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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夜3 ...


  •   路灯下有细小的蚊虫在飞舞,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几只倒立着的蝙蝠正凝视着楚歌。而他没有注意到它们,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不远处的人身上。
      花园里的人仰着头,与中央喷泉上的天使雕塑对视。纯白的雕塑在夜幕下显得灰暗,她抱着书本,看着他的目光似是温柔,又似悲悯。
      看着看着,他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转过身来时,绅士的微笑已经挂好,口吻中夹着无奈:
      “这次可是我先来的。没有再吓到你吧?”

      范希的汉语发音标准,只在他需要装腔作势的时候才会带上口音。楚歌对着那张完美的脸一阵窝火,“你在做什么?”
      “听说这两天花园闹鬼,我有点好奇,所以来看看。”
      “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
      楚歌抿了抿唇。
      范希很坦然地回视。
      楚歌将双手收进口袋,握紧了白垩粉和夏栎木锥。范希对他这一身仿照特工的装扮笑而不语,轻缓地戳破道,“你在发抖。紧张什么?”
      “……有点冷而已。”

      冷是真的。夜间的花园如同还处于冬日。楚歌沿着喷泉转了一圈,勇气尚在,但体温迅速撤退,直到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背上。
      被制服上残留的温度包裹,楚歌怔住。
      范希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手指刮了两下耳后的颈骨。
      “你还是快回去吧。”
      “……等等!”
      ——他没有戴手套。
      注意到这点之后,楚歌拽住了范希的右手。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垩粉末,两三秒的时间足够他确认对方跳动的脉搏。温热的皮肤相贴,这是活着的人才能带给他的触觉。
      活着的人,掌心的温度甚至比他指尖的要高。
      甚至还有更多,奇妙的电流随指腹蔓延到全身,和夜风一同让他颤栗。

      从他们第一次对视开始,一切围绕对方的感受都很奇怪……但到此为止了。
      确定范希是个有脉搏有温度的人类,并且对白垩也没有任何反应,楚歌赶紧松开手。自知自己的行为已经失礼,他硬着头皮抖下外衣。
      “不用了,谢谢。”
      范希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的举动提问,无论是为什么他会大晚上出现在这里,还是他手上那细腻的粉末是什么。他只是很耐心很平静地望着他,像早已把他看穿了一样。
      “穿着吧。”
      他望进他的瞳孔深处,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于是楚歌跌入了那片幽深的棕绿色中,失去了声音,失去了恐惧。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
      转身。
      向着来时的路前行。
      走出校园。
      向着十字踏上归途。
      等楚歌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铁门内。双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什么情况。
      明明打消了对范希的怀疑,可那种心脏嘭嘭直跳的紧张感丝毫未退,和面临危险时的恐惧有着微妙的区别。比起夜探吸血鬼的惊恐,楚歌在范希靠近时感受到的,确实是紧张。
      他并不会攻击我。
      潜意识里早就出现这样的念头了。
      所以他这是在紧张什么?

      楚歌一晚上都没睡好觉。
      倒不是矫情到穿了一回别人的外套就会怎么样,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看着那双眼睛,就忘记了怎么回绝。
      还算规律的生物钟让他陷入浅眠,随后坠进梦里。这晚梦里的故事跌宕起伏,轰轰烈烈,全是他不曾有机会感受的情感,他一路跑到长夜的尽头,最后一脚踏空。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状况。过于充实的梦境消耗着他的体力和精神,但睡醒后他总会忘记梦的内容,心里也空落落的。
      那件不属于他的制服挂在椅背上,好似还残留着花园里的香气。楚歌睁着困倦的双眼望它,呆坐了好一会儿才起床。

