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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五章 ...

  •   乱匪在洛阳城中选择驻扎的大营,竟然是洛阳城东的昭王府,苻长卿当日正是从这里将杜淑掳走,而遍寻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选择在这里落脚,真是绝佳的讽刺。

      苻长卿哭笑不得地踏进王府,只听安眉惊呼一声,骇然盯着一具悬挂在侧门上的尸体,忍不住捂住嘴作起呕来。

      苻长卿认出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正是昭王,立刻皱起眉命令安眉:“闭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言闭紧双眼,却面色苍白地趴在马上,小声问苻长卿:“苻郎,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苻长卿面色一变,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安眉:“大概他曾到苻府作客,你无意中见过他……”

      “哦,这样啊……”安眉闭着眼点点头,这时马匹再次前行,将她驮进了王府深处。

      如今偌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华贵的木材被人从门窗上卸下来当柴烧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抢一空,婢女和贵姬们混在一起伺候着吆五喝六的乱匪们,皆是衣衫凌乱,神色凄楚。

      当安眉被扶下马时,呈现在她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幕令人心酸的画面。

      她慌忙侧过脸,不忍看那些乱匪们不堪入目的丑态,自然也就无从发觉当昭王府的女眷们看见她时,眼中流露出的古怪。

      几名包着黑色头巾的乱匪将苻长卿与安眉引入昭王府的客堂,安眉腿脚不便,只能又惊又怕地坐上乱匪们张设的步辇,才顺利进入客堂。

      这时徐珍已坐在客堂首席——这张雕满蟠龙的黑漆坐榻曾经属于昭王,而今成为了他的专座。

      他居高临下,看着苻长卿与安眉狼狈地进入客堂,宽宏大量地命人给苻长卿松了绑,又在屏退众人后请他们入座:“苻刺史,请。安眉,你也坐吧。”

      听到旧时称呼,苻长卿笑了笑,在侧席上从容坐下,抬起双手对徐珍作了一揖:“想不到大王在这里落脚。”

      “嗯,”徐珍轻哼了一声,对苻长卿道,“那天我们冲进洛阳,一路寻到这座王府,直到把那个昭王拷打死了,都没能找到安眉,后来干脆就驻扎在这里了。”

      苻长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纳闷的眼神,径自对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并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听见苻长卿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铁青地盯着他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想找谁?”

      “大王,我这个刺史,可不是白当的。”苻长卿看着凶神恶煞的徐珍,从容不迫地浅笑,“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没有查不明白的。”

      “哼……”徐珍听了苻长卿的话,转身回到榻上坐下,沉肃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阴郁而诡谲,“既然苻刺史你都已经知道,我们倒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了。”

      “没错,”苻长卿低下头,抱拳轻咳了一声,缓缓开口,“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时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有几点我还不大明白,比如被蠹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在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面对苻长卿的逼视,徐珍别开目光,径自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经知道,那过去的事,我也不妨对你说一说……”

      “自从我被抓到大兴渠服役,一年来算是吃够了一辈子的苦楚。和我同来的一干乡亲,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妻子安眉找到渠上来——我到今天都还记得那个日子,因为那天正是重阳,她给我带来了许多重阳糕。可是略略聊过几句以后,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妻子。她的身体里附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口齿伶俐,精明得可怕。”

      徐珍说到此处,声音稍稍顿了顿,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面色浮现出一抹兴奋的潮红:“她告诉我,她已经赚了很多钱,多得我这辈子都想象不到。这些钱她已经转到了一些私盐矿和私铁矿上,虽然这举动触犯了王法,但能够迅速地利滚利,即使她不去亲自经营,也可以把本钱扩张到最大。我问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她说以后可以用这些钱做一件很大的事,到时候我就能知道。她还说,以后还会有其他人借着安眉的身体来找我,但安眉本人迟早也会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别,切勿泄露机密……”

      苻长卿听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声,问徐珍:“是不是没过几天,另一个人又附在安眉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时她的身份已经是荥阳县的师爷了?”

