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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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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匪源源不断涌入皇宫,按照徐珍当初的许诺,国库中数不尽的财宝、后宫中数不尽的美人,都应当由他的党羽们均分。
然而鏖战数月后,原本平起平坐的乱匪多少分出了座次,在战斗中又拉帮结派,明争暗斗,为分赃闹得不可开交。
于是宫中乱成一团,入夜后更是百鬼横行,不断有宫娥猝然响起啼哭,很快又如星殒花落,湮灭在深宫黑暗的角落。
是夜,苻长卿将安眉安顿在一座宫殿里,去找徐珍商议整肃军纪之法,首要就是令无法无天的乱匪不得再滥杀士族、滋扰后宫。
临行前,他召来几名宦官细细盘问,又对他们嘱咐了什么,才将人放走。
离开宫殿时,他特意叮嘱安眉要好好休息,可现在这个时候,她哪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安眉躺在榻上,在美轮美奂的宫殿里睁着眼睛,一直捱到后半夜,宫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只听一个女子惊怯地开口,向不知什么人轻声打听:“你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安眉听得一惊,立刻弓身从榻上坐起来,竖起耳朵倾听。
只听一道宦官的声音响起,对那女子细声细气道:“娘娘,小人将您带出冷宫,也是遵了一位官爷的命令,他就住在这里,一会儿您见了他,问他不就知道了?”
“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声音顿了顿,虽含惧意,却仍是壮着胆子轻轻啐了一声,“这里哪会住什么官爷?你这贱奴,岂有山河才破,就认贼人做爷的道理?”
“得,娘娘说的都对,小人们可不就是贱奴?”这时另一个宦官开口,尖细的声音颇为怠慢。
“你——”那女子气极,还待说什么,就听一个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哭起来,那女子慌忙轻声哄道,“麟儿乖,你瞧,我们又回来住了……”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几道人影跨进了宫殿,安眉立刻做贼似的蜷起身子,心虚又慌乱地望向声音来处。
几根宫烛次第被人点亮,那女子急于将怀中麟儿安顿在榻上休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内殿,在绕过屏风时,便与坐在榻上的安眉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紧张地打量对方。
“你是谁?”那女子充满警觉地盯住安眉,又慌乱地向身后张望了几眼。
安眉无从解释自己的身份,白着脸支支吾吾,这时那几名宦官也跟着走进内殿,见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着上前解围:“娘娘,眼前这位夫人,是那官爷的家眷。”
“呸,什么夫人!”那女子啐了一口,瞪着安眉怒道,“凭你也敢睡在这里,白白污了我的床榻,还不下去!”
安眉被她啐得脸发白,望着眼前这倨傲的女子,莫名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很像一个人。
再一想,自己与苻郎跟着乱匪进宫,还占了人家的地方,实在是理亏得很。
她慌忙道了一声歉,双手撑着床榻边沿,勉强让受伤的双脚下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过眼,对那女子讪笑道:“哎哟娘娘,您也看见了,这位夫人腿脚不便,您赶她下榻,这不是为难她吗?”
“哼,她这伤,多半是随军落下的,怎么造反的时候不觉得为难呢?现在倒说我为难她……”那女子抱着怀中的孩子,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着安眉,艳丽的面容在贵气逼人之中,又透着一抹桀骜的灵气。
一旁的宦官们实在心虚,害怕自家娘娘把人逼得紧了,一会儿等那官爷回来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连累,于是慌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安眉,劝那女子道:“娘娘,小人们知道您心气难平,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小殿下着想啊!听说那些乱匪杀人如麻,最喜欢拿婴儿往地上掼死取乐,啧啧,您想想多可怕……”
这一通话果然把那女子吓得不轻,她立刻抱紧怀中幼子,想说点什么却又呐呐无言。
恰在这时,蒙着脸面的苻长卿趁着众人没留神,悄然踏入了宫殿。
面向众人的安眉第一个看见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地唤出一声:“苻郎……”
在场众人回过头,趋炎附势的宦官们赶紧跪满一地,不住口地叫着“官爷”,而那抱着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发怔。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苻长卿屏退众宦官,将安眉重新抱上榻,直到闲杂人等统统走干净之后,才对那女子柔声开口,“道灵,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还没理出个所以然,就见刚刚还满口逞强的女子竟双膝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吗?大哥……”苻道灵捂住双唇,泪如雨下,“可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只是变了声音,已是万幸了。”苻长卿边说边解下面巾,微笑着面对自己的妹妹。
苻道灵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哥哥的脸,顿时又呜咽一声,泪眼朦胧地笑起来:“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她怀抱中泫然欲泣的男孩,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灵立刻伸手抹抹眼泪,起身将孩子抱给苻长卿看,“大哥,你还没看过麒麟吧?来,麒麟,快来见过你舅舅,快叫舅舅……”
躺在母亲怀抱里的麒麟只顾着吃手指,哪能立即学会这陌生的称呼,因此只能睁圆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苻长卿,却喊不出舅舅来。
苻道灵忍不住噗嗤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哎,大哥,他被我宠坏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宠不得。”苻长卿认真说完,回想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这时苻道灵牢牢抓住苻长卿的衣袍,确信面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一想到国破家亡之际,能够看见暌违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苻道灵百感交集,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望着苻长卿问:“大哥,你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又如何能够活到现在?还有,你怎么会和乱匪们一起进宫的?”
