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61、第 61 章

　　沈昌珉不介意的笑着，
　　“其实我也不想说的，都是过去的事情，金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白色的手套在方向盘上滑动，车子穿行在夜色初降里，金在中摇下车窗，扔了烟头，冷冽夜风灌进他的领口里，刹那间，有了放声大哭的冲动。

　　原来，郑允浩不止爱过他一个人。这许多年来的骄傲，在沈昌珉轻描淡写的回忆中，摔成了碎片。坚硬的骄傲，锋利的边缘，扎进心底，是什么感觉？

　　车子开到金家大房的巷子口，缓缓的停下，沈昌珉又点了一支烟，让金在中，金在中摆摆手，
　　“我不到这里，我要去……”
　　沈昌珉打断他，
　　“金先生，马庆已经死了，仁义庄里没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金在中盯着他看，
　　“你知道多少？”

　　沈昌珉吐了烟，微笑转头，
　　“知道什么？”
　　“我们家和郑允浩的事情。”

　　沈昌珉一点都没有犹豫，轻松的说，
　　“全部，嗯，几乎是全部吧，特别是你离开允浩的这些年里。他只有我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沈昌珉说完看了金在中一眼，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些事情，我以为允浩会告诉你，毕竟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沈昌珉说这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有浮现出郑允浩跪抱着金在中的景象，那哭声想咒语萦绕在他耳边，仿佛在催促他，说吧，说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从此受煎熬的将不会是你沈昌珉一个人，你忍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吗？

　　所有都要从郑允浩和全慧彬的婚礼开始说，那张喜帖千里迢迢落在沈昌珉手上时，已经有些晚了。郑允浩终于还是决定将接金在中回来的事情托给金希澈，然而金希澈有他的麻烦，那个时候，他突然发现韩庚来了东北，千头万绪他是顾不得金在中的，自然有朴有天愿意应承下这个活儿。如果当时去沈阳的是沈昌珉，也许这段故事会更早的结束。

　　李秀满非常看重郑允浩的这段婚姻，是因为要假借张北全家的势力，去防备金在中那八个虎视眈眈的姐夫，这是一部险招，就如同为除何进而引来董卓一样，张北全家亦不是省油的灯。
　　全慧彬的家人希望丫头赶紧诞下骨血，能够顺理成章的入住宁仁堂；而李秀满也是希望全慧彬早点生个孩子，过继给金在中，让金家后继有人，不至于家产旁落。当然，老头子还是相信郑允浩的忠心。

　　“允浩的忠心，既没有给金家，也没有给李秀满，他的全副心意都在金先生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为你的继子去和女人上床。”
　　沈昌珉突然笑起来，他问金在中，
　　“我知道金先生经常出入勾栏妓馆，出手大方，相好也多，而允浩这些年洁身自好，你知道他是对女人不行吗？”
　　金在中冷着脸，
　　“我知道，我知道小蘑菇是李东海的孩子。”

　　沈昌珉点点头，
　　“因为是马庆说的，你就很信，如果是允浩告诉你，你会信吗？毕竟这样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了，有时不得不佩服郑夫人，能够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你猜她是为了什么？”

　　全慧彬当初是不该嫁进来的，郑允浩拒婚的态度非常明显，被李秀满关在杠房里，不给吃不给喝，仍然嘴硬，要不是念着金在中在沈阳孤苦无依，他绝不会松口。对于财大气粗的全家而言，郑允浩不屑的态度已是大忌，但是李秀满信誓旦旦，全家人只好问自己闺女的意思。

　　全慧彬和郑允浩，这对璧人其实自幼互无好感，两人都在默默争夺着金在中，只是一个谦和一个隐忍，竟被长辈们视为天作之合。全慧彬多少次见过郑允浩揽着金在中亲嘴的样子，小时候不清楚，大了怎么会不清楚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不过她还是决定赌一把，她没有对金在中撒谎，她的确是想看看这世上有没有能阻隔两人的东西，她觉得就算自己没能嫁给金在中，至少郑允浩也没有得到他。对于这一切，金在中是知之甚少的，他早在全慧彬绣第一对鸳鸯枕套给他的时候，就说过，他不喜欢她，他只喜欢和耗子在一起。

