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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结尽百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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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挽之擦了擦额上的汗,看了看展念,大约是觉得自己又在说一句废话,“待九爷醒后,务必静养,福晋切莫、切莫再与之争执。”
展念一礼,“除夕之夜,搅扰太医了。”
孙挽之无力地摆摆手,长叹一声,拎着药箱自去了。
屋外风雪凛冽,展念小心合上门,抚上他苍白昏睡的面容,俯下身,轻轻吻过他的唇,然后倚坐在床榻旁,蓦地低首而笑。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当年我不懂,也不信,胤禟,人不都是自私的吗,为什么会这样爱一个人呢?”展念仰起头,闭上眼,“为什么,这样的我,也会是你心里独一无二的呢?”
一滴泪悄悄滑落。
他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话。
左肩仍在作痛,血没有完全止住,还在从伤口慢慢沁出,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刻,她不知道那些刀剑会落在哪里,也许被贯穿的会是心脏,但是她来不及思考,也根本不在乎。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如此不能失去他了?
“阿念……”
展念回头,还没有看清面前的人,眼泪就下来了。
她伏在榻边,越哭越止不住。
胤禟有些无措,挣扎着要坐起身,展念连忙扶住他,胡乱擦着眼泪,哽咽道:“我不该哭的,孙挽之说你要静养,他肯定又想骂我了。”
他哭笑不得,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他敢么?”
展念摇头,还在掉眼泪,“是我不好。”
胤禟凝望她,眉目有清淡笑意,“你很好,你替我管家,为我出头——”
“收起你的大道理!”
胤禟一怔,眸色转而幽深,“你不想听?”
“不想!”
胤禟伸手,轻轻揽过她,“你很好,我爱你。”
“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是我的错。”
……
九爷曾与臣笑言,他今日一切,不过自作自受,可,九爷真的错过么?
你心里有苦,他心里,又何尝不痛。
……
胤禟,你手上沾的,是谁的血?
当年那个孩子,不要也罢,你不配做他的阿玛。
……
“为什么,”展念哭得断断续续,“我曾向你说过那样恶毒的话……”
胤禟抚上她泪痕满面的脸,声音温柔如笑,“因为,你爱我。”
因为她爱他,所以才有不同寻常的苛责和求全,她对旁人春风满面,举重若轻,而对着他的时候,却总是冷清疏远,辞色俱厉,所有这些,在他眼里,竟全部都是她的好处。
展念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依偎在他身边,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狼狈嚎啕。
胤禟捧起她的脸,满目心疼,“你再这样哭,我真的不能静养了。”
展念立刻不敢哭了。
他低笑,牵动胸前的伤处,忍不住一阵咳嗽,展念慌得凶他:“不许笑!”
抬手捂住胸口,胤禟仍是笑着看她,神情是多年未有的明亮和张扬,他轻敲她的眉心,“完颜氏告诉你了?”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动摇了。”展念自嘲地笑,“你昏倒的那一刻,我甚至荒唐地想,如果你能平安无恙,我要好好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有妾室,有儿女,我居然也愿意接受。”
胤禟看向她的左肩,眸色骤然痛得一缩,“我没能护好你。”
“郭贵人去世那天,你第一次带我进宫,我什么都不懂,只能默默跪在后面,偷偷抬头看你,心里却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只能这样在你身后,为什么在你难过的时候,我不能上前与你并肩,光明正大地握住你的手。”展念对他微笑,“胤禟,我不是那个总要依靠你的姑娘了,往后的风雨再大,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
“是我舍不得。”胤禟黯然垂眸,“我不想你为了我挡刀燃火,性命相悬。”
“那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我招架不住刀剑,所以你护着我,但其实,我也在用我的办法,护着你,”展念凑近他,“在火光燃起前,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能支撑那么久?”
“说来古怪,最近几日,纵然身处漆黑,也能辨得人影绰绰——”胤禟忽地住口,怔住了。
“向民间庸医学了一个方子,她说,你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积年累月的挑食所致,如果及时改正,辅以汤药,是有可能治好的,我怕没有效果,说出来反而让你失望,所以,”展念语气不掩轻快,“我故意做那些你平素不吃的东西,顺便,在医治风寒的汤药里,动了些手脚。”
胤禟看着她,彼此的面容近在咫尺,他轻轻伸手,像是怕弄疼她,将她揽入怀中,闭眸,吻在她的额间,似用一生的温柔认真。
展念也轻轻阖眸。
时过经年,他和她都已不是当初模样,可是这一刻,展念意识到,只有和这个人彼此相对的时候,心里最深的那一处,才能永远晴朗鲜艳。
“阿念,”胤禟慢慢摩挲着她的鬓发,“原谅我。”
原谅他的偏执和失控,他的冷语和怒火,原谅他的蛮横和强留。
“重逢那晚,我就知道,我到底还是没能放下你,”展念微微笑起来,“否则,也不会这样顺从地留在你身边,被你欺负这么久。”
他以为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却没有意识到她百转千回的相迎。
屋外,传来遥远的焰火光亮。
胤禟望向颜色瑰丽的窗纸,低声道:“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新岁可期。”
“那么,等你的眼睛好起来,明年除夕,要陪我看星星哦。”
“好。”
展念想到,她初次和他并肩赏星,还是在草原上,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璀璨浩瀚的星河于他而言,只是一片黯淡模糊的乱影。
书上说,群星受到一种力量的指引,即使在全然漆黑的天地之中,也能寻得太阳的方向。
那时的她,没能真正听懂他的话。
展念沉吟良久,忽然,想到一个十分要紧的问题。
“喂,你去完颜月和刘忆南那里的时候,是怎么过夜的?”
