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暗夜浮香 ...
-
10、暗夜浮香
初时进城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而现在,夜色已如漆黑的墨汁一般铺洒在了霍州城里的大街小巷,大街上的行人也比白日里少了许多,放眼望去空阔一片,显得颇为冷清。
方才盛情难却,留在风府的布店里吃饭又品茶,实在是耽误得久了些。觉察到后面不怀好意的追踪者,楚决明不由得懊恼地低咒一声。
他微服便装出行,本无意惹是生非,只想把那几个人甩掉就好,偏生他不太熟悉这霍州城的路,绕来绕去竟走进了一条冷清清的巷子里。
心中暗呼不妙,但回头另觅他路已经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驱马往前,偏生怕什么来什么——这条路正是一条死胡同。
后面的追踪者已经逼近,狂乱的脚步声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旁边本来还有两三户人家亮着灯,被屋外的吵杂声惊动又怕惹来麻烦,索性关紧门户熄灭了火烛,一声不吭。巷子里顿时一片黑漆漆。
楚决明深深吸了口气,掉转马头,直面那个带着几个手下跟踪自己的年轻女子:“谢姑娘意欲何为?”
秦南星当初只决定敲诈富商财主而无意过度激惹地方上的豪强,因此飞鹰堡的人并不在他们开鸿门宴时所宴请的宾客之列。但先前陈主簿跟他和秦南星详细讲述过霍州城里各大户富商的家底掌故,连带着也提及了飞鹰堡以及谢敏敏的德性。再加上刚才听林掌柜叫了一声“少堡主”,因此楚决明很快便猜度出来了这个陌生而嚣张的女子究竟是谁。
谢敏敏笑得不怀好意:“这般静夜良辰岂能虚度。我看公子也是孤身一人,不如……”
楚决明皱眉,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请另找他人,否则莫要怪我不客气。”
谢敏敏嘻嘻笑道:“得了得了,我瞧你也不像个雏儿,装什么三贞九烈?”
楚决明冷笑:“可我不想。”
他的确不是雏儿,也不是三贞九烈,但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情难自已,总得要他自己乐意才是,至于被人强逼,楚决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根本不想体验这样的经历——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沉着脸,俊俏的五官在夜色里多了几分清冷却勾人的韵味。谢敏敏食指大动,凑过去笑道:“想不想可不由得你……”
话音未落,便只觉眼前一花,那俊俏男子手里多了一把细长软剑,直指自己,清泠泠冷森森。见状谢敏敏却依旧笑得不慌不乱:“有脾气有胆色,我喜欢。不过劝你还是乖顺一点罢,免得自讨苦吃。”
楚决明挑眉:“这般明目张胆强-奸力逼,也亏你做得出来。”
“我有什么做不出来?我这么做又不犯王法。”谢敏敏有恃无恐。
“……”楚决明默然不语。的确,大唐律里面只说了男子强-暴女子是重罪,却没有说倘若受害者是男子又将如何。先前还曾有言官特地为此上书说这般处理不甚公平,当时的太宗皇帝笑着反驳说天下有哪个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对男子用强,若是被女子强了那男子也着实无能云云,此事遂不了了之。孰料后来女帝登基,女子逐渐能与男子一般读书习武甚至拜相封将,随后便出现了一些女子倚仗权势调戏欺辱甚至侵-犯男子的事情,偏偏这方面的律法不甚完善,受辱的男子无处伸冤,倒是助长了谢敏敏这类人的气焰。
“这霍州城里我谢敏敏看中的男子从没有哪个能逃得过去。”谢敏敏看见他在风敛月家的布店出现,口音又不像霍州本地人。以为他只是个外地来的商人,“你要想在这里做生意就别跟我飞鹰堡对着干!”
楚决明闻言哈哈一笑:“好大的胆子,好大的口气——莫非连朝廷命官你也要染指不成?!”
在他说破自己身份以后,对方总算悻悻离去,楚决明松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来拭去额上汗水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丝香味。
香味?
