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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尾声 ...
卡特琳娜.怀特自述
距离我枪杀马尔福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今天是我接受最终审判的日子。
因为检方对一审的判决存有质疑,我不得不在被无罪释放后再度面对法官和陪审团。
开庭时间是下午三点。女儿卢卡陪着我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了当地法院。兰伯特先生,我的辩护律师也在。他是卢卡花大价钱雇来的(确保我不会有牢狱之灾)。虽然她平日里总喜欢向我讨要生活费,但在这件事上她可没让我花一个子儿。
现在,卢卡正紧紧握着我的手,和身旁的律师聊着。她的手很凉。
“别那么紧张。”看他们聊的差不多了,我插嘴。
“不,妈妈。”她扭头看向我,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万一检方找到了新证据呢?我们必须得保证一审的结果不会被推翻。”
“莫里蒂小姐,莫里蒂夫人,”律师开口道,“一审判无罪二审有罪的可能性非常低。这么说吧,除非□□再度当选总统这种事才有可能发生。”
“得了吧,”卢卡被他逗笑了,“你这个意大利人那么关心美国zheng治干什么?”
气氛似乎轻快了很多。我们三人在走廊的长椅上并排坐着。直到法庭的门打开,允许进入。
“我们进去吧。”卢卡率先起身走了进去。
这孩子到底还是沉不住气。
我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跟上却被律师叫住了。
“夫人,您还记得疑罪从无的原则吗?”
“当然。”我点头。
嫌疑人不需自证无罪。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嫌疑人不必回应指控,而是说,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嫌疑人有罪,则无罪。
也就是,检方无证据证明嫌疑人犯罪,则无罪;有一定的证据但不确凿即无法排除合理怀疑,则无罪;有足够确凿的证据证明犯罪,才会判决有罪。
情况对我极其有利。
“您记得就好。”律师笑了笑,随我一起走进法庭。
三点整,庭审开始。
检方作为抗诉人首先对我发问。要求我再次讲述案发经过。目的无法是为了验证我的说辞是否与一审所述一致。
于是我将做笔录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那个时候卢卡就已经帮我联系了律师。他在电话那头反复强调,只要对方使用暴力或威胁并且没有能够否定这一点的有力证据就不会有事。
我的发言结束。检方代表仍皱着眉翻阅着卷宗,一言不发。显然,我的证词毫无破绽。
接下来的事情就全权交给我的律师了。短短五分钟内,他已经和检方交锋了几个回合。而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摆出一副心生忏悔的神情——为我过失杀人所犯下的罪。
律师先是引述了一段祷告词。
“我们的天父,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宽恕别人一样。阿门。”
又说,莫里蒂夫人是一位极其虔诚的天主教徒。《圣经》古卷里提到:凡杀人者不可入天堂。
她的无心之过使得她无法去往极乐之地。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啊!可怜人!
律师慷慨激昂,检方则非常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想必他一定非常郁闷:为什么杀人案要扯到个人信仰上。
看吧,这就是普通检方代表和好的律师的差距。后者事先做了调查,本案的法官和陪审团中的三人都信奉天主教。
这就叫投其所好。
律师对我这个可怜老妇人的形象塑造很成功(我已经看到一个陪审员在偷偷画十字了)。
其实呢,我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虔诚。我信仰上帝无法是出于一种心理安慰。就像我认为上帝根本不存在一样。反正——无论如何,只要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让我相信地球是方的都行。
毕竟我才不愿意把自己约束在宗教的条条框框禁忌之中呢。我身上具有典型的英国人气质。而英国气质一半是讽喻现实,一半是遵从传统,也就是说一半是要消极,一半是要安逸。
眼下,整场庭审已经彻底沦为律师的个人秀。
他的故事很精彩。几乎是人人都会掬一把同情泪的程度。
现在正是平日午睡的时候,我有些犯困。听着听着,注意力开始涣散。
严肃的法官,烦躁的检方,巧舌如簧的律师,听众席上焦虑的女儿还有个别素不相识却来到这里即将共同见证我那被审判的命运的听众……
我觉得自己正处在虚空裂缝处。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全为幻觉。
面对这件再简单不过的案子,每个人说法不一,相互矛盾。版本众多,难以解释。
荒谬又可笑。
“不过,莫里蒂夫人,”检方代表叫了我的名字。他说,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手.枪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
这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重新落回到我身上。
真叫人不快。
于是带着这种情绪,我反问,“你是想说枪是我的?”
关于手.枪的来历,我很肯定他们查不到我头上。因为暗.网的交易记录是查不到的。
检方急了(显然他拿不出来证据),“我们认为最重要的是——”
“是动机,先生。”律师恰时打断了他的话,“我的当事人没有故意杀人动机。他们根本都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据我们调查,死者文森特是英国人。于2021年初被送入威斯敏斯特心理健康中心进行治疗。今年6月出院,偷渡到意大利。而莫里蒂夫人是2020年末离开的英国。”
“哈!真是可笑!”律师再次打断道,“时间可说明不了什么。只因为他们都是英国人就须得认识彼此?”说罢转向我。
“夫人,你认识他吗?”