胤禟失笑,“夫人今日,可爱得紧。”
“嘴上说喜欢我,结果新婚的第二天,就跑到别人的小院,还一连去了那么多次,”展念狠狠瞪了他一眼,“速速交代!”
“在外间。”
“外间只有椅子啊,怎么睡得着?”
“凡有响动,我必警醒,本也睡不着。”
“还是这样么?我以为你改了……”
明明,在她身边的时候,他睡得那样安稳,没有一点防备心。
胤禟在她脸侧一吻,“因为,在我身边的,是你。”
冬月尽,春风又至。
小厨房油烟弥漫,如英踩着小凳子,有模有样地学做肉圆,不住嗅着汤底的味道,哀嚎道:“好香啊,为什么阿玛天天都能吃到姨娘做的饭菜啊!”
展念忍俊不禁,“你吃得也不少罢?”
“我不是故意要来蹭饭的!”
“唔,你是有意的?”
“自从弘暲出生,额娘和刘姨娘都不理我了,如云嫌我吵,只肯去兆佳姨娘那里,唉,可怜如英没人疼没人爱。”
“过年才做的新衣服,几个月便穿不下了,上回你额娘还嘱咐我,叫你晚上少吃一点。”
“姨娘,我觉得,今年很不寻常。”
“哦?”
“除夕之后,阿玛和额娘,突然都对我和颜悦色起来,姨娘没感觉到吗?”
“嗯……”
“阿玛!”如英看见小厨房门口的人,迅速跳下板凳,张开手便要抱。
展念想抓住她,奈何她窜得太快,“哎哎哎你洗手了吗!刚做完肉圆,不要碰你阿玛的朝服啊!”
话音未落,如英的两只小油手已蹭上胤禟的朝服,“阿玛回来得晚了,咦,好像和平日穿得也不一样?”
展念哼了一声,“你阿玛封了爵位,晋了贝子,才换的新朝服,就被你弄脏了。”
皇帝复立二阿哥为太子,为求朝政平衡,大封诸皇子。因五阿哥胤祺为恒亲王,同为宜妃所出,胤禟便只得封贝子。
胤禟一笑,“无妨。”
如英弱弱收回手,“那个,阿玛,我今天给你做了肉圆哦。”
胤禟问她:“今天在这儿吃么?”
如英想了想,摇头道:“不了吧,额娘说,我总在阿玛跟前,会打扰姨娘说体己的甜蜜话。”
展念一个踉跄,“这话不像你额娘说的,倒像你说的。”
如英嬉笑着跑开,“我找如云去。”
展念略略俯身,替胤禟擦去朝服上的脏污,“去换身衣服,等开饭。”
“吃什么?”
“甭管什么,你没得挑。”
“阿念,”胤禟忽然抱住她,“你可知,你予我的,是怎样的美梦。”
是天色晦明时起身,她睡眼朦胧地醒来,替他将朝服一一穿戴整理好,又缩回被窝打盹的美梦;是归心似箭地回家,她一边吩咐府上事务,一边挽着袖子切菜生火,几个孩子围着她打转的美梦;是夜间相对而坐,她对谱调琴,偶尔停下问一句,明日春寒料峭,夫君可曾添衣的美梦。
女子依偎在他的怀中,伸手覆上他冰冷华丽的朝服,“我予你的,皆是微末寻常,但,到你老、到你死,此心不变。”
饭毕,展念在他的书架间挑书,正抽出一本,忽见书架的后方藏了一个物什,她凑近取出,竟是一个棋盒,不由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怎么将围棋藏得这样深?”
“下人随手放的罢。”
展念将棋盘摆开,与他相对坐在临窗的榻上,“许久不曾与你下棋了。”
胤禟将各色商铺的账本放下,淡笑抬眸,“又要把我围起来?”
“我会了!”
胤禟执黑先落,展念亦随后落子,胤禟见她的起势,微微挑眉,“长进了。”
“我学闺阁礼仪时,最先学的便是棋。”
“你如今的行事,绝非寻常士绅之家教得出,姑苏……莫不是姑苏钟氏?”
展念微微一惊,“连你都知道?钟家究竟是何方神圣?”