　　除此之外，全慧彬嫁给郑允浩，更多的是肩负了家产的重任，全家不停的催促她怀个孩子。可是每夜苦守空床，结婚年许，仍然是处子之身，凭空从哪儿能怀个孩子出来？她甚至愿意让郑允浩纳妾，但是郑允浩非常清楚，就算李秀满那好打发，全家也定是要一个亲生骨肉的。

　　金在中打断了沈昌珉，
　　“李东海是怎么死的？”
　　沈昌珉拧着眉想了想，
　　“哦，跟着允浩的那个小厮？他不是死在内蒙了吗？”
　　“死在土匪手里，还是日本人手里？”

　　沈昌珉低头一笑，答的很轻巧
　　“不都一样吗？允浩要他死，我就会让他死。”
　　“那郑允浩的腿……也是你下的手？”
　　沈昌珉脸色一黯，半晌才说，
　　“也许我那一枪不该偏的，金先生，如果那一枪不偏，今天我和你都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你……打算杀了他？”
　　沈昌珉承认的很痛快，
　　“我这个人……怎么说呢，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死脑筋吧。有些事情我那会就明白了，可到现在才看开。”
　　“看开了？”金在中问他，究竟怎么才算看开呢？
　　“看不开，我就不会跟金先生说这么多了？如果我不说，我想你就算再查也查不出来。”
　　金在中冷笑一声，
　　“那可未必。”

　　“金先生认得这是什么吗？”
　　沈昌珉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果实捏在手里，因为车里没有开灯，所以金在中看的不清楚，他接过来，在手里磋磨着，那半青不黄的样子有点像小橘子，他凑上前闻了闻，也是一阵甘香。

　　“这是什么？”
　　沈昌珉并不答他，反而问，
　　“金先生一定查过李秀满先生的脉案和所有的药方，连他的日常起居饮食都千方百计的向下人打听，对吧？”
　　金在中浑身一抖，他抬起头，有些急迫的问，
　　“这到底是什么？”

　　沈昌珉却并不着急，
　　“李先生病了很久，情形越来越糟糕，这些事情都是记在脉案里的，你们宁仁堂最好的大夫每半个月都会上门复诊，可是你还是觉得有蹊跷。”
　　沈昌珉看着金在中,
　　“你查了周遭所有的药堂和烟馆，结果呢？”
　　“不是砒霜，不是鸦片……”
　　金在中喃喃的说，是小妈告诉他，李秀满是被郑允浩害死的，她怀疑郑允浩给李秀满下了毒，所以金在中查了一大圈，结果毫无头绪，没有任何金家人在外购置砒霜或鸦片的记录，自家进的砒霜每一两都有出处，毫无差错。
　　所以一度，金在中已经放弃了这可怕的念头，如果不是小妈被烧死在报恩寺……

　　沈昌珉满意的点头，
　　“你只知道砒霜和鸦片，允浩也知道啊，他怎么会那么傻。”
　　金在中一把拽住沈昌珉的领口，压低声音说，
　　“不要再绕弯子了，这究竟是什么！”
　　“马钱子，你在脉案上见过的。”

　　金在中愣了一下，
　　“马钱子？”
　　他回忆着药房，的确是有一味马钱子，
　　“不对，马钱子是活血清痰的，那方子……没有问题！”

　　沈昌珉拨开他的手，笑了笑说，
　　“那方子的确没有问题，可惜允浩加在里面的不是马钱子，而是□□。”
　　他像是在安慰发愣的金在中，
　　“金先生不知道很正常，中国人只用马钱子治病，日本人却从马钱子中提炼出了毒药，就是□□。这东西只有军方才有，我也是竭尽全力，才弄来了一点给允浩用。”

　　那颗小小的马钱子从在中手里落下，滴溜溜在转了几圈，停在金在中脚边，金在中弯腰把它拾在手里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这些？”
　　沈昌珉诧异的看着他，
　　“难道你相信允浩？你查了这许多年，不就是在查这个吗？”
　　“为什么他要害死我大伯，我大伯是想把金家的产业都给他的。”

　　“哦，这个你倒真的误会他了，金先生，允浩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本来他只是想靠□□的药性控制住李秀满而已，据他说，老爷子到后期，自己也感觉到药里被掺了东西。但是他没说错，他只想趁着一口气给你把婚事办了，他还是托了张北全家，全家当然开心，恨不得再嫁几个女儿进金家。”

