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拥有 ...
-
对亲王来说,事情进行得异乎寻常地顺利。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既然那份出生证明被认可,那么大公欺君的罪名已成了既定的事实,天鹅堡到处都可以听到议论斐迪南的声音。当人们愤怒地指责老斐迪南大公凶残狠毒,为了财产的完整,连亲生子都可以丢弃的时候,他们似乎忘了,对于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斐迪南公爵来说,他也同样是大公的受害者,人们只想着公爵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多少好处,赶走了弗利奥,他就成了斐迪南家族唯一的继承人,甚至已有人公开断言,说十三年前的那一起谋杀,一定有年轻的公爵参与其中。
欺君、谋杀……公爵作为斐迪南大公的唯一继承人,将必须为大公的罪行负责,同时,也要承受人们对他本人的谴责。只是公爵一直病着,所有这些议论都被挡在了病房门外,自从那天闯进公爵的房间,亲眼目睹公爵在昏睡中吐血,贵族们,甚至连杭弗雷德爵士都没有再提出在公爵病中还要用那些指责、控诉、讯问去刺伤他。
这一天,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公爵刚刚喝了些清汤,现在正靠在床上,听林珞菲读一本莎士比亚的诗集。
这些天来,公爵的恢复情况很好,波尔那太医每次来为公爵做检查,满是褶皱的脸上总是笑逐颜开。他的脸色也好多了,尽管仍显得很苍白,但前阵子那种骇人的青灰却是几乎看不到了,多亏了林珞菲,公爵也能吃下东西了,只是偶尔还会觉得有些恶心。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尽管冬天还没有过去,但这样的阳光,已让人感到了些许春意。
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尽管这样做可能会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窥探,但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的阳光却可以驱散房间里连日来的阴霾。林珞菲小心地调整了角度,让几缕阳光斜斜地投在公爵的床上,雪白的绒被也好像染上了柔和的浅金色。
阳光轻飘飘地落在公爵的眼睛上,带着种懒洋洋的温暖。长久以来,首相繁忙的工作使得公爵的体力和精力都极度透支,一旦病倒,虚弱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常常会陷入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不由自主地就昏睡过去。此刻,和暖的阳光又让公爵有些困顿,他阖上了双眼,可却不愿意睡过去,林珞菲正在朗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轻柔的声音让公爵不舍得错过一句。
林珞菲读得并不很流畅,她的英语不太好,莎士比亚的古英语让她看得格外吃力。很奇怪,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听懂不同的语言,可是阅读却有很大的障碍。
“Or else of thee this I prog……no……”林珞菲结结巴巴地读不下去了。
公爵闭着眼睛微微一笑:“prognosticate,”他替林珞菲补完了这个词,“Or else of thee this I prognosticate: Thy end is truth's and beauty's doom and date.”随口念出了这首诗的结尾,公爵缓缓睁开了眼睛,略偏过头,望向坐在他身旁的爱人,林珞菲好像有些沮丧,捧着那本小书,也不说话。
“prognosticate,是预知的意思。”公爵轻轻地道,他的用意显然不在解释这个词的意思,这一句话里更多的是体谅和安慰。
林珞菲终于“噗嗤”一笑,她丢开了书,向公爵倾下身子,肘关节支在公爵的床上,掌心托着下巴,黑眼睛只看着公爵,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公爵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林珞菲,禁不住缓缓地念出了莎士比亚的另一首诗:
“Whilst I alone did call upon thy aid,
My verse alone had all thy gentle grace,
But now my gracious numbers are decayed,
And my sick muse doth give an other place.
I grant (sweet love) thy lovely argument
Deserves the travail of a worthier pen.”
