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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许摘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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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阑无奈自己锁在囚车里,只有心里直骂:“歹毒!”
没隔多久,周曦启驾回府,一群侍卫之中,他骑一匹高头白马在前,莫阑乘一辆琅琅作响的囚车紧跟在周曦马后,一路行人无数,无不驻足将目光投向二人,赞白马上年轻公子俊朗不凡,又奇囚车上的少年容貌更佳,观之风流儒雅,纷纷猜测,这少年究竟犯了什么罪?莫阑在囚车上生生听到旁人这样议论:
“啧啧,年纪轻轻,大约是个贼吧?”
“毛贼哪有这样长相的?我猜是采花贼。”
“嘻嘻,他要是采花贼就好了。”
“前面的公子很显贵,我猜后面的是个卖国贼……”
“嗯,总之知人知面不知心!”
众百姓议论了一通,最终一位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孩子说道:“长得再好看,心如蛇蝎,做了违背国家律法的事情,都一样要被严惩!”
孩子认真点点头:“父亲,孩儿记住了!”
莫阑心里冤得沧海桑田,又不便分解,只能恶狠狠去瞪周曦的背影,偏周曦就像察觉了一样,忽然转睛看向莫阑,正迎上莫阑想拍扁了他的目光。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突然给白马加了一鞭,白马撒蹄奔驰,整个队伍都跟着他加速奔跑起来,如此一来,囚车上的莫阑可惨了,被颠的浑身散架不算,还被囚车撞得东倒西歪,身上手上立时青一块紫一块。
七王府中所有人在这一日之中,也算大起大落,先时得知七殿下被禁,各个如热锅上的蚂蚁,以为死期不远,后来又得知七殿下居然是陛下暗中选定的太子,一下子又如梦入云端。虽然梁坊飞橼上不便张灯结彩,但合府上下人人大喜过望,得意非常,个个人喜气直冒,倒比大红的灯笼彩花还喜气。
好不容易进了七王府,莫阑颠得两眼直冒金星,晕头转向中被放下囚车,腿一软,直接栽倒。前面周曦本高高在上接受众人见礼贺拜,忽然一眼瞥到地上的莫阑,展眉而道:“你如今这般对孤王五体投地,莫不是想拍孤王马屁,求个一官半职?”
语毕,周围的人不免都对着莫阑哈哈大笑。
莫阑全身骨头都疼,自己咬牙从地上立了起来,端端正正拂衣一揖:“若是逢迎拍马就能谋得官职,殿下愿意做昏君,在下却不屑做佞臣。”
“倒有几分莫大人的风骨!”周曦丝毫不恼,领着一大阵子人边往内走,边问道:“只是,从未听莫大人提起过你。”
“在下三生有幸,前岁山中偶遇莫大人,与莫大人甚是投契,莫大人怜惜在下孤苦无依,又与孙女年岁相仿,于是收做徒儿,只每年冬季莫大人带小姐来太白消寒时,教习在下书画以怡情。”
“莫大人只教你书画吗?”
莫阑不晓得周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奈何在下愚钝,不过浅谈书画之道。”
“果然资质有限,孤少不得要费些力。”
“嗯?”莫阑没听明白,怎么隐隐觉得没好事呀?
“从此刻起,不得离开本王府半步。”周曦说话时,仍是遥遥在前,大步向正厅走去:“明日随孤一同进宫。”
“那如何使得?在下好歹还是二王府的郡马!”莫阑此前一直听说七殿下宽宏仁厚,自己不过不小心误推了他到水里,又无任何伤害,何至于竟要囚禁她一辈子?如此睚眦必报之辈,哪有一丝丝宽仁,当真是谣言误人!
“如此,今日就与郡主和离。”
“殿下,——”莫阑追在后面,一路小跑都不知该如何接,只是觉得周家人说话怎么拐弯都这么快,虽然她与长思是肯定要和离,但没有想到会是周曦嘴巴里说出来,而且如此随意如此突然,跟周曦有一个铜钱关系吗?