      “没错。”徐珍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是蠹虫吗?”苻长卿心情复杂,忍不住问,“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徐珍耸耸肩,“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妖魔鬼怪,我也没有问。一开始我以为安眉中了邪,等她掏出了大把金银,我就信了她的话——只要她的话能为我带来好处,我又何必多问呢?”

      苻长卿在灯下静静看着徐珍的脸——那依旧是一张麻木的脸,无论命运的改变是好是坏,都只会麻木地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药。

      “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钱买通了大兴渠的守备,天天晚上与我们聚在一起密谈。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是要我们举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们听了她的话,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她说的那些话,我学不来,可就觉得句句都在理——就像她说的,大兴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们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与其等死,还不如拼上一条命,才对得起来这世上一遭;何况那人已经为谋反准备好了本钱,之前盘下的盐矿铁矿,一本万利,不愁炼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没盐吃!再说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有人来指点我们兵法战术,如果那个人没来,一切计划都算作废,对我们也没有任何损失。这样一合计,我们不做白不做,大家都很带劲儿!”

      徐珍说到此处,瞥了一眼满脸苍白的安眉,目光颇有些不满:“只可惜,就在我们盼着她再来帮我们造反时,来的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里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嘱咐,一切顺着她的心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早点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个多月,我们竟然只盼来了一封信——渠上哪有人识字?最后还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开来分别请教先生,才算弄明白信笺的内容。原来那信上写的全是兵法战术,一个比一个更厉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个人没法亲自来教,我们都学得半生不熟,谁知就是这样凭着信笺自学,学了没几天,连信也断了。”

      苻长卿听到这里不禁唇角微翘,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暗道:你们的信笺当然会断,是我扣下了她的鸽子。

      “就这样盼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好几个月吧,我们始终等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可是我们学了那么多兵法,不试上一试,叫人怎么能甘心呢?”徐珍说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变,回想当日仍是心有余悸,“也就是那一次,我们决定不再等待,自己动手和那帮官兵斗上一斗!谁知时机的确不够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听从了‘安眉’的嘱咐,没有抢义军头领的位置,想来该被车裂的那个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虫还知道叫大王你韬光养晦,的确本事了得。”苻长卿听到此,不禁冷笑了一声。

      徐珍听出苻长卿语带嘲讽,却并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我不知道你文绉绉说的是什么,不过,我现在的确做上了大王,这让我越发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个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没错,你别以为我狂妄,当初把我从天牢里救出来的那个安眉,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说安眉一共会被附身五次,而她是第四次,最后那个附身的人拥有天下第一的才智,会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辅佐我当上开国的皇帝,一代圣君!”

      徐珍激动地一口气说完,亢奋的身子疲软下来,气喘吁吁地歪在榻上盯着安眉,恨不得看穿她的身子,寻找到那个他迫切需要的灵魂:“第四个人会用剑,她帮助义军的铁矿作坊冶炼出了锋利的武器,比官兵的武器要锋利得多!并且她教会了我们更多的兵法战术,还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现在我只差第五个人来帮助我了,在攻进洛阳之前,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说她就在这座昭王府里,可当我们冲进昭王府时,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个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没有问出她的下落……不过现在好了,我总算找到了这个女人,可她,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

      此时安眉满脸惨白,面对徐珍为自己揭开的谜底,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蠹虫竟然做下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

      这些事一件件地联系起来,竟然搅乱了整个天下!

      那些足以颠覆社稷、十恶不赦的大罪,原来都是她在无意中犯下的!

      她是这天下的罪人。

      苻长卿看着安眉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她已经被这真相吓破了胆,慌忙俯身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别怕,我们有办法挽回的……”

      挽回?现在还有办法挽回吗?