公爵念得很慢,因为体虚而微微有些疲软的低音,听上去却是格外柔和,轻缓的语调有一种抑扬顿挫的韵味,纯正的语音让这首小诗越发显得完美。
林珞菲头一歪,黑眼睛里漾起几点调皮:“拉乌尔,告诉我,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
公爵不禁莞尔,回答:“很多……”
“是什么呢?”对公爵的回答,林珞菲显然并不满意,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眼睛可以美得有如黑夜,也不知道为什么乌木一般的发丝会这样细致柔软……”公爵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捋起少女的一束黑发,轻轻地抚弄着。
听到公爵这样说,林珞菲早已红了脸,羞怯地躲入公爵的怀里,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公爵也不问她,抚着她的黑发,好像已是沉醉了。
枕着公爵的手臂,林珞菲忽然有些心虚,公爵说起她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只有林珞菲自己知道,她之所以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外貌,是因为她是从千百年后的中国来到这里的。
弗里兹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大人,艾菲特罗亲王求见。”弗里兹话还没说完,一阵模糊的低语杂了进来,似乎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便听到弗里兹的声音又补道,“是奉陛下的旨意。”
听到这样间错开来的两句话,就连公爵也禁不住笑了笑,亲王是怕自己的探视会被公爵拒绝吧,还一定要弗里兹提一句国王,好让公爵不得不接受。
公爵叹了口气,极为不舍地把手从林珞菲的黑发上移开了,刚要开口请亲王进来,林珞菲却忽然直起身,浅笑着冲他摆了摆手。
公爵有些不解地看着林珞菲,就见她站起身来,把床边唯一的一张椅子挪开了,放到很远的墙角,还顺手把几张离得近的椅子都拉开了,做完了这一切,她才向公爵点点头,掩嘴娇笑着跑回公爵的身边。
公爵哑然失笑,颇为好笑又带着点无奈地看着心上人,他爱她的纯真温柔,可是当她显出这样狡黠的顽皮时,又让他觉得那么有趣,黑眼睛里漾起天真的得意,微斜的嘴角带着种捉弄人的促狭……她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吗?撩得公爵只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去吻她翘起的嘴角,凑在她的耳边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淘气……
“大人。”弗里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显然是艾菲特罗亲王等得不耐烦了。
公爵含笑看了一眼林珞菲,才说道:“请亲王殿下进来。”
门开了,艾菲特罗亲王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白底绣金的短上衣,脸上笑意吟吟,不知是不是出于巧合,他的胸前佩戴着属于艾菲特罗家族的金十字勋章,自从公爵被授予圣奥古斯都勋章后,亲王再也没有在公爵的面前戴过这枚金十字勋章。可是现在,圣奥古斯都勋章已经交还国王,金十字勋章便似乎恢复了它原有的光华和荣耀。
“您好,公爵,陛下让我来看看您,您的身体好些了?”林珞菲就站在公爵的床边,亲王却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他的话只是对公爵说的,而且,尽管他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但语调间却显得颇为不耐,言下之意:陛下不是关心你才这样做的,我也并不乐意来看你——亲王似乎惟恐公爵误会国王的意思,还要好心提醒一句。
“感谢陛下的好意,也谢谢您来看我,殿下。”公爵微笑着,淡然回答,“我好多了。”公爵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想做一个“请坐”的手势,手抬起了一半,这才想起床边的椅子已都被林珞菲拖走了,伸出的手不觉僵在半空,有些尴尬。站在一旁的林珞菲忍不住,早把头深深地垂下了,用手掩住嘴,可那双眼睛却已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忠实地映出了满满的笑意。
公爵也想笑,忙轻咳了一声,将唇边的笑意很快掩饰了过去,故作若无其事地又把手缓缓放下,真诚地望着亲王微微点头,却再也不提“请坐”的事。
“我也觉得您是好多了,公爵,”公爵没有说“请坐”,这难不倒亲王,没有哪一条宫廷礼仪规定一位亲王必须站在一位即将被贬黜的首相面前,亲王四下看了看,想找一张椅子自己坐下,不料却发现,所有的椅子都离得很远,公爵的床边根本就没有椅子。难道要他一位贵族亲自去搬椅子吗?!亲王打了一个恼火的手势,因为不得不站在公爵的床前而愤恨不已,接下去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那么祝贺您了,公爵!”愤然带怒的话语听上去就好像是在说:“见鬼去吧,斐迪南!”