“叫你离就离!”到了正厅门口,周曦甩给莫阑一句:“和离书已送至二皇兄处。”
待周曦正厅上坐定,早有闻风的贵戚权臣追至,满堂嘉宾围贺,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一浪高过一浪,周曦不过淡淡笑着,谦谦作答,看起来倒象是别人大喜他不过是来捧场的远客。莫阑也不过静陪末坐,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爷爷现在是在宫里,兵部,还是家里呢?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围剿太白山,叫她怎么放心啊!长思也不知道怎样了,如何才能想个法子,尽快离开七王府回家呢?
那边寒暄完毕后,周曦道:“孤这里正有事要与大家商议。孤初践监国之位,诸事千头万绪,一时难以齐全,头一件,便需组建詹事院,依旧制,詹事院理应设左詹事一员、右詹事一员、行书二员、丞六员,孤身边原只有一个随同多年的方道平,人手也显是不够,诸位在座的多是在朝多年的重臣,尽可以向孤举荐些才德兼备的学士,以备孤咨选。”
此言一出,在座的世卿贵戚纷纷踊跃举荐,周曦深知这些人才不外是两党的亲朋密友,但依旧不露声色各挑了几个,令举荐者将待选者的简历特长等随后呈上来,再做定夺。
突然,周曦转顾角落里正想心事的莫阑,唤她道:“沈霄!”
莫阑一惊,没想到这时候会叫她,也只好从位子上立了起来,拱手一礼:“沈霄在。”
“你次番为朝廷出生入死立下大功,既然父皇与莫大人都那么看重你,必是上好的人才。孤决定将你留在身边为孤分忧解劳。破格提拔你为太子行书,可算孤的近臣,位居五品,你可愿意?”
莫阑心中暗道,难怪方才说了那番奇怪的话,怎么现世现报如此之快,不当你妃子就要当你奴才?急急回道:“万万不可,入朝为官事关国之命脉,人心走向,在下才疏学浅,能力有限,辅佐王储必得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鸿儒学子方可胜任,太子需另择审慎,万不可草率!”
“一个五品行书有那么多讲头吗?莫大人肯收你为徒,便是你有些造化,就算资质愚钝些,孤亲自点拨你!不过以后每日都要恭和勤勉一些罢了。”莫阑惊讶地望着高处端坐的周曦,不知怎的,虽然那么遥远,但他注视而来的目光却那么明睿清亮,又温暖和煦!二人目光交汇处,莫阑心头顿时了然。
“可是,”莫阑知道这时候说并不恰当,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在下心中十分担忧圣上,挂念太白山的安危,愿意随恩师一同出征,也好为恩师分忧解劳。”
“解救太白山自有四万雄兵强将,莫大人身侧亦不乏人才。孤提拔你为太子行书,职责在身,也是为孤为大央分忧解劳,今日起,就必须随时听命孤的左右了,若无孤的指令,不得离开半步。”
“既然如此,微臣领命便是。谢殿下厚恩。”众人目光齐聚之下,莫阑实在不好再说别的,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之后,周曦与众人商议了进攻太白有关筹兵布将粮草军马的事情,以及几日来朝中细杂事务,直到掌灯,他方传命在后花园西暖阁设宴。厅中诸人各个荣耀非常,欢欣雀跃,三三两两起身去往后花园。
“当当!”两声以指节扣桌子的声音,莫阑正不辨庄周蝴蝶之际,一下惊醒,偌大厅中,此时已再无旁人,唯见周曦一身明黄色的衣装立在莫阑所伏桌案的旁边。
莫阑惺惺揉着眼,仰头陌生的看着周曦:“这是什么地方?”话未说完,突然被自己含了声声蔓而呈现的男声吓了一跳,立刻彻底清醒,手脚一凉,慌忙推桌下椅,磕磕碰碰离开座位掠衣跪下,低首道:“微臣罪该万死!”
周曦沉了一天的脸,见了莫阑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孤看你已睡了足足一个半时辰了!”