“不。”我摇头,目光越过律师瞥了女儿一眼(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我们不认识。”
律师露出一个挑衅的笑。那表情好似在说:还有什么放马过来吧。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所有人都在等待检方开口。他深吸一口气,翻看了笔记的下一页,清了清嗓子。
“我们发现一个新的疑点。”
“据我所知,案发后莫里蒂夫人的同居伴侣不知所踪。”
乡间生活的弊病就在于此。人们对彼此的隐私都了如指掌,没有神秘色彩,没有浪漫情调。*
然而这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他还是拿不出证据。
接连的打击使检方看上去已经有些自暴自弃力气。律师则巧妙地把话题扯到监控上。
他展示了一段街口固定机位拍摄到的录像。画面中是一个提着大箱子的金发男子的模糊背影。
“各位,现在事情再清晰不过了,文森特在偷渡到意大利后身无分文,于是产生了盗窃的想法。或许是莫里蒂夫人相似的英式口语让他萌生了歹意。也或许是看她一个老妇人独居。反正,先生们,他是个精神病患者,一切皆有可能……他持枪闯入住宅。看到那个箱子了吗?很可能就是为偷窃而准备的……”
律师还在讲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的思维已游走到小半年前,也就是我和弗林特决定结婚的时候。
唉,那个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呀!
我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上帝的眷顾!
在经历了困惑、痛苦、愤怒、绝望之后我又重获新生!
可是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在过往的交谈中,弗林特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才得知他有个儿子。不过父子俩关系很差,已有二十年没联系了。
如果那时我没有继续探究,或许我就会在虚假的爱情中永远幸福下去。
我错就错在太爱他了。怀着一颗渴望被认同、被祝福的心,我尝试联系了自己在英国税务局工作的同学(为此还欠了她一个人情),希望可以找到弗林特的儿子好跟他谈谈。
结果呢?
不仅没有找到这个人,连培迪.弗林特的身份都是假的!
怀疑的闸门被打开,人便会变得敏感。我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近一个月来的每一件小事。想想他平日里的举动:对我的喜好了如指掌,做出的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还有他带给我的莫名的熟悉感。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的未来与一个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邪恶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与一个陌生的人,一个强行闯进我生活的人,一个可恶的家伙联结在一起。
不仅我的灵魂对他深恶痛绝,我的□□,我全部的血液和我全部的神经末梢都对他深恶痛绝,至死都难以平息,即使死后也是如此。
唉,惊愕之余我心想:谁能想象出一种比这更残酷的折磨我的心灵和□□的刑罚呢?最凶残的暴君再狡猾也想不出这样嘲弄人的暴行,只有命运才会这么残酷。
我借着做家务的名义仔细翻找过他的房间。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水,一无所获。我证明不了他的身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猜错了。他和马尔福毫无干系。毕竟后者闯入我家的时候他正在草坪上散步。
我这样想。
但希望渺茫。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具体表现为我把一些物件挂到二手网上。同时把自己积攒多年的资产转到一张银行卡上。简单点说,我已经做好了绝对的准备。
当我看到那独特的舞步时,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
弗林特就是马尔福!而我——竟然可悲地爱上了他!
之前他的甜言蜜语我没有动心,现在却沦陷在他那温柔体贴的陷阱里。
这是多么可怕而又不可避免的事实呀!