      制服被叠好装进纸袋,楚歌把它带回了学校。难题来了:他要怎么把这个还了?
      从没想过有天他将犹豫这样的事情,好在他认识纪瑾瑜,不是同班吗,让她转交就好了吧,他可不想当众把范希叫出来。
      结果这件事解决得比他计划得还要简单。
      “楚歌,有人找。”
      令人犯困的文学课结束,教授刚走出去,就有谁从后门探进身来,拜托临近的人喊他。黑长直配上白色过膝袜,艾莎所在的地方一定也有着追随而去的目光。东方人的面孔搭配着西方人的名字和肤色,让人不注意都难。她非常白,靠近时能看出她化了淡妆,腮红和唇彩给她增添了几分血色,可那种冷白的感觉已经渗透进了她的气质里。
      “我替范希来取他的外套。”
      她站在视线聚焦处说。
      楚歌顶着一众视线,木着脸,快速回座位取了衣服给她。
      她没有立刻离开,造就了两张冷如刻板的脸对峙。
      “有什么要转告的吗?”
      “没……代我向他道谢。”
      “好。”
      艾莎抱着衣服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离,桌椅轻轻碰撞,书页被翻动,有风吹过,原子笔在指间转动了两圈,然后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平凡的声响融入了一片平凡的嘈杂中,她转眼消失在了楼梯角。

      学院的另一处地方,此时的景象就不太平凡。就算学生公寓条件再好,一个单间里站了十几个人总会显得拥挤,更别说他们齐刷刷地与领头人隔开距离,硬是挤到墙角也不想离他太近。
      都是十七八岁少年模样的人,不乏有平日在学生中混得很开的,也有一向低调寡言的。他们披着精英的外壳,写着自己的故事,直至此刻被收拢于此。
      范希斜靠在桌边,不紧不慢地扫视每一张脸。
      没人吭声。
      空气凝固太久了,于是艾莎的敲门声就显得格外得响,咚咚砸在他们的耳膜和心上。
      范希接过了她递来的制服,放在一边,布料上残留的气息让他的心情稍微变得好了一些。
      稍微。

      “还不说吗,非要我动手?”
      沉默了半个钟头,他总算出声,语气轻描淡写,脸上也并无明显的阴霾,可每个字落下的间隙都有人在发抖。
      等烦了,范希倏地移动到其中一人眼前。不显眼,也不平庸的家伙,一抬眼就被他那双幽深的眼睛牢牢锁住。
      “抽过几个人的血?”
      “三个。”
      “有共犯吗?”
      “没有。”
      “初犯?”
      “不是,去年,还有一次……”
      与被灌了吐真剂无异,犯错者立刻说出了回答。
      不算是秘密,但不是所有人都见识过精神控制的实例。此时他们没有被控制,但巨大的压迫感也让他们不敢抬头偷看。
      因为这个人太强了,强到极有可能在本世纪统领全族。
      他们只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黑手套捏住偷食者的脖子,后者青筋暴起,眼睛很快充血,嘴巴张大,尖牙伸了出来,喉咙里滚过抽气和求饶的声音。
      “别吵。”
      他徒手把那两颗尖牙拔了出来,鲜血四溅。
      “请两天假。收拾干净了。”
      松开那张扭曲的脸,他甩了甩手,“新鲜的‘食材’已经送到了各位的住处,希望大家之后也能遵循规定。”
      “散会。”

      范希洗完手回来,艾莎已经把地上的血迹和尖牙化成的灰清理干净了。
      “还以为您会杀了他。”
      “是吗?不能当暴君啊。”
      “若有再犯,我来处理。”
      “他有说什么吗?”
      “说了‘谢谢’。”
      碰到纸袋里叠得整齐的衣服,范希的心跳节奏平稳下来。
      艾莎知道,他气消了。
      她离开这里,把彻底安静下来的空间留给他独处。
      她的主人不老不死,永远留在十八岁最年轻英俊的模样。他有着人类残存的温度和高阶吸血鬼都不可企及的能力,可是他再强这世上都存在着一件令他无可奈何的事情。
      范希把外套抖开套上,抬眼望向窗外的日光。
      不客气。
      他眯起眼睛,遗憾地眨了眨眼。

      楚歌再次见到范希已经是两周后的事了,这位学长到底有没有来按时上课,十分值得怀疑。
      只要他来了,跟大家的作息和路径都差不多的话,即便混在人群中也能一眼就能看见,比如现在。学校餐厅,餐盘和餐具碰出清脆的响动,他们落座在两个对立的角落,楚歌不由得将视线多停了几秒。
      李啸威顺着楚歌的目光探过去,啧了一声,立刻转回。
      楚歌不禁问:“你跟他有过节?”
      “没有。”
      “你都写在脸上了。”
      “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那群人。”
      “哪群?”
      李啸威往嘴里扒着米饭,不回答他了。楚歌又瞥了几眼,艾莎坐在范希对面,还有一个小个子男生坐在他旁边。
      小个子凑到范希耳边说话,同时很敏锐地发觉了视线。对方眯起一双狡黠的桃花眼,朝他暧昧一笑。
      虽然没什么好心虚的,但楚歌还是垂下眼,一使劲戳碎了盘子里的水煮蛋。