“啊?”莫阑脸一白,本以为自己坐在末位,没人会看见她——
“你年纪轻轻,一入朝中孤便破格提拔你为五品文官,你倒像满不在乎啊?”周曦就在莫阑刚坐的位子上跷腿坐了下来,懒散的仰靠着椅背。
“殿下你也满不在乎——”莫阑小睡惊醒,正是神钝头昏之际,脱口而出,突觉说话造次,忙以手掩了口。
“呵呵!你这是欺君之罪的话!”周曦大笑了起来:“你说说孤怎么就满不在乎了?”
“是殿下恩准微臣胡言欺君妄语的?”莫阑明眸皓转,略想了想,轻轻一笑道:“殿下岂是想当太子的?”
其实莫阑自二王府宣圣旨开始,就注意到他与周围的人迥然相异,周曦对着众人,与其说洋洋得意,不如说无奈委屈,他骨子里出离众人,只是不得不疲于应酬眼前一班阿谀之流。说起来,在王府一片花团锦簇的萦绕下,莫阑凭直觉感到周曦和自己当是一类人,如周曦眼力,又怎会看不出自己与他相近的心思,也算同命相怜了。
不然,岂会由着自己偷懒睡了一下午——
果然,周曦笑着赶紧道:“这胡话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当初在二王府孤就不该一时心软,如果那时把你推入水中见了龙王,孤便不会坐上这风尖浪口的太子位。”说着,不由一声长叹:“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莫阑不由随着他也在心里叹息一声,暗想: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周曦又温和地说道:“起来吧!孤只是郁闷了一天,想找人说说话,可想来又奇怪,周围这么些人,却大约也只有你理解孤的心情了。”
莫阑从地上站了起来,微微垂眸,道:“微臣不敢。不过微臣感谢殿下今日多番庇护。”
“哦?”周曦含笑看着她。
“微臣已彻底得罪二殿下,若非殿下强行带微臣离开,并绝了回二王府的路,只怕二殿下会将微臣碎尸万段。”
“你是舍命救我才得罪二皇兄,我心中焉能不知?莫大人能够及时赶到二王府救我,也多亏有你!只是我逼你与长思和离,你不会怪我吧?”
“若不和离,二殿下有的是手段取微臣性命。只是可惜了长思,是位明理且大义的好姑娘,正是她协助微臣散消息出去的,还望殿下将来能为她物色最好的青年才俊,不然微臣要负疚一辈子!”
“这是自然!”周曦叹口气,深深地看着沈霄,这个小小少年,竟是父皇选定送到他身边的人,情不自禁地说道:“难得你我是一样的人,如今又是在一条船上,前路风雨暗礁无数,我从此信你,希望你与我今后也如兄弟一般,共抗险阻,还回大央清平盛世!”
不是说上位的人个个阴险狡诈,城府幽深?可这位七殿下的眼中却是满满的光华璀璨,情真意切,莫阑心中感动,却又不知自己能陪他到几时,于是认真地点点头:“沈霄必不负殿下。”
(老皇帝气得打滴从太白杀回来,傻儿子,老父亲含辛茹苦送给你的是媳妇儿啊,你咋认作弟兄了?当心媳妇被人家拐跑了!)
“监国责重事繁,明日孤就要搬出七王府了,母后已着人收拾孤昔时在宫里住过的瑞阳宫,你也要随孤入住宫中,便不那么自由了。今晚孤要在自己的府中一醉方休!”
莫阑正要求周曦让她先回莫府看一眼,却见竹公公“蹭蹭”跑了进来,笑着附在周曦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周曦听罢点点头,道:“着太医去瞧瞧!”
“遵命!”竹公公答应着。
周曦又道:“孤还是亲自去看看!竹翁,你引沈霄现在就去西暖阁吧,孤随后就到。”
今夜的七王府灯火辉煌,喧彻盈天。莫阑与竹公公二人往西暖阁边走边聊。渐渐走到几棵梅树前,正奇怪这几棵梅树开的花如何这般少,却听到树后一片女子的笑语声。
一个道:“夫人,这么美丽新奇的玩法,除了你谁也想不到。”
一个也道 :“是呀,你看这捧捧梅瓣洒成的花雨,真好看。”
另有一个娇媚的声音道:“你们多多的采些花瓣,今晚太子殿下到我这里时,我要给他个惊喜!”