“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来这里,泰半原因是为了你,”苻长卿就像往昔那样,伸手抚摩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跟着又牵起她的手往榻边走近了一步,指着安眉对她道,“来,见见你的大嫂安眉。”
这“大嫂”二字简直就像一根针,蛰得安眉和苻道灵俱是一惊,彼此张惶对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苻道灵满是傲气的墨黑色眼珠,终于肯把目光纡尊降贵地落在安眉脸上,她细细端详着安眉深邃的五官,渐渐在心中确信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母亲进宫时对自己抱怨的那个胡女!
“大哥……”此时此刻,苻道灵不知道该如何劝谏荒唐的大哥,只好斟酌着撒娇道,“大哥,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只是你的侍妾,那我怎么好叫她大嫂呢?”
“过去是侍妾,如今已是发妻了。”苻长卿望着安眉微笑,似是浑然不觉妹妹的抗拒。
苻道灵瞠大双眼,不以为然地反问苻长卿:“何时有这样的事?你们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吗?”
“道灵,”苻长卿笑着打断执拗的妹妹,轻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苻府,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话听似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苻道灵心中一疼,忍不住哭出声来:“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真的要舍弃苻氏,那么你,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见我?”
苻道灵一径痛哭,惹得她怀中的麒麟不停叫着“母亲母亲”,最后忍不住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苻长卿看着这一母一子,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只好走上前从妹妹手里抱过自己的外甥,用沙哑的声音宠溺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道灵,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在冷宫里受苦,还有,你有了一个这样重要的孩子。”
苻道灵听出哥哥的弦外之音,哪还敢继续放肆哭泣,慌忙压低了嗓子,盯着他问:“大哥,你在说什么?”
苻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妹妹,而是笑着点头赞许:“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质兰心。”
到底和自己血脉相连,说起话来一点就通。
苻长卿不禁面有得色地回望安眉,果然见她一脸懵懂,忍不住就笑着上前坐在她身边,牢牢握住她的手。
苻道灵在另一旁埋怨地瞪了哥哥一眼,低声催促:“大哥,你快说吧,何必卖关子。”
苻长卿望着妹妹一身冷宫中俭素的妆扮,身骨消瘦却抱着孩子不放,哪还有昔日做苻府千金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娇贵?不禁苦涩一笑:“道灵,你可知当日御史台为我罗织罪名时,其中一条说我以父亲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番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
苻道灵双眸一黯,抱着儿子走到苻长卿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没有被冤枉,总之有一点不可否认——我苻氏的势力在朝中的确影响深远,这一点,即是当初天子想铲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后,可以铲除乱匪的根基。”苻长卿说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可笑的是,乱匪头目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刺史,却不知我招降那么多将领,都是打着苻府的旗号。我们士族的力量,岂可容他小觑?”
苻道灵望着哥哥,若有所思道:“听大哥的意思,你是打算潜伏在乱匪营中,暗地联合朝中各派势力,伺机反扑?”
“没错,”苻长卿点点头,望着苻道灵,低声道,“乱匪鱼龙混杂,乌合之众甚多,若说攻打天下时他们尚能齐心,到了瓜分利益之时,这伙人必将陷入内斗。据我观察,乱军头目如今已无力掌控全局,只要我能顺利联合各方势力,趁乱匪们军心大乱时出击,定能一击制胜,扭转乾坤。只是这世上苻长卿已死,我不便曝露身份,所以道灵,我打着苻府旗号网罗各地旧部和朝中势力,其实是用你的名义。”
“我的名义?”苻道灵一怔,低头看了一眼睡在怀里的孩子,隐约猜到了哥哥的意图。
“道灵,如今天下大势已去,但大魏的国祚并非全无转机,”苻长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聪明的妹妹,缓声提点她,“道灵,你还记得前朝那位拥立幼主、垂帘听政的一代贤后吗?我想,我会把你送到那个位置。”
苻道灵被哥哥的话惊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对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乱世,又做了贵嫔生下麟儿,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不横下心闯一闯,又能有什么光明的出路呢?”