大唐风气奢靡,宫廷内朝堂上都有不少人用各种名贵的香料来熏过自己的衣物,一举手一投足间便有馥郁的芬芳飘溢而出,从而昭显自己身份不凡,品味风雅。这种讲究在女性官员、世家子女及宫人间尤为流行;但还是有一些人——多数为出身不高的男性官员——不甚喜好此道,楚决明亦是如此。
他自己的的确确从来没有在这身衣服上熏过香,怎么会有香味?!
楚决明微微皱眉,抬手把袖子扯到鼻端,仔细嗅闻。
的确有香味。
极淡极细微的,却又是妖娆的,缠绵的,中人欲醉。
楚决明的手忽然无法遏制地打起了颤,而他的眼睛里,疑惑、惊愕和愤怒混淆在一起,翻搅蒸腾,竟如同要喷出火来。
数日之后,霍州城里便传说起一件趣事来。飞鹰堡少堡主谢敏敏强横好色,平日里调-戏甚至欺-辱美貌男子的事情可没少干过。前几天她又看中了一位俊俏青年,轻车熟路地把他堵在暗巷子里意欲不轨。哪知道美男正是从长安过来赈灾的朝廷命官,户部支度司员外郎楚决明——此人官位虽说不甚高,却是钦差大人秦南星的得力助手。谢敏敏自知捅了马蜂窝,厚着脸皮去求了霍州刺史柳小九,然后携重礼到钦差等人下榻之处找秦南星说情;有秦南星居中调停,让谢敏敏低声下气地给楚决明送礼赔了不是,此事也就轻轻揭过。
一个风和日丽的平静午后,随着几绺阳光,有丝丝轻风窜入窗口,缓缓扬起那一层意在隔离的茜纱窗幕,像是薄雾轻云时散时聚,屋内的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半卷的九华帐里,女子乌云也似披散开来的一头青丝堆在桃花石枕上,闪动着柔润的光芒。
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陆无眠一手端着盛满新鲜莲子的黑漆彩绘托盘,一手掀开湘妃竹帘走进来,笑道:“怎的又躺下了?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的,还是歇不够?”
推开桃花石枕,风敛月慵然坐起身,浅笑答道:“前些时日累着了,如今只觉得能高卧在床便是莫大的福气,别的事情都懒得再操心。”
陆无眠在床边坐下,拈起一个莲子:“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甄百万刚刚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
风敛月把头靠在他肩上,没听他说完便一迭声地叫苦道:“他又要请酒?可是我最恨出去吃应酬的宴席了,吃又吃得不安分,还得被人灌酒,能不能找个借口推托掉不过去赴宴啊?”
“不行。帖子上说是钦差大人他们准备启程了,明天傍晚全城的大户要凑份子去酒楼摆一场酒宴给他们送行。”陆无眠剥好莲子,喂进她口里,“你不能不去啊。”
闻言,风敛月噙着莲子,一脸苦色。陆无眠好笑道:“怎么这般为难?莫不是还记恨那位钦差大人?”
风敛月咕咚一声把莲子咽了下去,叹道:“也罢,就当去烧高香送大神吧——但愿这位钦差大人可别再在临走前玩什么新花样来折腾人。”她一面说,一面懒洋洋地睡了回去,只抬手拽着陆无眠的袖子。陆无眠会意,脱了鞋与她并肩躺下,低声笑道:“说起这位钦差大人,当下可有一些不得了的传闻。”
“了不得的传闻?有什么传闻?你快说说。”风敛月来了兴致,扑在他怀里好奇地问道。
虽说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陆无眠还是压低了声音:“长庆二年不是发生了日食么。故老相传,发生日食,恐怕是天子德行有亏、奸臣当道,上天现异象以示警戒。”
风敛月也小声说道:“我听说元和十六年先皇暴崩,当今皇上将先皇太女和手握重权的凤凰将军打入天牢,继承大统,后来倒是赦免了凤凰将军的死罪,只撤去了她的职位,贬为庶民;而先皇太女原本是要被赐死的,结果行刑前一日不知怎的逃脱了,下落不明。如此说来,当今天子的确是有德行有亏之嫌……可这又跟秦钦差有什么关系?”
“据说,秦钦差便是当今天子身边的奸佞之臣。”
风敛月诧异道:“不会吧。我虽对秦钦差从无好感,但冷眼看他征钱粮赈济受灾百姓,手段固然严苛恶劣了些,却是一心为国为民。这般人物,怎会是奸佞?”