一个侍女又道:“夫人,太子那么喜欢你,你又先有个小王子,比别的良娣都占了先,将来准能当上皇后!”
那位夫人笑道:“贫嘴的丫头,以后不许胡说!准皇后是国公府的莫大小姐呢。”
“莫大小姐有什么了不起,徒有虚名!听说骄纵顽劣,迟早被殿下废弃!”
“住嘴!明日入宫了,这样的话人前人后都不许说。这几棵树上的花快没了,后殿还有一大片呢,咱们去那里摘!”
莫阑自幼就极护花木,她眼里的一草一木不许任何人攀折,虽然为敷衍众人,她也能以博爱众生等等振振强词以夺理,实际上是她自己天生的任性,看见别人伤害了花,她就总觉得侮辱了自己,也许,和她根本无关。不管怎么说,眼下看见有人如此揉躏她的梅花!莫阑满脑子里都是凌落成泥碾做尘的梅花,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她抢了几步越过竹公公,来到她们的面前,护着梅树作揖道:“微臣见过夫人!斗胆请夫人不要再伤害这无辜的梅花。”
那为首的女子果然巧妆秀服,身材娇小姿容俏丽,猛的见了莫阑这样的“外男”不由略微一惊,冷冷道:“你是什么人?让开!”
莫阑回道:“下官新任行书沈霄。深知在下人卑言轻,夫人本不屑一顾,可是这梅花自开枝头,正鲜妍芬芳之际,在下实不忍见其被扼杀摧残,特恳请夫人高抬玉手,饶过她们吧!”
“不过是个小小的行书,在太子府里敢对我说三道四!”那夫人不屑的冷笑了两声,对身后的两个使女道:“玉绫、金缕别理他,咱们摘咱们的!”
竹公公也赶上前来,向那夫人见了礼:“小的拜见杜良娣!”说着,拉了拉莫阑的衣角,拖她离开。
杜良娣见到竹公公也不免堆下笑脸:“不敢不敢,你老人家气色越发好了!”
莫阑见不得那两个丫头益发狠命的动手摘花,只觉心痛如绞,挣脱了竹公公,双眉一蹙,怒斥一声:“住手!”
那三个女子一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人指责的稀里糊涂,但莫阑盛气凌人的气度激起这三个女子极度的愤怒。堂堂监国皇太子的宠妾,岂能被一五品小官压了上风?
杜良娣的一个丫鬟杏眼圆瞪,掐腰喝骂:“你瞎了眼啊?这是太子府上,你算哪里的混账?敢这样无理与我们夫人说话!”
“太子良娣又如何?就是太子,便能随意荼毒生灵了么?”莫阑满脸不屑,又道:“你们无端造孽,倒怪罪我以下犯上!德不配位,枉尊上者。”
“玉绫、金缕把他拿下!给他颜色瞧瞧!”杜良娣一时气的直咬牙切齿。
不待二话,玉绫、金缕一左一右将莫阑双肩架了起来,那边竹公公也急了,忙道:“杜良娣呀,这可是殿下今日刚刚任命的沈行书,你们这样闹起来,传出去岂不有损太子清誉?”
“竹公公,您老人家看在眼里,这小子今日真是狂妄无理,一再折辱本良娣,若不给他些教训,天下都以为我们太子府好欺负!”
说完,杜良娣又转向莫阑:“你小子,要么现在去摘一篮花给本良娣赔不是,要么休怪本良娣不客气!
“你做梦!你们荼毒梅花,就是暴殄天物!”话音犹未落,杜良娣已经一巴掌狠狠的扇到莫阑的脸上。
此前从未有人胆敢打过莫阑,莫阑半边脸火辣辣的,五个指印立时红肿起来,莫阑恨道:“你打我?”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打了你怎么样?还没见识到本夫人的厉害呢!”杜良娣声色俱厉,越发凶悍起来,正要揎袖出手,却听身后不紧不慢一声传来:“哦,如何厉害呀?”
