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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斛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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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儿一曲终了,全场宾客已经鸦雀无声。直到延宗表情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吼了一声“好!”,其他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跟着叫起好来。
高孝琬不知何时已经把羽毛扇掉在了地上,却浑然不觉,脸上也是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延宗见状好奇地推了他一把,吓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高孝琬这才回过神来,又慌忙拾起羽毛扇摇了两下,掩饰着什么似的说道:“我方才就说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素有才子之名的高孝珩闻言便转过头来说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已经有了段郎三四成的功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延宗听得乍舌道:“她弹得这么好,才只有段郎三四成的功力?”
高孝珩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最多三成吧,说四成还有些勉强。”高孝瑜在一旁笑道:“她已经很难得了。教坊里多少人弹了一辈子的琵琶,只怕也没有这个女孩子弹得好呢。”
长恭听见他们这么议论,心里莫名其妙地觉得高兴了起来。延宗凑过去,伸手捅了捅他嘴边两个笑出来的小梨涡,发现什么稀罕物似的说道:“看把四哥高兴得!”长恭一把抓住他的小肉手,朝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一扬下颌道:“正主要登场了。”
这时段长卿已经和可儿交换了位置。他举起手的一瞬间,原本纷闹的席间顿时又安静下来。段长卿那双湖水一样的深蓝色眼睛往台下一扫,最后定在了首座的高澄身上。高澄原本在侧身与人谈话,察觉到段长卿的目光之后,立刻凌厉地逼视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石破天惊的高音从段长卿手上的琵琶破弦而出,旋即化作了一阵骇人的风暴。慷慨悲凉的琵琶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仿佛瞬间将听者带到了地狱般疯狂杀戮的战场上。
段长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最后变成了一种几近透明的苍白色。他自始至终冷漠地旁观着战场上的无尽厮杀,手指用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在丝弦上跳跃轮回,那双仿佛潜藏着无尽波涛的蓝眸却一直紧盯着高澄不放。
高澄皱紧眉头看着台上的这一幕,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在他“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一刻,段长卿的琵琶却发出“嘣”的一声嘎然而止。
弦断,曲毕。
段长卿和高澄隔着满院子的宾客互相盯视着,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高澄缓缓地挥手道:“来人!”园子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谁都知道齐王殿下喜怒无常,谈笑间夺去无数人的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不少人倾慕段长卿的风采,已经不忍心再看接下来的惨剧,便纷纷借故离席。
可儿察觉到气氛有异,紧张得一把攥住了段长卿的右手,眼睛却求救似的望向了长恭。长恭连忙起身,正想说句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却被明剑死死地摁住了。
没想到高澄却忽然说道:“赏段先生和他的小弟子,黄金百两,丝帛十卷!”长恭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的手被明剑摁得发麻,又回过头瞪着明剑说道:“你还不放手?”
明剑讪讪地松开手,见长恭皱眉甩着自己的手,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殿下,就算是你,也千万不可当众忤逆王爷。”长恭瞥了高澄的脸色一眼,也变得沉默了下来。
肇事者段长卿却一脸坦然地跟随王府管事去领赏,仿佛刚才的事情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高澄也与座上高朋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刚才的紧张气氛似乎只是众人一瞬间的错觉。然而长恭却知道方才父亲身上泄露出来的杀气绝对不是假的,只是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竟然轻易放段长卿离去,这实在不太像他的作风。
想到这里,长恭立刻找了个托词起身,自己又绕到后门出了王府,站在段长卿和可儿必经的路口等候着他们。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段长卿牵着可儿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路口。长恭立刻迎了上去,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启口。好在段长卿一看见他就主动说道:“四殿下是来问方才园中之事的吧?”
长恭看了可儿一眼,说道:“段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段长卿点点头,又对长恭身边的明剑说道:“能否劳烦小郎先送可儿回去?”明剑看了长恭一眼,见他朝自己颔首,又觉得这里离王府不远,便放心地领着可儿离去了。
段长卿指了指路边的一家酒肆说道:“殿下若是不嫌那里鄙陋,我们就进去聊聊吧。”长恭便跟着他入了酒肆。段长卿要了一间雅座,随意点了些酒菜之后,便屏退一切旁人,解下肩上的琵琶说道:“四殿下请坐。”
长恭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很少进来的酒肆,闻言连忙坐在了段长卿对面。段长卿主动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试了试桌上的酒菜以示无毒,方才说道:“我本是高车族人,与当朝的斛律将军同祖不同宗。”
长恭知道段长卿所说的斛律将军是本朝名将斛律光,不禁肃然起敬道:“斛律一族能征善战,世代忠良。想不到先生竟然是他们的同族,长恭失敬了。只是先生为何不用‘斛律’姓氏,反倒改称‘段氏’呢?”