陆无眠有点难以启齿,踌躇了一下才悄声解释道:“所谓奸佞之臣,不一定是专门指欺君乱政,还有可能是……惑乱君王的……龙阳君之流。”
风敛月听到这“龙阳”二字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咬牙道:“他好龙阳就好龙阳呗,有甚么大不了……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看向陆无眠,见他微微颔首,心知自己想得不错,愣了一阵子,才继续道:“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吧……不管天子所好的是龙阳还是女色,只要不是弄得天翻地覆,民不聊生,咱们平头百姓又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管这个。”
“是啊,当初汉武宠爱韩嫣,也无碍于他成就一代霸主之名……可这些传言愈演愈烈,我当初听了只当笑话,后来却越发觉得不太对头。”陆无眠挨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如今闹了蝗灾,受灾的又有珺州,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流言说,蝗字可以拆出个皇字,珺州的珺也可以拆成君王二字,再联系起日食,恐怕是天下大乱、江山易主之兆。”
风敛月惊愕道:“这话也说得太过了,蝗灾先前也发生过,听说先前太宗、太平女帝那时就闹腾过,后来也没出什么大岔子啊。而且这次受灾的州府不仅仅只有珺州一个,再说珺字是斜玉旁又非王字旁,句句牵强附会,偏生又意有所指,实在是蹊跷得很。无眠,这些话你可不能随便对人说,口无遮拦只怕是要惹出乱子的。”
陆无眠点头道:“这个自然。公然议论朝政可是大罪。何况就算江山易主,只要不是换上一个昏庸之君,对我等也没多大影响。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该坐在高位子上的人去顶着,我等没由来的去操哪门子的心呢。”
两人闲话一阵,陆无眠正欲离开,风敛月忽然想起一事,叫道:“无眠,我带回来的那只八哥,下人已经给它喂过食水没有?”
陆无眠答道:“早就喂过了。”
风敛月起身下床坐在梳妆台前梳头,说道:“你帮我把它放生了罢,再喂下去它就失去了野性儿,当真变成笼中鸟啦。”她原本早就想放走它的,转念一想若在珺州当场放生,它找不到吃的没准会饿死,倒还不如带回霍州来再说。
陆无眠摇头笑道:“既然不想长久养着,当初何苦捉了它又巴巴地带回家来,真没个长性……”一面说一面出门,走到后花园里找到那只挂在木槿花树上的简陋鸟笼,一打开鸟笼,那只正在笼里扑腾的八哥便清啼一声蹿了出来,振翅飞走了。
陆无眠刚把空鸟笼搁回去,便听得身后清音脆语一声“无眠哥哥”,他回过头来,一个青衣小童笑嘻嘻地站在身后,正是先前没了母亲和长姐、在陆无眠的帮忙下被翠翘娘子安排到绒线铺上托身谋生的董家小子。
“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董家小子一面说一面跟陆无眠使了个眼色,“我帮掌柜跑腿过来送这个月的账目单给姑娘,顺道也想麻烦你瞧瞧我最近练的字,指点指点。”
陆无眠会意,点头笑道:“好,且去我房里写给我看罢,那里就有纸笔。”
陆无眠的住所在后花园的一处小厢房里,但他寻常十日里有□□日是呆在风敛月那边的,所以他的这处正经住所,除了日常清扫,就不会再有别人多事来打扰了。进得屋来,陆无眠从桌上的食盒里抓了两把芝麻酥糖与蜜饯香饼给他,笑道:“一点小零嘴,拿回去吃罢——刚才挤眉弄眼欲言又止的,可有什么话要说?”
董家小子高高兴兴地把芝麻酥糖与蜜饯香饼装进自己衣袋里,道:“多谢无眠哥哥了,每次来你都送我好吃的。昨晚姑娘已经打赏过钱,又买了些酒菜送到铺子里,说是犒劳大家运粮辛劳,大伙儿便放开肚皮吃喝,然后……”
敞开胃口吃吃喝喝到最后,众人都已经酩酊大醉,有的倒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烂泥,有的趁着醉意东倒西歪地跳舞,有的还在一碗一碗地往嘴里猛灌黄汤,还有的胡说八道乱吵乱嚷起来。唯有年龄尚小不曾被灌酒的董家小子还算清醒,看见一个先前跟着风敛月去珺州的伙计趴在门口,怕他被人不小心踩着了,连忙过去把他给拽到一边去。那伙计乜斜着醉眼瞧了他一眼,大着舌头笑道:“好孩子,真乖……哥哥我告诉你一件秘……呃,密……”
董家小子随口应道:“什么秘密?”
