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少年的报恩》雪衣女

4、老梦

　　婚期临近，大鼓眼有些忧伤，晚上喝过几杯后，和南宫娅倾诉：“哎呀，这下你妈妈总算把我搞到手了。”
　　南宫妈妈叫起来：“装什么不情愿啊！”
　　大鼓眼说：“这些年来被你们争来抢去，我心真的好累。现在好了，我人是你的了，以后多多善待我吧。”
　　南宫妈妈怒了，“到底谁上了谁的当？”
　　南宫娅小声劝架：“得啦，马上就是夫妻了。”
　　“说得好像他吃亏了一样，明明是我损失更大嘛。”南宫妈妈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一会儿给老太婆烧几张纸。最近诸事不顺，不会是老太婆在咒我吧？”
　　老太婆指的是南宫娅的奶奶刘老太太。
　　南宫娅的爸爸抛弃南宫妈妈后，照理说南宫妈妈完全有另结新欢的自由，但刘老太太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刘家是大户人家，女人遵循传统美德，从一而终，就算离婚了，也该“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
　　南宫妈妈离婚后第一次交男朋友，刘老太太还带人来捉过奸。
　　南宫妈妈为了气她，越发地风流放荡。老太太想不开，不到一年就被活活气死了。之后南宫家出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事，南宫妈妈认为是老太太在阴间咒她，每逢重要日子，都给老太太烧纸求和解。
　　冬天夜黑风冷，大鼓眼喝多了眯瞪，南宫妈妈怕鬼，拉着南宫娅做伴，去院子里烧纸。
　　妈妈蹲在地上，对着火苗念叨。
　　纸灰飞起，空气里满是清明的味道。
　　南宫娅在院子里溜达。她读书多，受过科学教育，并不相信世界上有神灵和鬼。真有神灵和鬼怪的话，其实是好事，那意味着会有奇迹发生。现在的南宫娅很盼望奇迹。她知道自己头脑简单，看不透很多人和事，但每个人都有直觉。
　　南宫娅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非常清楚。她的爸爸抛妻弃女，不负责任，她的妈妈自私自利，一直嫌女儿是个甩不掉的累赘。她从未享受过家庭温暖，没有钱，没有一技之长，也无背景，找份工作糊口不难，难的是求得平安喜乐，谈个恋爱也容易，只是难觅真命天子。
　　南宫娅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底层女孩，蚁民中的一员，没有安全感，在温饱线上挣扎，生于贫贱、死于贫贱是她的宿命。
　　奇迹，唯有奇迹能改变她的人生。
　　南宫娅仰起头，满天星斗璀璨。会有流星吗？看到脖子酸，也没有看到一颗，想许个愿都不行。如果真有神灵，也是恶意的居多吧？这么擅长绝人后路。
　　这天的夜里，她又做了一个老梦。这老梦像个老朋友，时不时地到访。因为不离不弃，内容很哥特，南宫娅越来越喜欢了。熟悉的开头一闪现，笑意便爬上她宁静的睡颜。
　　第一次做这个梦，是她五六岁的时候。
　　妈妈外出打牌，将午睡的她反锁在家中。她睡醒后，觉得很饿，厨房里清锅冷灶，找不到吃的，吃力地穿上厚重臃肿的冬衣，去棋牌社找妈妈要钱买干脆面和火腿肠。当时她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孩子，一般小孩顿顿吃妈妈做的家常菜，枯燥乏味，只有她拿零食当饭吃，小浣熊、奥利奥、乐之咸饼干、双汇火腿肠，别的小孩哭到挨揍才能得到的美味，她吃到腻。
　　当时南宫家的门楼还是那两扇木门，中间有条很宽的豁缝。
　　有人敲门。
　　她隔着豁缝望出去，天昏昏的，日光苍白稀薄，街上行人绝迹，冷风吹着废纸和塑料袋满天飞。
　　一个穿黑色帽衫的少年站在门外，风帽撩起来盖着头，戴着一副墨镜，看不到眼睛。寒风中，他有些瑟缩，双手插在口袋里。
　　南宫娅有些害怕。
　　“行行好，小妹妹。”他开口了，居然是用一副哀求的语气，“我一天没吃饭了，很饿，你家有吃剩的馒头大饼，给我一点儿吧。”
　　原来是要饭的。
　　南宫妈妈因为经常要把南宫娅反锁在家中，对她的安全教育抓得很紧，讲过很多“小兔子乖乖”和“三只小猪”的故事，警告她街上充斥着大灰狼、大猕猴和拍花子的，陌生人来了千万别开门，免得被大灰狼或大猕猴吃掉，或者被拍花子的拍走。
　　但这个少年是要饭的呀，他那么苍白瘦弱，讲话声音那么凄婉，穿得那么单薄，南宫娅能想象他的帽衫被寒风吹透时刺骨的冰凉，无法拒绝他。
　　“你等着啊。”她跑回厨房，从橱柜里拿出几天前剩下的那半张大饼，所幸天冷，没有长霉斑，但已经很干硬了。隔着门缝，她把饼递给少年，“我家里只有这个了。”
　　“谢谢谢谢，这就很好了。”少年接过大饼，很费力地咬了一口，艰难地嚼咽。
　　南宫娅看着他吃，自己反倒不那么饿了。尽管少年看上去孤弱可怜，她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害怕。他一直没有取下墨镜。南宫娅不敢开门，这两扇乌黑朽腐的木门将她与外界的凶险不测隔绝开，给予她安全感。
　　少年吃饼吃到一半，问她：“你家还有剩菜吗？”
　　南宫娅心想，这个要饭的要求真多啊，有饼吃已经是运气，居然还想吃菜，你要不要汤啊？