　　沈昌珉说到一半，递给了金在中一根烟，替他点上火，等在中吐出一股烟雾，才又说，
　　“可惜，这是允浩的大忌。他的计划里就是要让所有妨碍你们在一起的全部都消失。他已经恨死了金家对于他婚姻的安排，怎么可能也让你娶一门亲回去，你能在他的婚礼送礼，这份淡然他是不可能有的。”
　　“所以……”
　　“所以你小妈的怀疑很有道理，不过，允浩真的不是为你金家这份家产，等老太太察觉出来的时候，已为时太晚。”

　　张氏是在李秀满的二次出殡时发现的，她一直格外留意郑允浩，在中来吊唁的那晚，两人失踪了一夜，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还有郑允浩来喂金在中吃饭的样子，她冷眼旁观，越看越心惊，她只知道两个孩子自小感情好，胜过亲兄弟，金在中在外面闯了祸，回家都是郑允浩背黑锅，郑允浩待在中很好很好，很好很好……，也不会好到双手相牵，情意缠绵吧？
　　老太太是过来人，以前没往那方面想，现在想到了，就好比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

　　“报恩寺的火是你放的？”
　　沈昌珉无辜的摇头，
　　“我在见到金先生以后，就不想做允浩的帮凶了。那场火来历不明，我只知道……其实也不是允浩做的。”
　　金在中盯着他，
　　“你还在包庇他？”
　　“金先生，是你一直在包庇他，你现在恨不得我说的都是假的，都是离间你们的谎话吧。”

　　金在中被说中了心事，沉默了一阵才开口，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为什么你选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看你查的毫无头绪，不想你这么辛苦，毕竟允浩做这些都和你有关，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至于我说的是真是假嘛，”
　　沈昌珉冲车外抬了抬下巴，
　　“金先生问一下就知道了。”

　　金在中回头，金家大房不知何时打开了，郑允浩正送客出来，那人穿着日本和服，两人互相拱手，郑允浩把人扶上黄包车，含笑作别。
　　郑允浩刚想回屋，猛然看见停在角落边的车，他一眼就认出是沈昌珉的，刚想过去，车门一开，竟然是金在中走了出来。

　　沈昌珉从另一侧钻出来，手搭在车身上，郑允浩撑着拐杖急走了几步，
　　“在中？你们……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沈昌珉笑着说，
　　“允浩，我告诉了金先生一些事情，不过他不相信我，一定要问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郑允浩一下僵立在原地，金在中慢慢的向前走，暗夜里他举起手中的马钱子，
　　“郑允浩，这是什么？”
　　郑允浩浑身不可遏制的发抖，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沈昌珉，后者却从腰间缓缓的掏出一把盒子枪，枪口稳稳的对准了金在中的后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快活，
　　“允浩，告诉金先生，我没有骗他，我说的都是真的。”

　　擦的锃亮的盒子枪在夜里反着寒光，郑允浩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前胸后背一片冷汗，他颤抖着说，
　　“昌珉……你这是……”

　　沈昌珉露出森白的牙齿，笑的开心，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谁？昌珉还是沈会长？哦，原来你没有告诉金先生我们的关系，今天我倒把金先生吓了一跳呢？”

　　金在中对于瞄准自己的枪口毫无知觉，他盯着郑允浩，冷冷的说，
　　“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关系，郑允浩，我只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郑允浩打着颤说，
　　“认……识。”
　　“这是什么？”

　　沈昌珉看着眼前两个模糊的轮廓，郑允浩的哭声又回响在耳边，咒语催促他，从今天起，就不会是你一个人痛苦了？你等的不就是这个吗？你一早就对郑允浩死心了，你付出了这么多，在他心里也比不得金在中的轻言慢语，比不得金在中的微微一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傻子，今天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是什么，允浩，你托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是什么？”
　　郑允浩手一软，拐杖落地，整个人跪倒在金在中面前，
　　“是……马钱子……碱。”

　　金在中连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他颓然的站着，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他松开手，那颗小小的马钱子滚落在地。郑允浩用膝盖缓缓的挪到金在中跟前，金在中退开一步，
　　“不要碰我。”
　　但郑允浩还是拦腰把他抱住，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松开后，两人就是名副其实的仇人了。
　　沈昌珉举着枪的手也微微发抖，他收了枪，颤抖着点上一支烟，也许是该回朝鲜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