公爵向来和撒旦没有太大的干系,倒是林珞菲,偷偷抬头瞥了一眼亲王后,她就一直在掩嘴悄笑,她喜欢看到亲王站在拉乌尔面前。本来嘛,在公爵面前,哪里还会有艾菲特罗亲王的座位?
有好一阵,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亲王光顾着发怒,公爵也无意去打断他,只有林珞菲,眨着眼睛,活泼泼的笑靥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成了这房间里唯一轻快跳跃的图景,也吸引了公爵全部的注意力。
“陛下一直想知道您的身体情况,”亲王终于还是开了口,“您知道,陛下离不开您,有些事,等您病好了,陛下才能做。”亲王顿了顿,走上一步,逼近公爵,因为强压怒气,他一边说话一边咝咝地吐着气,就好像是一条毒蛇,“我很高兴,您的身体终于好起来了!”亲王说完这话,便不再耽搁,转身快步离开了公爵的房间,甚至没有向公爵告别。
房间的门在亲王的身后关上,林珞菲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她垂着头在公爵的床边坐下,却只是闷闷地不说话。
“菲,怎么了?”公爵强撑着坐起来,张开双臂将林珞菲揽在了怀里,“我就在这里。”
林珞菲靠着公爵,尽管有爱人温柔的安抚,她还是觉得沉重,亲王的最后一句威胁说出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公爵递出辞呈以后,国王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也就是说,国王是打算追究公爵的一切罪名了,而宫廷还没有对公爵下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公爵一直病着,亲王的话显然也暗示了这一点。
亲王临走时说公爵的身体“终于好起来了”,一旦他将这句话回禀国王,那么宫廷里这种短暂的平静将会再次被打破,控诉、指责、审讯、贬黜……所有这些,将会源源不断地向公爵倾泻……
“不要紧,菲,不要紧……”公爵轻轻拍着林珞菲的背,不停地安慰她。
林珞菲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公爵忧虑关切的面容,明明即将受苦的是他,他却好像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唯一让他挂心的只有怀里的爱人。
“哦……拉乌尔,至少我们在一起……”林珞菲将头埋入公爵的怀里,轻轻地道。
公爵笑了,将林珞菲搂得更紧了一些,他已经听到了门外响起的杂乱脚步声,那么快吗?……
林珞菲忽然抓住公爵的衣领,黑眼睛望着公爵,急切地问道:“拉乌尔,你想知道未来吗?”她是从未来而来,她知道,这一切虽然凶险,但不会伤到公爵,她想让他也知道,将来他们会幸福地永远在一起,她也想告诉他,她的黑发黑眸的来历……
“不。”公爵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呢?如果有机会知道真正的未来……”林珞菲不解,追问道。
“不。”公爵微笑着回答,“一个人,或许没有过去,或许不满足现在,但他总会拥有将来。我很幸运,我拥有过去,尽管并不是那么美好,而现在,就在我的怀里,将来,就在我的眼前。菲,如果知道未来,我也就失去它了。”
林珞菲有些似懂非懂,但她却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出生的时候,女祭司向他的父亲底比斯王预言,新生儿将会杀父娶母,底比斯王害怕这个预言成为现实,便下令将刚刚出生的俄狄浦斯处死,但由于牧羊人的仁慈,俄狄浦斯活了下来。长大了的俄狄浦斯只知道养父母而不知道亲生父母,接连的巧合,终于使得预言成为了现实,俄狄浦斯在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父娶母,成了无可救赎的罪人。
公爵微微一叹,他知道林珞菲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一个人知道了未来,他会无法控制地去为未来未雨绸缪,而所有这些安排,却往往只会适得其反。在忧虑未来的同时,他失去了现在,在为未来作出种种安排的同时,他失去了未来,到头来,他只会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所以公爵选择不知道未来,不让所谓的“预言”影响他的决断,把未来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拉乌尔,底比斯王比不上你,”林珞菲一笑,“没有人比得上你。”她不再为自己不同寻常的来历而感到不安了,她知道,她的爱人是不会在意的。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可是那些匆匆赶来的人并不知道,公爵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没有一样是他们能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