      安眉满脸是泪地抬起头,看着苻长卿无比从容地对徐珍坦白:“很遗憾,大王,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你说什么?”徐珍瞪大眼,一时无法消化苻长卿的话,怔愣在当场。

      “我说,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永久地消失了。而安眉,将永远是安眉,她无法辅佐你成为一代圣君。”苻长卿无情地打破徐珍的美梦,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讽。

      “你说什么?!”这时徐珍终于醒悟过来,他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拔出腰刀,冲到苻长卿面前,“你说安眉,今后永远都只能是安眉?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因为你想要的那个人,已经被我逼出了安眉的身体,然后,被我杀死了。”苻长卿挑起眉,轻描淡写地道出事实,一双幽黑的眼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满是挑衅地看着徐珍。

      “你——”一刹那徐珍目眦欲裂,恨不能将苻长卿和安眉千刀万剐,“你们这对狗男女,坏了我的大事!”

      他扬起手中的长刀,头一个想劈的,竟然是羸弱无辜的安眉:“你这个无用的蠢女人,为什么不让她附身来见我?!”

      “慢着!”苻长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牙冷笑,“如果你现在杀了她,那么连最后的半点指望,你都不会再有了!”

      “你说什么?”徐珍气喘吁吁地瞪着苻长卿,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已经杀了我想要的那个人!现在只有这蠢女人活着,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难道你以为,天下只有那一个人能够辅佐你吗?”苻长卿嗤笑了一声,紧紧盯着徐珍的双眼,猛一下推开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给我,由我来帮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这一句话,让安眉和徐珍当场懵住,一时傻傻地看着他,说不出半个字来。

      许久之后,徐珍才缓缓回过神,不以为然地嘿笑了两声:“你来帮我?嘿,就凭你?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有办法杀死那个人,你就无需质疑我的能力。现在我和安眉两个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难道你还担心,我能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苻长卿冷冷一笑,径自起身踱开两步,回头望着徐珍道,“如何,这笔交易,你也可以选择不做。”

      徐珍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盯着苻长卿看了半天,对着这块天上掉下的馅饼揣度了许久,终是低沉地开口:“你是一个士大夫,我不需要一个士大夫……你随我来。”

      苻长卿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随后便从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后,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后堂庭院。

      盘踞在后堂的乱匪们一看见苻长卿,立刻怪笑着拍起了巴掌,对着他阴阳怪气地大喊:“来了来了,又来一个……”

      “哎,这人的头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长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跟着徐珍踏入□□。

      两人刚跨过□□的月洞门,便远远看见了一座小塔。

      苻长卿曾经也是昭王的座上宾,竟不知他府中何时修了塔,不由定睛一看,却赫然发现那座塔是由人头堆成!

      此时拂晓已尽、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小塔上一排排的人头,看上去煞是狰狞恐怖。

      徐珍满以为苻长卿会吓得手足无措,得意洋洋地走到人头塔边上,昂着头冲他炫耀:“现在你看见了吧?这座人头塔,是义军攻破洛阳后,从战败的俘虏里割下来的,这里面没有五品以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找到熟人了?呵呵……带你来看这个,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士大夫,压根和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怎么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话,却是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惨绝人寰的人头塔,径自上前绕着它转了两圈,忽然指着其中一个人头道:“这个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可以在你登基后,帮你起草诏命文书。”

      徐珍闻言一怔,就见苻长卿又伸出手,指向人头塔的另一层:“这个人是车骑将军,他可以帮你统帅所有的战车营,并且至少可以帮你招降三千羽林军。在他上一层的这个人是龙骧将军,他原来在朝中统御全国的战船和水军……可是你知道吗,大王,你杀了他们,光凭这一点,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长卿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沉默了半晌,抬起眼盯着冷漠的苻长卿,讷讷开口:“好吧,照你说,我该怎么做?”

      “自古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是因为什么?”苻长卿挑着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来,“就是因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战乱中被杀光了,大王。你图一时之快将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杀光,这样做毫无意义——天下的土地那么多,改朝换代后必然还是会出现新的士大夫,而这批人就会是你现在的部下,可是想来你也清楚,这批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对不对?除了瓜分一下战利品,他们又怎能帮你坐稳江山?”