杜良娣闻声脸色大变,一下煞白起来,刚才万夫莫挡的魄力顿收,忙转身向来的人俯下身行礼,原来周曦与庄良娣一前一后缓缓的移花步影而来。玉绫金缕也连忙松手,向周曦伏身跪下,莫阑也只好跪了。
周曦一脸微笑:“杜良娣快平身吧!刚才孤听你们这儿说的热闹。也想凑个趣儿。”说着温和的走近杜良娣。
杜良娣自悔刚才不慎,所言所行居然被太子撞见,岂不大伤自己平日在太子心中刻苦经营起的淑女温婉的形象?于是恸哭了起来:“殿下,这个新来的行书居然以下犯上,欺负臣妾。让臣妾实在气不过!”
周曦笑道:“倒是孤的不是,没把下属调教好,让杜良娣劳动了。让孤看看,哎呀,手都红了。”
杜良娣好象越发委屈了,道:“殿下,你要替臣妾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周曦依旧微笑道:“沈霄是怎么冒犯你的?”
是呀,究竟是什么惹得她生那么大的气呢?杜良娣一愣:“他——他——,干涉臣妾摘梅花,简直莫名其妙!”
“以常人想来确实匪夷所思,沈霄,你怎么说?”说着转向莫阑。
“殿下,微臣看来,天地精华于草木,亦有其生长自由,花开花落,消闲自得,可恶世间愚人,滥施淫威,横生杀手,无端加以荼毒,将花朵枝叶随意掐折,只济一时庸兴,草木无言,徒留悲戚罢了。微臣实不忍见这几棵梅树残枝涕血,碎芳呕馨,一时冒犯良娣,自知重罪,愿任凭殿下处置,只求殿下能放过这府中的梅树。”
周曦含笑,看着不莫阑发一言。
莫阑见周曦一副清风明月的样子,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不禁有些忐忑。
“照你这么说,天下摘花的人都有罪,真是岂有此理!何况,花除了给人看,也有能吃的,也有能用的,还有能制药救人的,天下人如果都不摘花了,才真是谬论!”杜良娣颇为嗤之以鼻。
“众生平等,摘不摘花,也是人的自由,只凭各人的心,微臣只是痛恶庸人自诩,自恃为人超凌众生灵之上,实不过一蠢徒。”
“大胆,你居然说本良娣是蠢徒!殿下!”杜良娣大怒,碍着太子又不敢发作。
周曦瞧着莫阑,脸上看不喜恶,依旧没说话。
却看得莫阑心中越发没底,不知道自己要受什么样的惩罚。
庄良娣不禁莞尔,笑道:“殿下,行书大人虽说的是偏理,可听起来却有趣。果然是镇国公调教出来的!早听说国公府里不许众人折一花一木,臣妾一直只觉得奇怪,今日才领教了缘故。天下爱花人常有,可从没见这种舍命护花的。行书大人真可谓天下第一护花使者。虽说对杜良娣颇有不敬,还求殿下别太为难他。”
岂料,周曦断然拉下脸色,喝道:“沈霄,你一派胡言歪理!今日入府就冒犯了杜良娣,原不可恕,但念你既是莫大人的弟子,又有庄良娣替你讲情的份子上,孤就不再追究,下不为例!至于梅花嘛,怪无聊的劳什子,杜良娣,你要它们做什么?一发扔给沈霄在这里收拾了。西暖阁众宾客等我们开席!竹翁,你也留在这里。”说着,带着二位良娣一同离开了。
“哼!”杜良娣临走了也不忘趾高气扬的对着莫阑一甩碧袖。
众人过了,竹公公扶莫阑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找来锄铲,殷勤的帮着莫阑一同将刚才被摘下的梅花埋入土中。
埋完了花,竹公公引莫阑到了王府的一处厢房,笑道:“沈大人,刚才那一折腾,咱家看你到现在脸色都不好,其实不碍的,我们殿下的脾气就那样,日久你就知道了。”
日子刚开始呢!莫阑已看出来竹公公是周曦贴身太监,于是爽朗地笑道:“竹公公,叫我沈霄就好!以后你我侍奉太子左右,是要天天相伴的,所以我也不与你说客气话。但还是谢谢你,方才一直想阻拦我不要闯祸的!”