苻长卿看着□□通达的妹妹,很是骄傲地点了点头,又侧过脸来,凝视着一直安静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缓缓开口:“事成之后,我会隐姓埋名辅佐幼主,永远都不会再回苻府。我这辈子,将和安眉厮守终生。道灵,重兴苻氏一门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眉和苻道灵同时落泪。
安眉此刻被苻长卿握住一只手,只觉得从他掌心传来的阵阵热力,使她感到无比地温暖和安心。
苻道灵却是哽咽着低下头,伸手捂住自己发红的眼眶:“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说是将大任交给我,其实,还不是要你帮着我和麒麟?苻家这一辈,只有靠你才能复兴……”
苻长卿听着妹妹半带埋怨的话,却只是笑着不答。
这时窝在苻道灵怀中酣眠的小男孩,忽然从甜甜的睡梦中醒来,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母亲笑,又向她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喃喃不休:“母亲,母亲……”
苻道灵拍拍爱子肉嘟嘟的屁股,捏住他的小手亲了一口,柔声低语:“麒麟,舅舅来帮我们了,你要快点长大……”
她两眼发红地抬起头,看向哥哥身边的胡女,望着她温柔敦厚的面庞,灵慧的心蓦然一软。
大哥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就像他为江山选择麒麟,他为余生选择眼前这位女子,那么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好处。
苻道灵释然一笑,望着安眉,殷殷嘱托:“嫂嫂,我大哥这一生,就交给你了。”
温暖笑意化去眉间锋芒,如春风融化冰雪。
安眉只觉得眼前一亮,回过神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蒙在窗棂上的细绢已变成了朦胧的亮蓝色。
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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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短短一年时间,盘踞在洛阳的大兴渠乱匪,因为分赃不均引发内讧,就在人心浮动之际,被京城内外的官军联合挫败。
匪首徐珍于乱军混战时中流矢身亡,各地余部也被悉数剿灭。
天下局势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后苻氏垂帘听政,定国号重兴。
大魏朝经此一乱,元气重伤,因而中断了大兴渠的修筑,又放还劳役归乡,奖励耕织休养生息,终于在两年后使得天下百废俱兴。
黎民百姓们安居乐业,纷纷对幼主和太后歌功颂德。
垂帘听政的苻太后出身名门,乃是青齐苻氏之女,因此当她掌权之后,被先帝削爵打压的苻府,又藉此重兴。
故而也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说这国号“重兴”二字,不但兴了大魏,也兴了苻氏一族。
不过尽管苻氏骄盛日隆,苻太后的家族中,却也没出几个显赫的人物。
大抵富贵之家多败儿,洛阳城中的百姓在论起这件事时,都会连带着想起苻氏英年横死的长公子,论及当年“洛中英英”的风华,言谈之余无不唏嘘。
据说苻太后明惠博识,颇能臧否人物,除了提拔自己的家族之外,也倚重朝中一批老臣,尤其信赖一位神秘的太傅。
说起这位太傅,也是个挺有趣的谈资,传说他出身微寒,在寇乱之中横空出世,奔走于各路官军阵营,连横合纵,为剿灭乱匪立下了汗马功劳。
偏偏他又无名无姓,除了太后,天下大概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平日他深居简出,只和夫人居住在皇宫附近的太傅府中,连早朝都不露面。
举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夺的,苻太后都是派人直接用马车将他接入深宫密谈,有时甚至一抬凤舆,抱着年幼的小皇帝亲临太傅府,一直盘桓到第二天鸡鸣时分才回宫。
只是这苻太后虽名为太后,却正当青春年华,久而久之,难免就传出些风言风语。
这大概也是这位贤德的苻太后,唯一可以被人诟病的地方了。
说起这事还有个轶闻,原来当日这流言在坊间传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气盛,某日曾率领一干仆从骑着大马冲进太傅府,扬言要好好找那个太傅一顿麻烦。
不料他冲进太傅府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大哭着从太傅府里奔出来,吓得围在府外等候主人的仆从们目瞪口呆。
从此那太傅与太后之间密切的往来,苻府上下三缄其口、不再过问,由着那太傅运筹帷幄,辅弼太后治理天下。
又有好事者传说,这不露面的太傅说话声音嘶哑,而他夫人的腿脚则有点跛。
于是便有这样一首童谣,时时被街头嬉闹的小儿们挂在口中:
“哑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轿。一摇一摇买蒸糕,太后来了不让道,大家一起吃糕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