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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胡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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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一听见这个声音,不觉有几分头疼。说话的人是齐王的嫡子高孝琬,也是他的三哥。在几个兄弟之中,唯独高孝琬的母亲是长公主,所以他的身份是最尊贵的了,也难怪他看出身不明的长恭最不顺眼。
高孝琬比长恭大几岁,面容也十分清秀,穿着一袭华贵的宽袍大袖轻摇鹅毛羽扇时,已经很有几分大人的风范。他盯着衣饰简朴的长恭,嗤笑道:“你成天跟在父王身后转悠,难怪他如此看重你。不过你穿成这样就出门,有失你的殿下身份吧?”
长恭假装没有听出孝琬话中的讥讽之意,笑了笑说道:“愚弟无法与三哥相比,穿成这样,心里倒觉踏实。”高孝琬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以扇掩面说道:“你身上好大一股汗味,还不赶快去洗洗?”长恭巴不得他说这句话,连忙告辞一声就走开了。
明剑跟在长恭身后愤愤道:“殿下的仪容明明是几位王子当中最好的,三殿下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长恭回过头说道:“公卿之中以貌取人者众多,三哥提醒我注意修饰,也没什么不好。”
明剑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真乃宽容大量之人。”长恭举手拍了拍明剑的肩膀说道:“你如此为我考虑,我很感谢。不过古人有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眼下正当乱世,若是自家兄弟都不团结,就更容易被外人所趁了。”
“说得好!”
长恭一扭头,见是大哥高孝瑜站在身后,连忙向他施礼。高孝瑜为人友爱,对这个面相柔弱又不知生母是谁的弟弟倒是格外照料。他方才其实和高孝琬在一道纳凉,但却故意没有现身,就是想要看看长恭如何应对孝琬的挑刺。作为家中长子,他无疑从长恭那里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答案,忍不住高兴地拍了拍长恭的肩膊说道:“你三哥方才是与你开玩笑,不必放在心上。”长恭连忙道:“愚弟明白。多谢大哥提点。”
高孝瑜兴致勃勃地说道:“再过几日便是延宗的生日。二叔差人送来许多珍奇美味,二弟还邀了教坊里有名的琵琶圣手段郎来演奏。到时我们兄弟好好行乐一番。”
“段郎?”长恭的眼前立刻闪过段长卿那张俊美沉毅的面孔,不禁笑道,“那我可要沾一沾五弟的光了。京城里都流传段郎一曲,可是千金难求。不知多少人为他倾倒呢。”
高孝瑜略显讶异地看着长恭说道:“竟连四弟也曾说过段郎的传闻么?我听说他出身自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有人甚至说他的琵琶乃是得仙人梦中指点,才会这般不沾人间烟火气。”长恭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听高孝瑜这么一说,好奇心倒是真的被勾了起来。
几日后。
齐王府张灯结彩,庆祝五殿下高延宗的生日。高延宗心宽体胖,却甚得叔父高洋的宠爱。也许是因为两人的体型有异曲同工之妙,高延宗幼时还为高洋所养,十二岁了还骑在高洋的肚腹上,让他在肚脐里撒尿,高洋却抱着他说:“可怜,只有这一个。”
一大清早,高洋府上送来的礼物就络绎不绝,简直比为高澄贺寿的礼物还多。
长恭与延宗向来交好,一大早便特地换了一套颜色较为鲜艳的新衣,来到延宗房里向他祝贺。高延宗正坐在床上啃鸡腿,一看见长恭神采奕奕地进来,立刻扔下骨头朝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掌道:“四哥,贺礼呢?”长恭从明剑手里接过包装精美的礼匣,笑着递到延宗手里。
延宗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发觉是一把精美锋利的匕首,不禁欢呼了一声,随即又歪着头看向长恭问道:“这不是四哥最心爱之物吗?怎么送给了我?”长恭摸出怀中的面具晃了晃说道:“如今我有这个了。你喜欢舞刀弄棍,那把匕首送给你防身正好。”延宗拉着他的手说道:“还是四哥待我最好。”
长恭摸了摸延宗的头,见其他人都涌进来给延宗送礼,便带着明剑退了出来。他随即绕到表演歌舞的场地,可是他围着整座场子转了一圈,还进了后台,都没找见段长卿与可儿,不禁有些失望。
这时却听见后台有女子声气议论道:“听说今日段郎要来,我可是高兴得好几宿都睡不着觉呢。”另外一个女子取笑道:“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我听说段郎身边只有一个小丫头,至今未娶呢。”第一个说话的女子嘤咛一声,和其他女子闹作一团。
长恭笑着摇摇头,正要从后台退出来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说道:“师父,这王府里怎么比皇宫还气派?”长恭立刻惊喜地回过头,却见段长卿一肩背着琵琶,一手拉着可儿,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段长卿与可儿两人皆是一身青衣,只是可儿的那身颜色更淡,也更加可爱;段长卿则是青衫徐徐,风姿飘逸,顾盼之间的旷然神采,几乎令人觉得他并不属于这个尘世。这样的两个人同行在王府姹紫嫣红的花园中,远远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般。