“难得宫里遇到你一个真性情的人,”莫阑目光清湛明净,由不得竹公公不真诚相待,他“呵呵”笑道:“好,背地无人的时候,就叫你名字好了。对了,因明日你是必定要随同我们殿下一同住入宫中的,所以今晚就委屈你在这间厢房暂歇了。”
莫阑已是倦了,随便扫了一眼,虽陈设简单,但明窗净几,不由微微一笑:“这里满不错,我喜欢!”
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大大眼睛身量不高的小丫头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一见竹公公,极是恭谨地行了大礼。竹公公笑道:“沈霄,这里就留给杏儿伺候了。我要去西暖阁了,告退。”
莫阑累了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坐在桌边望着食盒发愣,爷爷,爷爷现在在哪里呢?想了想,莫阑问那个小丫头:“杏儿,王府后门在哪里?”
刚离开没多久的竹公公又转了回来:“沈霄,莫老大人来了,在西暖阁的前厅要见你!”
莫阑眸光忽地一亮,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三步并两步拉着竹公公往直往前厅飞跑。
一迈入大门,就看见周曦与爷爷二人分宾主坐了正叙话。一见莫阑到了,周曦朗朗笑道:“这个曹操,到的比飞的还快。如此人齐了,刚好开席!”
莫休“呵呵”一笑:“老夫年纪大了,这几日又着实太疲倦,接了这淘气徒儿,我们老小要一起回家了,改日再来打扰!”说着,带着莫阑要告辞。
周曦脸色微微一变:“慢!莫大人,孤还有一事未曾对你说完,孤已封令爱徒为五品太子行书,从现在起,他就要随侍孤左右,不得擅自离开了。”
莫休为官多年,风云变幻见得多了,可是,这一回,搅进去的,却是他唯一的孙女儿,他愕然看着周曦,脑海中直是在电光火石间激转。
周曦意外看见莫休明睿眼光中,竟隐隐流露几分悲凉出来,莫名何故,却不容莫休犹豫,坚定地又道:“太子令已达吏部,不容出尔反尔。孤也觉得令爱徒乃难得的人才,将来必能成为朝廷栋梁。”
“可是,师傅,徒儿才疏学浅,又愚笨难教!”若有希望,莫阑自然想尽早脱身,只要爷爷坚决反对,曾经有几回昭告天下的圣旨,都给驳回去了。周曦几句话算什么?
莫休深深地看着周曦,半晌,方缓缓开口:“蒙,殿下器重小徒,老夫不胜荣幸。只是小徒乖张顽劣,若有惹祸之处,还望殿下看在老夫薄面上,不多与她计较,纵使老夫肝脑涂地,也谨记天恩!”说着,竟深深向周曦一揖。
周曦慌忙扶莫休平身,舒眉笑道:“老大人说得这番严重!令徒甚合孤意,孤会着意培育的,您老放心!”
莫休又道:“既如此,小徒不便与老夫一同回去,还望殿下恩准老夫与小徒在此说两句话。”
“既然老大人要与沈霄单独叙话,孤这里不便打扰,老大人自便,孤先行告辞!”说着,周曦自引着厅上其他人前往内阁开席。
“乖阑儿,”莫休拉着莫阑,满心疼爱的端详着她,小别几日,却瘦了好多,猛得看见她一边脸颊上赫然竟有殷红的指纹,立刻惊怒非常,双眉一拧,厉声道:“阑阑,谁欺负你了?告诉爷爷!”
莫休自来捧在掌心的宝贝孙女,从小到大,无论莫阑闯下什么天大的祸,莫休自己从来不舍得对她大声说一句话,居然才离开他没一会儿,就被打了!莫休跟那人拼老命的心都有了!
“啊?”莫阑自己却差点忘了刚才的不愉快,想来反正梅花保住了,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很不想爷爷为自己操心。倒是从没见过爷爷这般凶模样,把莫阑着实吓了一跳,于是有些怯怯地说道:“没,没什么,误会,误会!”
