人流涌动,安乐大街上乱作一团。推攘的人群中,有人被挤倒在地上。曾弋闪身上前,要将他扶起来,就见一双手已赶在她俯身前将人拉了起来。
殷幸一边将人往墙根拽,一边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曾令君,你怎么总是记不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什么?”曾弋跟不上殷幸的思路。
殷幸斜了她一眼,“也对,从前你也没有什么男女有别的概念。”
“……”曾弋压住火气,道,“救人还分什么男女?”
殷幸面色有些不快,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既然喜欢这样,好歹也注意下,天天跟你那几个师侄混在一起,像什么话。”
殷九凤站在墙边,将那跌倒的人扶稳,心头浮起无数困惑。明渊君什么时候也会管闲事儿了?看他老人家那样子,好像对人家师叔跟师侄之间的相处模式还挺有意见。
真是怪得很。自打碧勒镇见过这位曾仙君之后,明渊君就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
难道——?他转眼看向曾仙君,却无意间瞟见了她袖口处扒拉出来的一张纸皮人脸,此刻正瞪着双瞳仁大得有些过分的眼看着他。
那一动不动的眼睛里,有期盼,有埋怨,还有一丝失落,瞪得殷九凤心头咯噔一声响,像是漏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然而没待他琢磨出味儿来,眼前人影一晃,曾仙君已经一语不发地回到了她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师侄身前去了。
“走吧,”曾弋从周沂宁手中接过娑婆,往背上一系,“我们得赶紧找到燕草。”
风岐点点头,从始至终没有再看过殷幸一眼,跟在曾弋身后去了。
安乐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源源不断从街道两侧的小巷里涌出来,跟着杂乱的大队人马往城外奔去。鸿福客栈里原本袖手看热闹的人,此刻也开始心慌慌,收拾行囊加入了出城的人潮。
还在逆着人流锲而不舍前行的,就只有那些失魂落魄之人了。曾弋一行跃上房顶,循着人潮反向潜行,不出片刻,便见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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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城中,有安乐、永宁两条主街,一横一纵如城之主脉,在城中心交叉。两街交汇处,便是城中最为繁华热闹之地。长街两侧,街灯连夜不灭,酒楼绵延,亭飞如鸟,中有美酒盈樽、珍馐万千,间有丝竹声声、莺声燕语,本是城中豪富最爱的销金窟。此刻从半空中望去,却只见一片花灯颓败,满地狼籍,楼阁倾颓,碧瓦垮塌遍地。许多人见势不妙,已经卷了细软仓皇出城,也有许多不怕死的,犹自缩在屋瓦之后张望。
两街交汇处已深深凹陷下去,呈一方形水池,东南西北沟渠而来的水流,正汩汩灌注其中,盈盈绿波,映着周遭摇晃的花灯与远山顶上一闪而逝的白光,显出一种惨然之气。
而那群被召唤之人,已经陆陆续续抵达此处,围着这水池无声地站着,似乎待一声号令,便要跃入水中。
曾弋在人群中寻找燕草的身影。不巧得很,燕草没寻到,倒是看到了申屠嫣然和她身后那个几乎永远沉默的白色身影。两人一前一后,在侍卫簇拥之下,面向水波而立。
雷声隆隆,闪电一个接一个劈下来,照得长街忽明忽暗。申屠城地下传来与雷声一样的轰隆声,像是对天公的回应。水流越来越多,流速越来越快,在霹雳声中訇然作响。
水面漩涡陡现,在山摇地动的轰鸣声中,水底下缓缓冒出了一座建筑物的房顶。
“念湖堂?!”申屠嫣然脸上现出一丝惊诧,因为惊讶而有些尖锐的声音,在雷鸣的间隙里传到了曾弋耳际。
周沂宁双手捧着春生,一脸恳切地看着他。春生看着水边众人,半晌没有开口,注意到周沂宁的眼神后,才吐出一口气——就像他还有气一样——慢吞吞道,“那是城主府中的建筑,建在念湖之上,据说这念湖是为了少城主母亲而开掘的,后来她母亲离世,城主思之不忘,便在湖上建了一座纪念堂。但它为何出现在此处,我就不知道了。”
念湖堂穿破旋转不息的水面,很快露出了全貌——然而也只有一瞬,转眼这座透着浓厚异域风格的建筑就被撕扯成了碎片,屋顶四壁刷然四散开来,无声地崩裂于地,落进幽绿色的水波中,如同影子一样消失无踪。
仅剩断裂摧折的柱头与高处水面数尺的平台。
曾弋的呼吸凝滞了。四壁碎裂之后,堂中一切便大白于闪电光芒与灯笼烛火之下。
残垣平台中央立着一个黑沉沉的物件,十余道人影立在其左右。
即使过了快两百年,曾弋再见到它的时候,依然觉得口干舌燥、呼吸迟缓,心跳一时消失无踪,转眼又疾如擂鼓。
“无咎……”她轻声念到。身侧风岐面色凝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咎鼎。
“原来碧勒镇中魂火所说,竟是真的——”周沂宁脸色有些发白,“这就是无咎鼎?”
“是,”曾弋望着无咎鼎,心一寸寸沉下去。
太熟悉了。
这画面太熟悉了。
无咎鼎立在墙壁倒塌的平台中央,而在它四周,围着十六个如雕像般凝固的少女。像是对百余年前宗庙里场景的拙劣模仿,令曾弋每个毛孔中都散发出一阵寒意。
“什么人——”申屠嫣然望着平台上一晃而过的身影,手中长鞭挥出,便将那边上站着的少女打了个稀碎,少女便如没有生命的雕像般跌入水中,转眼没了踪迹。
周沂宁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吧,那些人……是被控制住的人,对不对?”