      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苻长卿抿起唇,又是浅浅一笑:“没错,这些浅显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换了你想要的那个人来辅佐你,她也会说出和我一样的话。大王,你要知道,你这座人头塔里的人才,至少抵得上两个足智多谋的她。”

      他的口气里带着十足的傲气,与生俱来的气势让徐珍不得不信服。

      尽管此刻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是徐珍,但贵为士族的苻长卿,依旧对贫民出身的徐珍有着无法言传的威慑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许久之后,徐珍喘着粗气,舔了舔嘴唇,“这样吧,我会任命你当我的军师,如果你能像你说的那样给我带来好处,我就不会为难你和安眉那个女人,事成之后,自然也少不掉你的好处。”

      “多谢大王,”苻长卿听了徐珍的许诺,恭谨地欠了一下身,轻声道,“我只要安眉,如此便好。”

      “哈哈哈哈,”徐珍闻言大笑,像是终于找到了苻长卿的软肋,舒心而又惬意地嘲笑起他来,“苻刺史,我可真没想到啊,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女人,你也捧在手心里当个宝。”

      苻长卿笑而不答,一是因为此刻喉咙已痛如火烧,一是因为……自己女人的好处,没必要让别的男人知道,何况这男人如今实权在握,还是她的前夫。

      徐珍见苻长卿讪讪不语,认定他是被自己戳中了脊梁骨。

      哼,什么士大夫,不过是出身富贵多读了几卷书,其他跟村里偷寡妇的光棍也差不多。

      徐珍顿时觉得自己高了这人一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吧,那个嫌贫爱富不守妇道的女人,我懒得多看一眼。既然苻刺史决定辅佐我,那就先到我屋里坐坐,跟我说说你的打算吧。来,苻刺史,这边请。”

      他得意洋洋,言谈渐渐露出往日伧俗的一面。

      苻长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动声色地抱拳一揖,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庭院。

      这一晚,虚弱的安眉连惊带吓,再次无法自控地陷入昏迷。

      她在黑沉的梦乡里连连做着噩梦,像被黏稠的沼泽困住四肢的小鹿,怎么也无法从可怕的梦境中脱身。

      直到最后,她终于从暑热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在寂静的客堂里睁着双眼,不停惊喘。

      此刻昃日西偏,安眉挣扎着半坐起身,却看不见苻长卿的身影。

      她的双脚无法走动,因此心里更加着慌,不禁战战兢兢低喊了一声:“苻郎……”

      一名婢女从堂外小跑进来,跪在安眉面前:“大王命奴婢伺候杜夫人,杜夫人有何吩咐?”

      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个字,令安眉一怔,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她颤声问:“你叫我什么?”

      婢女抬起头,望着安眉,双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视就像两把刀子,刺得她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数日不见,您就忘了我们吗?”

      安眉听了婢女的话,整个人如坠雾里,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浓。

      只见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连往后退了三四步,伸手指着安眉低声骂道:“你是个妖孽!只要跟着谁,谁就会死于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斩首,跟着是季鸿胪因为你招来杀身大祸,还有我们王爷,被那些贼人拷问致死,只因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这个妖孽!”

      婢女的话像带刺的鞭子,鞭鞭见血,打得安眉头脑一片空白。

      她只能圆瞠着双目,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气若游丝地朝那婢女嗫嚅:“不……我不是……”

      “你就是!你这下贱的胡女,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孽!”那婢女睁大眼睛,盯着安眉毫无血色的脸,疯子般嘿笑,“还有,那个跟你一同来的人是谁?是苻刺史吗?他是人还是鬼?你是会妖术的吧……”

      颠三倒四的话窜入安眉的耳朵,她脑袋嗡嗡作响,已是什么都不能分辨。

      人尽可夫是怎么回事?

      季鸿胪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座府里的王爷,又是怎么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这段日子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做了许多可怕的事?!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恍惚中,一只手将那婢女狠狠推开,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看到了苻郎苍白的脸,他的黑眸那样幽深,盛满了对她的担忧,却让她更想退缩!