莫休注视着孙儿,捋了捋胡子,到底叹口气道:“如论如何,都要先保护好自己,爷爷,也不能永远护着你。”
爷爷的话,说得莫阑心里直发酸,大约就在此时此地,才能与爷爷说上几句真心话了,莫阑哭着向爷爷一跪:“爷爷,都是阑儿任性,这次又闯下大祸了。阑儿情愿换回女装,明日金殿请罪,阑儿一辈子不嫁,只陪在爷爷身边。”
“傻孩子!你是怕连累爷爷吧?爷爷知道,你不愿受任何人摆布,不愿做什么太子妃!你爷爷为官一生,虽无大功劳,苦劳尽有。当今陛下顾念旧情,必能因此放爷爷告老还乡,倒合爷爷心意!要紧的是你,爷爷就你一个孙女,怎么也不能让你进宫过那不见天日的生活!”
“可是,我已经抗旨在先,明日请罪,皇家必定也不会要我进宫了吧?”莫阑天真地眨眨眼,想做皇妃的人多了,少她一个有何妨?就算去蹲段时间班房,爷爷总能想法子把她救出来。
莫休摇摇头:“你一旦女装出现,想脱身就难了!今日圣旨已经当众宣了,天下皆知,此刻你名字已入皇籍,再有任何罪名,都归于后宫处置。除非,陛下废了你的太子妃,但你仍不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莫阑轻灵的双目中泪光闪闪,急着问道:“爷爷知道我只想在爷爷身边,为什么又不让殿下撤回太子令!我才不要当官呢!”
“傻孩子!”莫休慈爱地抚摸着莫阑的头发:“你以为七殿下单单只是人手不够就拉你进詹事院干活么?”
莫阑经爷爷提醒,心弦一震,太子行书虽职位不高,但每日随侍太子左右,是太子最亲密的文官,随时代表太子的视听,如此炙手可热的职位,多少纨绔子弟谋求不得?周曦单单给了她,必是别有深意。
“爷爷听说,你是坐着囚车进七王府的”莫休叹口气,满心疼爱的说道:“乖阑阑,委屈你了。你可知道,七殿下此举,是借你保护爷爷的,当然,也顺便保护你。”
“原来如此,”莫阑这才恍然大悟,二殿下是睚眦必报之人,她今日所行,必让二殿下恨之入骨,如果她直接回到爷爷身边,二殿下定会因为爷爷庇护自己,而从此记恨爷爷,那时候二殿下与爷爷相斗,必然会让已在飘摇中的朝廷更乱:“七殿下是故意让我离开爷爷的——”
“嗯,还有,你既对外说是莫休的徒儿,就必定不是两党中人,太子在朝中许多动作,还有待清流去完成的。更何况,你是陛下钦定送出密旨之人,也是陛下信得过的人,所以,你成为太子行书,那是顺理成章之事!”
“我不是以后再不能在爷爷身边了?”莫阑心如刀绞,平生第一次,真的犯愁了,回顾祖孙之情,从来和爷爷相依为命,如果从此分开,真是想也不敢想。
莫休看孙儿神情凄楚,一行哭,一行发抖,着实心痛无比,把莫阑从地上扶起来,解下紫貂斗篷替莫阑披上,急忙安慰道:“不妨的,只要有爷爷在,天崩地裂也不怕!等爷爷打下太白山,面呈陛下说明一切,咱们莫府一门,老夫一世,你爹一命,所有功劳,换回你自由之身,总抵得过了!从此以后,爷爷带你回原籍,青山绿水,过我们逍遥日子!”
“爷爷!”莫阑禁不住抽噎起来,投入爷爷的怀抱,感到几天来从未有过的温暖,深深害怕不久又要分开,想了想,又道:“是了,我若去金殿自揭身份,太白山上定然知晓,那时冒名顶替我的雨轩,只怕还有锦字她们就没命了。”
“乖孙儿,只有委屈你在太子那里当几天差,爷爷一定尽早回来接你!”望着小孙儿哭得如此伤心,莫休却又再无良策,一时间也随着莫阑老泪纵横起来。
莫阑深恐爷爷担心,抹抹眼泪,忽展眉一笑:“自小爷爷带我什么都玩遍了,独没有玩过怎么在朝为官。文墨书籍我看的不比男儿少,治国安邦之策也听爷爷说起过许多,没想到果有一日我能用上。若真能为百姓做些事,爷爷,我从此不换回女装又如何?”