那伙计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说道:“在你来之前的那个陆……陆文书,呃,就是眼下跟了姑娘当了房里人的那一个,呃……只怕是被人戴了绿帽子了……呃……”
董家小子听出他说的是陆无眠,心中一惊,忙追问道:“被什么人戴绿帽子?”
“嘿嘿,嘿嘿。”那伙计笑道,“我跟你说哪……莫要看姑娘平日里正儿八经清心寡欲的,其实她呀……最是风流多情不过……呃……这次赈灾路上啊,她跟那个姓堵的员外郎……”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呼呼地打起鼾来。董家小子叫了他几声不见醒来,只得作罢了。
董家小子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完,又加了一句:“无眠哥哥,我听了这事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要跟你提醒一声好。”他年纪虽小脑子却不笨,陆无眠虽说现在颇受风敛月的信任重用,毕竟只是一个还没有过得明路的通房而已,也没有家人家世可以依仗,若是风敛月移爱他人冷落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很不好过。而自己能够得到这个安身立命的差事,是多亏了陆无眠的帮助,所以要知恩图报。
陆无眠沉默了片刻,微微苦笑。
连董家小子都知道担心他失宠被弃,他自己何尝不妒恨恼怒?何况他再无退路。
风敛月若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甚至再娶几个男人进家里,他都阻挡不得。可唯有她若要嫁人,他万万容不得——倘若她嫁了人,那他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所谓“姓堵的员外郎”,大概就是那位姓楚的员外郎罢。那时对方来风府拜访,与风敛月对坐在花间月下把盏谈笑,他远远地瞧见过一次,倒真是一位俊俏风流的年轻儿郎……
“我知道了,多谢你。”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葡萄架下,小轩窗前,一室静谧,二人对弈。
半晌,秦南星推开棋盘,浅浅含笑:“七局七胜,承让承让。”
坐在他对面的楚决明将黑白分明的棋子一颗颗拈回棋盒中,淡淡应道:“下官棋艺不佳,让大人见笑了。”
秦南星挥手让侍女送上茶盏来,笑道:“来来来,且尝尝我这一壶新泡的白毫——当真是嗅之心旷神怡,品之回味无穷啊。”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那醇厚馨香的茶水在心绪不佳的楚决明饮来,也唯有淡然无味而已,不过略尝了尝,随口称赞了几句。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等为着珺州辛苦奔波,也不见落得什么好名声,倒是前几日之事……竟在霍州城里传了个沸沸扬扬。”秦南星喟叹,“员外郎,谢敏敏不过是一介平民,本可以按着冲撞朝廷命官治她的罪,但我看在柳刺史的情面上轻轻放过了此事。你可觉得委屈?”
“下官岂敢委屈。”楚决明面上神色波澜不兴,“我等先前为了赈灾已经在地方上惹了不少是非,而此事不过是一桩可大可小的风流罪过,还是不要太过纠结的好。莫要有说大人和柳刺史居中调停,就算二位不劝说,我也无意再惹是生非,给二位另添麻烦。”
“既然员外郎这般虚怀若谷,那就是最好了。”秦南星笑着点了点头。二人又说了一阵公务上的事情,秦南星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今早甄百万差人送了请帖过来,说明天晚上要在忘归楼摆下酒席宴请我们。”
“有人生怕夜长梦多,赶紧儿端茶送客了。”楚决明漫不经心,“那大人自去罢,岂能辜负了这般盛情厚意。”
“对方请的是我们全部的人,你自然也要同往。何况……你非去不可。”秦南星悠悠说道,“这顿宴席的东道乃是霍州城里的所有富商大户,你我不吃白不吃。”
听到这里,楚决明若有所思,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所有的富商大户?”
见状,秦南星了然一笑: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