      “你的心肝宝贝正在往我们这边看呢。”
      背对着外界,范希面无表情。
      “最近还有人贪吃吗?”
      “没了,哪敢啊。你亲自动手,还叫人都站旁边看着,他们吓都吓死了。”
      谢七羽满脸幸灾乐祸,艾莎端走那一叠被他的叉子祸害的西兰花,“你觉得很有趣?”
      “当然了。”谢七羽嗤笑,“我都等了一百年了,不就是等着看这个吗?多有意思啊。”
      “哪有一百年,你几乎都在休眠吧。”
      “没什么区别呀。”
      谢七羽转向范希,伸手搭上他的胳膊,“唉你说,如果他觉得艾莎是你对象,或者我是你对象该怎么办啊?”
      范希不动声色地把他的爪子甩开。
      “你想得美。”

      楚歌和李啸威把餐盘送到回盘处,出众的三人组也走了过来。李啸威背后捱了一掌,向前踉跄,菜汤洒出来,溅到了衣服上。
      “啊,对不起!”
      李啸威拧头俯视着撞到他的谢七羽,粗重的眉拧成一团。
      谢七羽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面相灵巧可爱,可他嘴上说着抱歉的话,眼里可是半点歉意都没有。
      李啸威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放下餐盘,推着楚歌大步离开餐厅。
      谢七羽的笑声咯咯咯的,音调很高——“脸好臭哦。”
      “别理他。”李啸威拽着楚歌,嘴里骂着,“妈的神经病。”
      “……所以你看不惯的是他?”
      李啸威满脸阴霾,完全不想多聊的样子。

      楚歌没有余裕探寻李啸威和谢七羽的恩怨,他一放学就被吴崇禹叫到了办公室,眼前的桌上躺着一个信封,印着蔷薇纹章的火漆印已经被揭开,信纸上写着简短的两句话:

      「已经找到了违规者并处罚,我们会尽力避免再出现类似的事情。
      若有惊扰,在此致歉。
      ——管理者K,敬上。」

      “这下你可以早点睡觉,不用大晚上再往学校跑了吧。”
      楚歌悻悻地应了声,“知道了。”
      夜里偷跑出去的事情果然落在吴崇禹眼里了。而且他自己一无所获不说,学院里的“鬼”也发现了他的用意,这种始终处于被动的感觉很糟。
      楚歌回想着他知道的信息:管理者,数量未知,身份隐秘,效忠于同一位强者,X。作为上个世纪中期开始出现的吸血鬼队伍,他们进行了大范围的族内清洗,处理掉众多肆意猎杀凡人的同族。现在整个血族的中立派,保守派都由X带领着,近几年更有风声说,一小部分好战派的血族也都归顺于X麾下,因为……
      强者至上。

      吴崇禹发问:
      “你认为什么才是强大?”
      “强五感、体格、移动速度。”这是血族强于人类通用属性。高阶吸血鬼还有特定擅长的方面,比如,“高智商,卓越的记忆力,方向感,领导能力……”
      楚歌背书似地列举血族特征,不禁恶寒,听起来就像造物主在偏袒吸血鬼似的。
      “不止。”
      吴崇禹提起毛笔写字。
      第一列:未知。
      “情报显示,X拥有许多高阶吸血鬼都没有的特性,他最令人恐惧的地方就是未知,没人能摸清他到底有多强,所以这份强大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上限。”
      第二列:天时地利人和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更古不变的历史趋势。血族统一,未必比人类团结要困难,在需要统领的时候出现,既以暴制暴,也运用智慧进行权益交易,把领导者的轮廓画好了,他往里头一坐,他就是领导者。”
      第三列:时间。
      “如果谁都可以长命百岁,又有多少人可以忍住不荒度任何年岁。血族认为他们被祝福,强于人的特征为他们所用,大可以以弱势种族为食。血族意识到他们被诅咒,那永生即是惩罚,他们开始一心求死。活得太久了,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我见过无数那样的面孔,眼里什么都没有,他们对世界失去了兴趣,疲于做出变革……当今有人出头,总不会是在我们可以听闻的几年里才开始蓄势。倒回头,别人虚度的,狂妄着过的,是人家韬光养晦的时间。”