绿波贪婪地吞没了少女的身影,像是并不满足,依旧涌动不止,发出咕咕声响。
申屠嫣然已借力跃至平台之上,追至那团可疑的人影前,长鞭向其一指,“何方妖怪,竟敢到我城中作乱!”
人影跪伏在地,肩头瑟瑟发抖。被封住的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杜兰叶已经飞身掠上平台,见状便上前将那人头上布罩取下来,抬起此人的头,望向申屠嫣然。
“你……?”申屠嫣然一见来人,总觉得眼熟,“怎么在此堂中?”
“少城主,”那人一边磕头一边不住哀求,“少城主,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少城主,您饶了我吧……我家中还有老人需要照顾……”
曾弋一听便知,就是逢春堂前那位撒泼耍横的大郎。
申屠嫣然道:“什么叫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如今就在此处,当着众人的面照实讲来!”
大郎连连磕头,口中求饶:“少城主,我不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您行行好,让我回家吧!”
水流初汇,祭台初现时的恐惧已渐渐散去。原本躲在屋瓦残垣后的人,被好奇心牵引着从四方凑近来,个个竖起了耳朵。
“啪!”申屠嫣然一鞭挥出,打在大郎身前,吓得后者一阵哆嗦。“让你讲你就讲,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干什么!”
大郎跪在无咎鼎边,有些恐惧地望了它一眼,道:“我……我说了,您能放我,放我回去吗?”
申屠嫣然道:“我说话算话。”
大郎战战兢兢地环顾四周,看到一群面无表情的人站在水边,唬了一大跳,赶紧转过眼,垂着头道:“我,我听到城主与人商议,要,要拿这些人祭鼎……”
申屠嫣然勃然道:“胡说!你脑子糊涂了吗?”
大郎缩了缩脖子,畏惧地抬头看着申屠嫣然:“少城主,是您让我照实说……”
申屠嫣然捏紧手中鞭子,咬牙道:“对啊,照实说,你说的是实话吗?”
大郎猛地点头,一手举向天空,“大郎说的句句实话,千真万确,若是有半句虚言,大郎愿遭天打雷劈。”
周遭围观的人发出窃窃私语声。有几道声音稍高一些,连屋顶上的曾弋一行也听得清楚:“谁肯承认?不肯承认的,这得要了他的命罢。”“实话也是能随意说的?”“胡说,少城主向来公正,断不会偏袒徇私……”
申屠嫣然的手轻微地抖了抖,“他……城主,在与何人商议?”
“一位公子,坐在轮椅上的公子……”大郎赶紧答,生怕惹她一时不高兴,一鞭子给自己打下来。
申屠嫣然道:“你怎么会听到?嗯?你如何进了城主府?又是怎么进了这念湖堂?祭鼎做什么?你若有一个说不清楚,我便饶不了你!”
大郎声音惊慌,连大郎也不敢自称了,统统改了口:“小的,小的也不知为何会在城主府中,一时迷糊,醒来后就在这鼎边上了……念湖堂是什么地方,小的不知道啊!少城主,小的还听城主说,杀的人太多,对少城主不好……”
“混蛋!”申屠嫣然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长鞭指着他道,“胡言乱语,胡编乱造,你若在堂中,旁人会不知晓?说!是谁派你来污蔑城主与我?!”
人群一时寂静。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冷哼,“怎么人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到了少城主这里,就可以不作数了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披麻戴孝的一人从楼阁倾颓的阴影中站了起来,忽明忽暗的街灯下,依稀可以辨认出那张年轻的脸——正是逢春堂的吴诚。他回身安抚了一下靠墙而坐的父亲,又朝台上的二人道:“莫不是因他地位低微,少城主就要颠倒黑白、掩盖真相?这恐怕与少城主的身份不符吧!”
大郎膝行过来,连连叩头告饶:“少城主,小的真不是乱说啊!小的自小在山上打猎,练成了敛息躲避的本事,便是山中野兽也发现不了……”
曾弋与风岐对望了一眼,均道这大郎约莫是被眼前种种吓糊涂了,连他最擅长的察言观色也抛诸脑后。且不论事实真假,单就现在这局势,他这番咬着不松口的说辞,足以令申屠嫣然骑虎难下了,何况还半途杀出个与她素有仇怨的吴诚。
申屠嫣然道:“好啊,那你告诉我,你听到城主与人说话,祭鼎是要做什么用?”
大郎跪在地上,望着申屠嫣然,瑟缩不语。
“不敢说是不是?编不下去了是不是?”申屠嫣然将长鞭手柄放在手中轻巧,俯下身子盯着大郎游移不定的双眼。
“我来告诉你,祭鼎做什么。”一个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在平台上响起,却宛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杜兰叶一步一步走到大郎身侧,与申屠嫣然面对面站着。
“兰叶,你……?”申屠嫣然直起身,发现杜兰叶一双黑漆漆的眼,正盯着她不动。
“少城主,”杜兰叶太久没有开口说话,每个字似乎都在斟酌发音,“你还记得三年前,那个被你认定为妖邪后关起来,又无故在狱中消失的人么?”
申屠嫣然木然而立,一向伶俐的口齿,此刻犹如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封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