长恭正要迎上前去,却被背后涌来的教坊子弟推挤到一旁,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蜂拥到段长卿身前,却在距离那对师徒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又都一齐站住了,只是露出敬畏的表情看着段长卿。个别胆子大的则在段长卿身前躬身问候,那样子简直比看见皇帝出巡还虔诚激动,顿时教长恭看傻了眼。
可儿却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纷乱的场面,反过来拉着段长卿的手走过簇拥的人群,然后一眼便望见了独自站在一旁的长恭,立刻高兴地朝他挥起手来。长恭情不自禁地也朝她用力地挥手。
可儿拽着段长卿来到长恭面前,正在犹豫着该如何称呼长恭的时候,段长卿却主动作了一揖说道:“先前不知道是四殿下光临寒舍,失礼了。”
长恭面不改色地笑道:“是我没有说实话,不怪先生。”说罢又弯腰朝可儿说道:“你今天也登台吗?”可儿自豪地点点头,又献宝似的给长恭看自己背来的紫檀琵琶。
段长卿待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方才说道:“可儿,该进去准备了。”可儿“嗯”了一声,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长恭。段长卿叹了一口气,在她耳旁说道:“再不走,别人该笑话你了。别让四殿下为难。”
可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忙不迭地和长恭拉开了些距离。长恭却伸手拉住她,仿佛许诺似的说道:“等你们演出完了,我再去找你。”可儿仰望着长恭那张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温柔笑颜,只觉得心里“怦怦”直跳,正想点头的时候,却被段长卿拽了一下带走了。
长恭无奈地对明剑说道:“看来他师父对我很戒备啊。”明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道:“也许他不相信殿下会真心对待可儿吧?说实话,连我都觉得您不过是图一时新鲜罢了。可儿虽然可爱,但是像她这样的小丫头也并不难找。”
长恭知道明剑还有没说出口的话:父王高澄的风流名声在北齐甚至北齐之外,可谓人尽皆知,自己身为他的亲生儿子,难免会被认为是同一类人。
就在长恭觉得头疼之际,另一个让他头疼的人又出现了。元玉仪陪伴在高澄身侧出现在主座上,顿时令所有人的人都站起身来向他们行礼,本该身居主母之位的长公主却称病没有出席。
长恭正想趁乱避开,高澄却远远地朝他招了招手,明显是要自己坐到他身边去。他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距离主座最近的位置上,然后立刻感觉到了三哥孝琬从旁座上射来的锐利目光,就连二哥孝珩都频频向这边张望。
高澄似乎没有察觉到诸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拉着长恭向元玉仪说道:“你很少看见长恭吧?他如今也大了,我正打算给他定一门亲事呢。你知道有哪家的女儿合适吗?”
元玉仪打量了局促不安的长恭一眼,温婉地笑道:“我心中倒是有几个好人选,回头一定替四殿下好生挑选一番。我们殿下生得这般品貌,无论哪家的女儿都会怦然心动的。”说着便似笑非笑地在长恭脸上扫了一眼。
长恭被高澄拉得离元玉仪极近,已经可以闻到元玉仪身上传来的名贵熏香味道,更加觉得不自在。好在今天元玉仪为了出席正式场合,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言行举止也十分得体,正像一位身份尊贵的继母。饶是这样,长恭在她身边站得久了,还是不禁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
好在这时教坊的表演已经开始。因为延宗喜欢热闹,所以连生日宴也一并设在了园子里。长恭找了个机会向高澄告退,退到延宗那一席上吃喝。只是他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段长卿牵着可儿出现在台子上,他的神情才变得专注起来。
延宗正吃得满嘴流油,一听说名满京城的段郎要演奏了,也忙不迭地擦了擦嘴,又正襟危坐地看着台上的可儿说道:“这么小就出来讨生活了,也真不容易。”
高孝琬在一边轻摇羽扇说道:“也许不过是个噱头。这么小的年纪,能有多高的琴艺?”他的话音刚落,台上可儿的琵琶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可儿弹奏的是一曲《胡笳鸣》,说的是“文姬归汉”的故事。汉末战乱中,蔡文姬流落到南匈奴达十二年之久,她身为左贤王妻,然而十分思念故乡。当曹操派人接她回内地时,她又不得离开两个孩子,还乡喜悦被骨肉离别之痛所淹没,因此心情非常地矛盾。
这本是一个凄凉的故事。可儿虽然幼小,可是当她双目微阖地抚弄着丝弦时,眉宇间却露出似悲似喜的神情,仿佛已经完全融入到了乱世女子那种无奈挣扎的心境之中。段长卿在一旁照看着她,偶尔拨弄一下手边的琵琶与可儿合奏,瞧着可儿的样子却有说不出来的骄傲。
长恭远远地看着可儿,觉得神思被她的琵琶声拉得有些悠远,仿佛真的被她带到了黄沙漫天的荒凉大漠上,体味着一个异乡女子心中难言的孤独与缠绵。他慢慢地品味着这股陌生的情绪,只觉可儿眉间那点殷红的胭脂记,似乎渐渐地开始化入了自己的胸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