“还是淘气!尽说傻话,官场处处险恶,如履刃尖,哪有我们隐居山林来的快活?”
“可爷爷年轻时候,必也从我这样的想法过来的,不过现在已经建功立业才想身退。我只尽力做好眼前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那时我或去或留,我问心无愧。”
莫阑说话时目光炯炯有神,莫休依稀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想起自己壮志未酬的儿子,心中一热:“果然是我孙儿,既然老天阴差阳错给你一次入朝为官的机会,混日子也是白混,不如尽心帮七殿下做些事。七殿下为人宽和,功名上看的甚轻,但颇重孝道仁义,定会竭力为天下百姓谋福的。”
祖孙两个本是愁云惨淡,说及这里,只觉得开朗许多。莫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爷爷,我觉得二王府里似乎藏着什么大秘密!爷爷,记得曾对你说过,去年我在栖霞山遇到一个怪人,叫冯征,这次我在京城又碰到他了,他……”莫阑正说着,忽听门外隐隐有脚步声走来,立即住了口,略过片刻,只见门一开,一名气派方正的中年男子迈了进来,高兴地向莫休一拜,笑道:“莫老大人竟在这里!一别太白好几天,也不过来与晚生们热闹热闹!来来来!”
说着,就要拉莫休同去内阁饮酒。来者,正是郑闻的父亲,礼部尚书郑博研,平日颇得莫休赏识,所以二人也是忘年之好。郑博研“来”字未说完,猛得看见莫休身边的莫阑,立时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尽消,脱口而出:“莫,莫……”
莫阑小时候,若是朝政不忙,莫休去阁中处理政事也带着莫阑一同去,所以郑博研也时常带莫阑戏耍,从小看到大,再熟悉不过!
莫阑明知瞒不过他,略镇定了下神思,规规矩矩向郑博研行了一礼:“下官新任詹士院行书沈霄,拜见大人!”
郑博研惊悚地看看莫休,又看看沈霄,莫阑每次恶作剧时故作正经的表情,就是这般啊!不过,郑博研也不点破,附和着就道:“哦?你就是众人传说中,莫老大人的徒儿了?”郑博研暗忖,怪道,连我也从未听说莫大人有个这么徒儿。
“正是!”莫阑正经八百的答道。
“呃,果然是少年英杰,少年英杰!”郑博研惊魂未定,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词了。
莫休抚冉,拍拍满面惊疑的郑博研,微笑道:“怪老夫从前不曾提起过,沈霄是老夫的徒儿,老夫爱若己出。明日老夫出征,这个不懂事的徒儿,还劳你替老夫费心管教。无论如何,要保她周全。”
郑博研至此,方彻底反应过来,郑重地向莫休一揖:“博研定不负老大人托付!”
莫休方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当真是不早了,老夫回去还要预备远征的行装,这就告辞了。任护卫何在?”
“属下在!”原来任翔一直守候在门外,此时方进门中,他浓眉微蹙,满不放心的望着莫阑。
“有劳任护卫费心照顾师父了。”莫阑知道分别在即,极力平淡的口气说出这一句话,却再说不出第二句,强忍着夺眶的泪水,向爷爷施了道别之礼。
不忍心看爷爷和任护卫转身离去的背影,莫阑只感觉心头似被刀尖一抽,霍然只余一个孤单的自己,对今后对身周的世界,充满迷茫与未知……
良久,莫阑平起身躯,爷爷与任护卫已然不见了,她只觉得近来身心俱疲,婉谢了郑博研邀她同去赴宴。一个人寥落回到了住处,一头栽在倒在床上。盖着爷爷的斗篷,莫阑从斗篷上一丝一丝的感到了爷爷的温暖与安全感,似乎还有爷爷身上特有的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