      “苻郎,苻郎……”安眉慌乱地伸手想抓住苻长卿的衣襟,却在指尖触及他的一刹那,自惭形秽地逃开,“大人,我……我不干净了……”

      六神无主的瞬间,安眉蓦然回忆起曾经的某一段时光,苻郎在嫌弃她指甲里有泥时,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

      她生怕不洁的自己再一次被他蔑视,这份不能承受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可就在安眉背转身子,极力逃避苻长卿的时候,她整个人竟被他从背后紧紧搂住。

      “傻瓜,你这是要做什么……”苻长卿的双臂用力揽住安眉的腰,将脸埋在她颈侧,声音沙哑地埋怨。

      安眉将身子蜷成一团,在苻长卿毫不动摇的坚持中,泣不成声:“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么?”苻长卿嗤笑一声,在安眉耳边低喃,“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还要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我分开?不许再哭了,还有,叫我苻郎。”

      缩在苻长卿怀中的安眉渐渐止住哭泣,她抽噎着回过头,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摇头:“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那是你被附身的时候,”苻长卿望着安眉,没好气地一笑,“听着,那个不是你,那只是一只蠹虫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又何必费尽周折……”

      “可这到底是我的身子。”安眉泪眼朦胧地埋下头。

      苻长卿见安眉仍旧不能释怀,便再一次搂住她,一边吻着她柔软的耳廓,一边柔声低语:“何必再纠结这一点,难道你都不记得,那个时候……你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吻细密如雨,雨势由春到夏,将安眉吻得意乱神迷。

      她在恍惚中呢喃:“嗯……我在做什么?”

      “当时……”苻长卿顺势让安眉躺倒,带着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却又清晰地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安眉泪如泉涌。

      她的喉咙再度哽咽起来,却因为他霸道不讲理的拥吻,让所有哭腔统统被封缄。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苻长卿幽黑的眸子,那双眼睛定定凝视着她,目光专注而温柔。

      她忘不了自己曾经多么渴望被这双眼睛注视,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觉得人生从未如此刻这般完满,哪怕下一刻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都让人觉得死而无憾。

      安眉终于带着泪笑起来。

      她伸手抱住苻长卿,软软躺在他身下,像一只身在巫山云深之处,伏在花叶下闭着眼睛躲雨的鹧鸪,带着惶惶无助的惊怯却又乖顺地一动不动,让苻长卿的手探入她单薄的夏衣……

      指腹下细嫩的肌肤,带着苻长卿熟悉的温暖和细腻,让他的欲念也随着手指的抚触一寸寸涨高……

      婢女早在被苻长卿推倒时便吓破了胆,落荒而逃,此刻堂中一片静谧,只有他们两个人。

      身在敌营,做什么都提心吊胆,可汹涌的爱意让他们忘了身外纷扰,只顾忘情贪欢,就像草尖欲坠的露水,哪怕天一亮就要消失,也无怨无悔。

      就这般任性、纵情,直到天光乍破,云收雨住。

      苻长卿在喘息中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有一刹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头是那样清晰,就像在旷远的空山中呐喊那般回肠荡气。

      如果他不曾遇见她,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他又是何其幸运,可以有她陪着自己,在命运的风浪里跌宕起伏。

      不管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蠹虫的恶作剧,他都无法再抹煞自己的心声——他爱她,无论生老病死、出身贵贱,他都爱她!

      苻长卿这样想着,便依偎在安眉耳边,悄声道:“安眉,我爱你……”

      安眉瞬间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苻长卿竟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能望着他结结巴巴道:“苻、苻郎?”

      苻长卿看着安眉不知所措的反应,忍不住快活地笑起来:“怎么?被我吓着了?”

      “不,我没……”安眉红着脸刚要强辩,却到底因他的话而笑起来,双颊通红,双眼又黑得发亮,处处满溢出幸福的光采。

      苻长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亏,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饶地与安眉厮缠,在她耳边佯装不悦地低语:“那……现在该你说了。”

      “哎?”安眉被苻长卿无赖似的撒娇闹得不知所措——也难怪她错愕,她的苻郎,从前哪会露出这样的面目?