如今,再一次,命运向我展示出它的威力。
或许我能够再一次获救。可是,我已预感到了分别。
我的女儿,从今往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我当然可以放过马尔福。可我受够了这样的折磨。我不愿再等待下一场风暴的降临。我只想平静地生活。
命运塑造出一个胆小怕事的我,却又派遣一个恶棍将我的种种特质撕裂碾压揉碎,重新塑造成一个什么别的女人:冷酷又残忍。
唉,别了!任命运如何将我捉弄!且让勇敢重新占据我的灵魂,取代我被年华岁月洗去的力量、坚韧和期待。
马尔福死了。我开的枪。
三声枪响后,他倒在地上没了生息。我检查过的。他真的死了。千真万确。
我知道再劲爆的音乐也掩盖不住枪声。用不了多久好事的邻居也会报警。倒不如自首。于是我很冷静地掏出手机给警局打了电话,又把写有银行卡卡号和密码的文档发送给女儿。没想到她立马打来电话。
我解释了那两串数字的含义然后平静地告诉她,我杀人了。坚强点,以后的日子你得自己过了。
卢卡在电话那头撕心裂肺的哭喊是那样无助,哭的我心软。
那一刻我改变了主意。我还有一个女儿。她比想象中的更在乎我。她不能没有我。所以我不能认罪。
可是我该怎么脱罪?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
在马尔福这件事上,我始终抱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态度。我不在乎我是否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坐多少年的牢。反倒是认为在监狱里我会更安全。就算他复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能把我怎样。
唉!多么可笑的英雄气概啊!那种特定的只存在于小说和影视作品里的幻想。而现在的我则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盯着尸体发呆。
奇迹发生了。
马尔福的脸开始变形,五官扭曲起来。
原谅我实在无法形容那场面。就好像是蛇蜕皮一般,属于“弗林特”的一切外貌特征迅速褪去。不到半分钟的功夫,一个熟悉的面孔显现在我眼前。
他比记忆中的更瘦削、更苍老。那种苍老不是体现在面貌上的,而是由内而外发散出的沧桑。脖子上有几条明显的紫红色疤痕。像是被人用带子用力勒过似的。
他闭着眼,静静沉睡着。阳光透过玻璃倾斜映照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照在他胸前尚在流淌的鲜血上。
恍惚间,一股悲凉袭上心头。
或迟或早,总有一天,我也会死去。可能是在这样美好的早上,也可能是在睡梦中、走在去市场的路上,甚至可能死于他人之手。我会死在家里,或是什么不知名的地方。
屋外警笛由远及近。比预想中的要慢。
我换了件体面的衣服,打开门。任由警察给我戴上手铐押上警车。
因为警察不能确定死者的身份,这给了我可乘之机。利用自己在电子商务方面学到的话术尽可能地说些莫能两可的话拖延时间。不是我找不到脱罪的办法,而是我在等待一个人的审判。如果在她那儿我被判了死刑,那我还不如去监狱待着自在。
这个人第二天就赶了回来。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摆在那儿,警局对我网开一面。允许我和女儿单独谈话。我问她,如果我是故意杀的人,她会怎么看待我。
“妈妈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说。
我又问她,如果她不是我的女儿,她还会这样吗?
“我知道自己和你和爸爸长的一点都不像。”
卢卡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后笑了一下,“不过这没关系。重要的是,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宝贝。”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尔后的事就容易多了。我一口咬定自己是正当防卫,过失杀人。卢卡也请来了一个不错的律师为我辩护。对付几个不怎么专业只知道混日子的检方简直绰绰有余。
这期间斯科皮来过一次。取走了他父亲的魔杖。当时我被羁押在看守所。所以很幸运,无需面对他。但我仍逃脱不了内心的谴谪。
我不怪他当年向我隐瞒实情,相反,我对他心存感激。正是他那善意的谎言,使得我心安过了这么多年。
在我一审无罪后回到家,卢卡转交给我一封斯科皮写给我的信。
在看到信的开头他对我说抱歉后,这种负罪感更为强烈。但我仍坚持自己做出了绝对正确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于是我烧了那封信。自此与他再无联系。
法槌的敲响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
我有些懵懵地抬起头,看到律师掩饰不住的得意和检方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我回头看向听众席上的女儿。她笑着,泪流满面。
最后的最后,法官驳回抗诉,维持原判。
我自由了。
出了法院已是晚上五点。卢卡就近请律师吃了顿饭。在去餐厅的路上,她一直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吃过晚饭我提出想一个人走走。卢卡有些不放心,但拗不过我,只好随我去了。
我走在路上,怀揣着渺茫以及自由生出的快.感凝视着周围的事物。
我将离开这里,去罗马和女儿一同开启新生活。
不过当然了,我们谁都无法忘记在这里经历的一切。而马尔福,也决不会因为肉.体死去就会自动离开。我们不再谈论他,可是他还是会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以不同的形象出现。
其实不管马尔福是死是活,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世间万物仍将与以往无异。不论是深切的哀痛,苦涩的悔恨,还是美好的记忆,随着爱他的人的老去和离世,生活仍会顾自前行,这三者的意义会渐渐减弱,直至荡然无存。形形色色的宗教和道德体系(包括自己的)就像从远处看到的绵密群山中的一座座高峰。显然没有哪一座比别的更高、更巍峨、更真实。*
夜晚的街头并不缺少我这样的人,大家都漫无目的地只管走自己的路,谁也不干涉谁。
我缓缓前行,如一个死人,一个视而不见的人,一个眼下什么也不是的人。一个人形动物,继承着希腊文化、罗马法规、基督教道德以及所有其他幻象。*
为远离你,我发疯似地走过无数条路。
从爱到耻辱,再从耻辱到爱,我走着数万条路,实际都向着你。
我的一生,绕过所有的捷径,向你走了唯一条弯路。
我继续前行。穿过马路,绕过教堂。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这一次,我又要向谁倾述呢?
The end.
*参考书目《法国中尉的女人》《不安之书》《儿童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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