      楚歌听完想了好一会儿。
      他伸出指头划在桌面,也一笔一画地写:
      敌人。

      “对于每个种族的好战派来说,他都很碍眼吧。”
      “嗯。每一族都会有部分人不想看到统一。”
      “您最近频繁地到市里去,是在和王珊小姐她们商讨此事吗?”
      楚歌还想深入问下去,怎知吴崇禹毛笔一收,无比笃定地转移话题:
      “你们快考试了,你开始复习了吗?”

      不用浇别的冷水,一提到考试,楚歌立刻垂下脑袋。
      私立学院里的课程与普高不同,基本上都在为学生以后出国深造做准备,比字典还厚的商科课本和外语书让人头皮发麻,每次考前都能叫楚歌背到自闭。倒不是吸收不了学术知识,而是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念书。
      政府划分给福利院的名额,这么正好,有他和李啸威两个符合年龄和要求的人兑现,他们就近被送进了这和福利院建在同一座山畔上的学院里。
      楚歌单词背到一半,密密麻麻的字母在脑中排开,中间赫然横着几个大字:
      天时,地利,人和。
      他出现在这里也是恰好适配上了命运的卡槽吗?

      吴崇禹又带着李啸威去了市里,楚歌独自留校复习,在图书馆的老位置上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边滚过一声响雷,阵雨断断续续,楚歌看着公式中央的未知数“X”,惊觉早上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伞了。
      阴雨天本就容易让人困倦,他枕着胳膊趴下,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眯了一会儿。

      不知多久之后,他被小爪子扒拉着唤醒。
      低头一看,一只雪白的布偶猫正抱着他的小腿,来回蹭了蹭。
      他伸手碰了碰那颗惹人喜爱的脑袋。
      “明月。”
      “喵~”
      明月是图书管理员宋先生养的猫,人见人爱的存在,走到哪都可能被投喂,小鱼干无限量供应,比起一年前刚见面的样子,它好像长胖了不少。
      明月特别粘楚歌,蹦到他腿上就赖着不走了。楚歌捋顺它背上的毛,明月的嗓子里立刻发出咕噜咕噜舒服的声音。

      “明月,回来。别打扰哥哥复习。”
      宋先生找来,从楚歌腿上抱过了猫咪。斯文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和善道,“还不回去?已经十点多了。”
      “忘带伞了。等雨小一些我再走。”
      宋先生疑惑地指向桌角,“这不是你的伞吗?”

      木桌边挂着一把长柄伞,紧挨着他的书包,楚歌愣住,他确定他来的时候它还不在这里。
      他盯着它看了半晌。
      这伞有点眼熟。
      十一点钟,图书馆里的学生已经走光了,伞的主人并未出现,窗外的阵雨也没有停。借用一下这把及时出现的伞也不是不行,况且……
      伞柄是木质的,黑色的布料上印着暗纹,他固执地想了半天,反复对比记忆确认答案:这不是那个人的伞吗?
      在初春下着细雨的清晨,他曾经见过的。
      神不知鬼不觉地留把伞在这里,完全是范希会做出来的事。
      越是这么想,就越是觉得像。

      十一点半,楚歌拿起伞走出了图书馆。
      雨水无情,一路浅浅的水滩里浸满了被踏碎的花瓣。水珠蹭过楚歌的脸颊,雨意写在他的眼睛里,冷淡,但透明。
      那眼瞳深处,又藏着磅礴的黑。
      一点一点淋下,一点一点在等。

      楚歌回到阁楼,午夜的钟声敲响,几只蝙蝠扑闪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
      入睡后他又做了梦。无限逼近真实的梦里也在下雨,娇艳的玫瑰落着泪,有人在花园中央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Please find my garden, and bring me my favorite song.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前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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