      苻长卿得不到安眉的回应,故意双眼乜斜地看着她,幽怨地问:“难不成,你还想耍赖吗?”

      安眉被苻长卿闹得双颊火烫,只能在他炽热的目光中晕乎乎地闭上双眼,声如蚊呐般对他耳语:“苻郎,我爱你……”

      苻长卿如愿以偿地笑起来,感觉到安眉羞得微微颤栗,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心结解开了?”

      安眉不好意思地拽紧了苻长卿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就好,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闯吧……”

      “哎?”安眉一时无法领会苻长卿话中的深意,疑惑地抬头与他对视。

      这时堂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徐珍领着大批部下冲进堂来,暧昧地打量着苻长卿与安眉,大笑道:“苻军师,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儿跟人卿卿我我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冷不防见到自己的前夫,吓得脸色苍白,一个劲地想往屏风后躲。

      苻长卿抱紧了安眉,轻轻抚摸她紧张的脊背,朗声对徐珍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为军师,能否安排一间厢房,供我与拙荆栖身?”

      徐珍听见苻长卿称呼安眉为“拙荆”,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着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才慷慨地挥挥手:“拨间厢房这种小事,用得着这么客气吗?苻军师放心,我这就安排。”

      安眉看着苻长卿和徐珍你来我往,说些场面话,不知道他们私下做了什么交易,心中惴惴不安。

      倒是徐珍亲口许诺的厢房很快就安排妥当,苻长卿抱着安眉一路走进房中,将她安置在榻上,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我暂时给徐珍做事,你什么都不要担心,就乖乖躺在房中养伤。我离开时会把门窗锁好,没人能闯进来,你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苻长卿的口吻平稳沉静,却又怎能让安眉放心。

      她鼻子一酸,眼眶忍不住发红,却毅然点了点头:“好,苻郎,你万事小心……”

      无论再害怕再担忧,她都不要成为他的负累。

      ******

      洛阳依旧是烽火连天。

      无论外界如何瞬息万变,安眉就蜗居在风暴中心的一间小屋里,担惊受怕地度过每一天。

      这些日子苻长卿每天都早出晚归,安眉为了能够和披星戴月的苻长卿见上一面,渐渐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清醒的习惯。

      这样她至少可以和苻郎说一会儿话,并在他带着倦意沉沉入睡后,躺在一旁仔细看他沉静的睡颜。

      他在梦中眉头紧锁,嘴角微微向下撇,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狠戾。

      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是不是很不顺心?

      安眉胡乱猜测着,心里没有一点着落。

      其实不想也知道,他怎么可能顺心呢?

      为篡夺天下的逆贼谋事,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和从前的意志是相反的吧?

      可是不管他怎样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静静伏在苻长卿怀里,在夜色中近乎贪婪地凝视他,目光描摹着他消瘦憔悴的脸,眼角悄然滑下泪来。

      安眉再度一夜无眠,直到拂晓时迷糊地与苻长卿道过别,才疲倦地入睡。

      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后来又似乎格外安静,也许是夏天快要过去,树上的鸣蝉叫得格外凄切。

      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蝉鸣声里,安眉的梦境则是一片空白。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黏糊糊出了一身汗,脚下空落落什么也踩不住,却又针刺一般痛痒难当。

      就在安眉辗转不安,快要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一双手在不停地摇晃自己。

      她晕乎乎地睁开眼,看见床榻边望着自己的人,睡眼惺忪地问:“苻郎?你怎么回来了……”

      “快起来吧,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苻长卿幽黑的双眸紧盯着安眉,脸上不见喜怒,却泛着一层寒意。

      安眉听见苻长卿的话,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离开这里?难道徐珍他们要离开京城了吗?”

      “不,是要进宫。”苻长卿言简意赅地说完,一张脸更是阴沉地紧绷。

      安眉吓了好大一跳,将他的话紧张重复了一遍:“进宫?”