胤禟执子轻敲棋盘,“姑苏钟氏,乃是我朝历代君王手中的一盘棋。”
“钟氏隐于小镇市井,既然效忠君王,应是不宣之秘,你又如何得知?”
“钟家的族长虽持身中立,但总有野心之辈,不肯置身朝堂之外。”
展念似笑非笑,“钟家……选了八爷?”
胤禟颔首不语,重又专注看向棋盘,黑白双子攻守相持,势均力敌,没由来竟浮起些微怅然,展念见他神色,支颐笑问:“棋逢对手,人生乐事,九爷何故失落?”
说话间,也晴上前,躬身道:“福晋,云敦传消息来了。”
“查到了?”
“查到了,正如福晋所料。”
展念招招手,也晴会意,凑近附耳汇报了几句,随后默默告退。
胤禟旁观她主仆二人,“何事这样神秘?”
“一些早就该清算的旧事。”展念淡淡看向纵横的棋局,“当年,我是如何小产的?”
此事亦是胤禟心上之痛,他闻言默然捏紧手中玉棋,“是该清算。”
展念微微倾身,轻捏他的脸,“怎么一提此事,你就一脸罪孽深重?”
胤禟抿唇沉默了一瞬,神情变得冷冷,“所以,是谁?”
“内宅的事,等我处理完,再与你细说吧。”展念一笑,“免得你关心则乱,做出什么冲动意气的事来。”
胤禟固然是个有分寸的人,只是每每涉及到她,展念都觉得他有失冷静。
“十年前的旧事,如何查?”
“我细细想了一遍,完颜月房中搜出的那瓶毒,一点足以致命,可竟只剩半瓶,似乎太过刻意,何况,她事先并不知道那日能见到我,无法提前准备,所以她的确清白,我近来打听,完颜月与府上众人素无仇怨,那么,她茶水里的毒,以及事后匆匆的栽赃,目的是什么呢?”
白玉的棋子,在展念的指尖反复来回,“我现在说不准,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和我随后的小产,存在某种联系。当年我有孕,你瞒得那样好,按理,外人不该知道才对,除非——”
“除非?”
“有人撞见完颜苏勒入府夜谈,想查一个郎中的药方,并不难。”
胤禟皱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想你也是查过的,只是少了这一环的证据,线索中断,难寻指向,”展念一笑,“要不是有人无心说出,我也想不到是她。”
胤禟的眸色黯了黯,“是我——”
“打住!”展念下榻,走至他的一边,坐在他身旁,“这不是你的错,毕竟事发的时候,你根本都不在场,就算事后多方问询,恐怕也得不到完整确切的情况,是我当时太过天真了,那么明显的疑点,竟然注意不到。”
“我有时候会想,”胤禟自嘲一笑,“如果是八哥,一定早就查清了——或许,他根本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展念微笑,不由分说吻上他的侧颜,胤禟一僵,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然而下一瞬,她已覆上他的手,温柔探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你不必强迫自己变成那样,因为今时今日,往后每日,我都会与你并肩。”
胤禟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桌前一灯如豆,似是谁沉默却摇曳的心焰。
因明日要晨起赴宴,展念早早洗漱完毕,取了一本晦涩的书册趴在床上翻看,权且当做睡前读物,正满目昏花之际,忽地灯火一暗,她头也未抬,只是随口问道:“你也睡这么早?”
“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展念的眼皮开始打架,“不客气。”
胤禟觉得,她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只得更加直白地表示:“我的伤,已然无碍。”
展念快睡着了,“唔,那不是很好么?”
胤禟抽走她的书册,声音似有薄怒,“展念,你是九福晋。”
“我知道。”展念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你要是也睡觉,就把灯熄了,反正你现在看得见。”
胤禟沉默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熄去屋内的灯烛,在她身侧躺下。正欲闭眼入睡,自家夫人却忽然凑近,轻轻咬在他的耳侧,嗓音幽幽的,“夫君可真是,正人君子啊。”
胤禟微微眯起眼睛,“你不是困了么?”
“这你也信,你夫人我,是那种纯洁懵懂的小绵羊么?”
“正人君子这件事,”胤禟翻身,将她压在榻上,轻敲她的眉心,“十年前,我们讨论过。”
“已经十年了啊……”展念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缠绵而狡黠地眨眼,“此情此景,正符合陶渊明先生的一句诗。”
“哪一句?”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话音未落,胤禟已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的颈项,展念忍不住低吟,立刻举旗投降,“我是说!我是说——”
胤禟笑得无害,“说什么?”
“只要和你在一起,每一年都是盛年,生命茂盛,岁月如晨。”展念悄悄红了脸,“所以,下一句才是,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胤禟俯身吻住她的唇,“九年的账,怎么算?”
“连本带利,正好一辈子?”
“不够。”
“九哥哥,你有点贪心。”
胤禟被唤得如沐春风,立刻及时勉励了一番。
“是么?”
“我错了!手下留情!”
春庭月满,树影婆娑,天地之间,只余一片朦胧而温柔的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