段长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的神情说道:“我的家族多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如今我混迹于教坊这样的风月场所谋生,实在耻于使用祖先的姓氏。”
长恭知道魏晋以来各族的混战十分频繁,也有不少的部族在彼此的兼并战争中遭殃,但也因此而不断地融合。他有几分同情地看着段长卿说道:“难怪先生弹奏的古曲中有源源不绝的杀伐之音了。”段长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放下酒杯说道:“是我玷污了先人之音。”
长恭摇头道:“先生之情乃发自肺腑,何来玷污一说?只是先生演奏时一直盯着我父王,不知是何缘故?难道我父王竟与先生的亡族之事有关?”
段长卿摆摆手说道:“殿下误会了。只是令尊身上有股血腥攻伐之气,我受此影响,心中杀气更重,所以才会失手弄断了琵琶弦。令殿下见笑了。”
长恭听得将信将疑,却又不便再问,只好换了个话题说道:“先生与可儿是何时相识的呢?”
一提起自己的爱徒,段长卿脸上的神情也立刻变得轻松起来,便细说起了当日收留可儿的情形和可儿的许多趣事。长恭听得兴味盎然,不知不觉间已经和段长卿对饮完了几壶好酒。
段长卿见长恭还想抬手唤酒,连忙按住酒壶说道:“四殿下海量,不过还是就此打住吧。”长恭脸色微醺地说道:“对,我还要回去与我的几位王兄王弟喝酒呢。”
恰好明剑在这时寻到酒肆来,见状连忙把长恭扶了起来,又对段长卿说道:“段先生,令徒已经平安送到,我先扶我家殿下回去了。先生可需我为你叫辆马车?”段长卿摆手道:“不必劳烦。我喜欢步行,正好解解酒气。”长恭朝段长卿挥手道:“段先生,与你相谈甚欢,后会有期。”
段长卿微笑着说了句“后会有期”,待长恭和明剑离去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酒肆,反倒在原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一个长相精悍的男子匆匆步入雅间,又低声对段长卿说道:“齐王已经派人去府上捉拿阁下了。和大人说他会尽量拖住追兵,要阁下先走。”
段长卿冷笑一声说道:“高澄果然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反复无常之辈!你带可儿先走,我随后便到。”
那名男子答应了一声,却不走酒肆的正门出去,而是直接打开窗户跳了出去。段长卿仍旧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一直等到楼下响起捉拿他的叱喝声,方才掀开雅座里的一幅山水图,迅速地消失在图画后面的密道中。
长恭并不知道自己身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齐王府时,正好赶上几个兄弟也喝高了,就连平日格外注重形象的高孝琬,此时也敞开了衣襟,正抱着一个酒坛痛饮,所以长恭混在他们中间也毫不显眼。
延宗年纪虽然最小,酒量却比几位兄长还要惊人,一看见长恭进来,立刻大笑着拉住他,又把一个酒坛塞到他手里,嘻嘻哈哈地说道:“难得父王今日准许我敞开肚皮来喝酒。四哥,你可要陪兄弟喝个痛快!”
长恭苦笑着接过酒坛,见大哥高孝瑜已经拔剑起舞,二哥高孝珩正在摇头晃脑地作赋,三哥高孝琬却在拍着手唱歌,只觉哭笑不得。恰在这时,他们的六叔高演走了进来。
高演与长恭他们的二叔高洋和九叔高湛都是同母兄弟,身材高大挺拔,仪表英秀非凡,是高欢诸子之中难得的一个稳重人,因此也很得长兄高澄的看重。他见这兄弟几个都醉得不辨东西,便摇头笑道:“大哥太放纵你们了。”
高孝瑜一见高演到来,舞剑益发起劲,末了还将宝剑交到高演手里,要他也演示一番。高演摆手道:“我还有事情要与你们的父王详谈,没空陪你们发酒疯。”
长恭嗅到高演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烟火味,不禁惊讶道:“六叔,哪里失火了?”高演目光一跳,随即笑道:“我还没用饭,饿极了便去了趟厨房。”长恭“哦”了一声未作多想,目送着高演匆匆走进了东柏堂。
第二天,长恭一觉睡醒,只觉头疼欲裂,不由得呻吟了一声。明剑赶过来给他送水,不知为何脸色却有些难看。长恭接过明剑递来的巾帕,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明剑张口欲言又止。这时延宗却从外面一头撞了进来说道:“不得了了,四哥。昨天来家里演奏的段先生家失火了!”
“什么?!”长恭扔下巾帕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延宗的衣襟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延宗有些喘不过气来似的说道:“我也是早上听家里的下人议论,方才知道的……喂,四哥,你去哪啊?”
长恭没有理会延宗和明剑在身后的叫喊,一路飞奔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翻身骑上马背就径直出了齐王府。尖利的风声呼啸着从他的耳边经过,带来空气里一股隐约的焦味,忽然令他想起了昨天六叔高演身上的烟火味。长恭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凝结住了。
父王,该不会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