      “没错。”苻长卿一边动手帮安眉穿衣,一边对她简述近来的局势变化,“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帮他笼络住京城的人心,这样守卫皇宫的各路羽林军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宫把守不住,正午时已经被乱军攻破,我们得立刻进宫。”

      安眉听得目瞪口呆,慌忙结结巴巴地问:“皇宫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想到那个懦夫,苻长卿嘴角滑过一丝冷笑,“据被俘的宦官说,他知道皇宫守不住,今日一早在金銮殿里投缳自尽了。”

      天子的死讯像一道惊雷,打懵了安眉。

      她虽是异族胡女,但从小就迁入中原,心中自然将京城里的皇帝视为天神一般的存在。

      换作从前,打死她也想不到,与自己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君,会将深藏在皇宫中的天子活活逼死。

      而与自己有着夫妻之实的苻郎,曾经身为天子宠臣,今日竟成了逼死天子的帮凶。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蠹虫,才会改变了这两个男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天下!

      虽然隐隐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当事实摆在眼前,安眉还是恐惧得浑身发抖。

      “苻郎,苻郎,我们犯了大罪,对不对?”安眉两眼发直地望着苻长卿,视野中却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对,我们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条大罪,”苻长卿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脸色却难掩苍白,“不过你可知道,安眉,这世上除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还有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安眉头昏脑胀,恍恍惚惚地问。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安眉浑身一颤,瞠大眼看着苻长卿,傻傻“嗯”了一声,却依旧失魂落魄。

      苻长卿眉心一蹙,猛然将她紧紧搂住:“安眉!你仔细听着,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们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长卿怀中抬起头,看着他双目灼灼如寒星,不禁伸手捧着他的脸,惶惶掉下泪来,“你也是为了我,才这么做……”

      苻长卿听她满腔自责,却是笑着摇摇头:“不,我这么做,不光是为了你,也不光是为了我,你以后就会明白了……来,我们走吧。”

      “嗯。”安眉点点头,伸手揽住苻长卿的脖子,任他将自己打横抱起,径直走出厢房。

      午后阳光正烈,安眉一出房门就忍不住眯起双眼,怀着恐惧依偎在苻长卿怀里。

      四周围满了目露凶光的乱匪,还有昭王府至今残余的,已经被折磨到麻木的家眷们——其中也包括那个曾经唾骂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只被揪了毛的野猫一样挤在人群当中,盯着安眉的目光既充满惊怯,又透着一股凶狠。

      苻长卿与安眉沉默着,在众人的注目下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登上了停在王府外的马车。

      安眉和苻长卿刚在车厢中坐定,华丽的车幔倏然落下,隔绝了二人的视线。

      下一刻,凄厉的惨嚎响彻昭王府。

      安眉浑身一颤,被苻长卿攥在掌心里的手不觉冒出一层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苻长卿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始终目视前方,冰冷的侧脸不带任何情绪,“徐珍既然要离开昭王府,自然不会留下任何活口。”

      这段日子王府中发生的一切——残杀昭王、凌辱贵姬、堆砌人头塔、还有他的死而复生和为虎作伥……统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必须在离开时掩埋。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如果他此行失败,自然会得到该有的惩罚,而今,一切都已顾不得了。

      安眉望着苻长卿,一瞬间仿佛又回到那个遥远的梦境——她在梦里追逐苻郎的马车,而暖风轻轻掀起车帘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侧脸——就像现在这般俊美冷漠。

      安眉静静咬住下唇,在车外凄厉的惨叫声中望着苻长卿,忽然便低下头,将额角紧紧靠上他的肩头。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要与他相依相伴,恰如此刻。

      马车辚辚启程,前往皇宫。

      苻长卿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与安眉逐渐紧挨,悄悄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与皇宫距离并不远,马车长驱直入,很快穿过洞开的城门,进入禁宫。

      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宫道两侧,迎接骑在马上趾高气昂的徐珍。

      苻长卿以袖掩面,掀帘望向车外,墨黑色的眼珠冷冷扫视,清点跪在地上的武将。

      很好,苻氏旧部还剩下不少,堪为我所用……苻长卿一边暗忖,一边松手放下车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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