　　“没有，有一缸腌雪菜。”
　　“那就给我一点儿雪菜吃吧，干吃饼太淡了。”
　　南宫娅勉为其难地给他捞了一点儿雪菜，放在干饼上。
　　少年吃完饼和雪菜，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旧水杯，伸过来，“你家有没有开水啊？”
　　“等下我去看看。”
　　南宫娅跑回屋，拎起暖壶试了试，还真有半壶温乎水，但当她扭头时，她看到自己从帝都拖回来的旅行箱！咦，我明明是在做童年的梦啊，怎么时间乱套了？她打开旅行箱一看，仍是放假回家前整理好的模样，半箱子衣物书本，半箱子帝都特产零食。
　　她只有在家时才做这个老梦，以至于想到家，就会想起老梦。采购这些零食时，她确实想过，如果再梦见那个少年，就可以用这些好吃的招待他，不用请他啃大饼、嚼雪菜了。
　　她拿了一些萨琪玛、豌豆黄、凤梨酥之类的点心，用温水调了一壶果珍，端出来给少年。
　　这次再出来，她发现少年长高了，挺拔茁壮，已经是青年人的模样。还穿着那件破烂的帽衫，袖口短了，露出一截手腕，冻得通红。裤子也短了，脚踝露在外面。南宫娅这才发现，他没有穿袜子，实在太凄惨了。
　　少年也大吃一惊。
　　南宫娅刚刚进去时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出来时变成了二十多的大女孩。而且，她手里拿的都是些什么啊，找南宫娅要饭这么多年，主题一直是凄苦的旧社会，没想到今天忽然腾飞到二十一世纪了。
　　“这个——”
　　“我大学毕业了，正在找工作，等我找到工作，赚到钱，你再来要饭，我有更好的招待你。”
　　少年的嘴唇微颤，显然是被深深打动了。
　　“对了，”南宫娅又说，“你可不可以摘下墨镜，让我看看你的脸？打交道这么多年了，一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这个——”少年支吾着说，“规矩不允许的。”
　　“什么规矩？”
　　少年摇摇头，伸过杯子。
　　南宫娅把壶嘴也探出去，将已经没有温度的果珍倒进去，一边说：“不想说就算了，但是有件事我还是很好奇——”
　　“什么？”少年问，“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饭？”
　　“不，”南宫娅摆手，“你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如果我不赞成你的生活方式，不给你饭吃就行了，没必要指摘，对吧？”
　　“那你想问什么？”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手头有点儿钱，可以帮你买件冬大衣，你穿得太单薄了。”
　　“这个——不劳您费心了。”
　　“哎呀，客气什么。”
　　“真的，这也是行规，我不能破，就算您给我买了，我也不能穿，千万别浪费钱，您看上去也不是大款。”
　　南宫娅脑子里升起一千个问号。听上去这位是个职业乞丐，貌似还隶属于某个组织，组织规矩还很多，这位还很讲组织纪律。不就是个梦吗？怎么还这么复杂啊。
　　“我发现一个规律。”南宫娅说。
　　“啊？”
　　“我只有在老家的时候，您才过来要饭。”
　　“呃，是这样的。”少年很有耐性地解释，“我有专门的地图，只在固定的几家要饭，包括您家。”
　　“那如果我不在家的话——”
　　“我就当是路过了。”
　　“可以找我妈妈呀，她也不是小气鬼。”
　　“呵呵，”少年居然笑了声，“这个么，我和她没有缘分。这就和当和尚一样，其实也是化缘。”
　　他这么一说，南宫娅更加好奇他的组织了，但不该问的，问了人家也不答，还是捡不重要的问问吧。
　　“那个——”
　　“嗯？”
　　“您到别家要饭，他们都给你些什么吃啊？”
　　“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每次给我歌帝梵巧克力和可口可乐。说老实话，每次要到你家门口，我都压力山大，每次啃完你给的硬饼，我的牙床都要酸痛上半天。”说完，他又是呵呵一笑。
　　南宫娅囧了，“主要是我家当时确实没什么像样的吃的呀。”
　　“没关系的，”少年晃晃手中的凤梨酥，“您这不是已经改邪归正了吗？不用内疚，也不用攀比。我到底是出来要饭的，没资格点餐。您给的食物太好，我还怕折福呢。所以呢，下次您随意。”
　　南宫娅还想再说些什么，邻居家的大公鸡打起鸣来。
　　少年匆忙说：“时候不早，我得走了。再见，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好意。”
　　大公鸡不停地打鸣，左一个又一个。
　　南宫娅烦透了，翻个身，用抱枕捂住耳朵，“哎呀，真烦。”睁开眼睛一看，天才蒙蒙亮。肚子里有些尿意，爬起来上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她回忆起刚才的梦，真清晰，真详细，如在眼前啊。
　　她没有回卧室，而是往客厅走。
　　她的行李箱还在那里，平放着，盖子掀开，露出琳琅的内容，零食那一格半空，萨琪玛、豌豆黄、凤梨酥之类的都不见了踪影，果珍也开封了，盖子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