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散记》月珏云际

9、长月

　　暮气寥兮尘烟，天光退兮闲愁。
　　浮云渺兮何问，安得吾心兮如旧。

　　仿佛，是那几日所想的事情一般的。
　　博雅的眼前，一色的茫茫大水。
　　那个人站在面前背对着自己，雪白的狩衣在不知来处的风中猎猎，在衣襟的下沿上却沾上了些许是泥浆之类的垢迹。
　　晴明……
　　那个人却浑然未觉，只是面对着那起了满目雾气看不清虚实的水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没有前进，或者是后退的欲望，却一直定在那里，仿佛是想从那雾中找出些什么。
　　那寻找如此的专注而忘我。
　　仿佛世界就只剩这样一个寻找的欲望，和寻找的事情。
　　博雅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
　　他开始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拥有自己所叫出名字的人。
　　这样的唯一和专注让人十分不安，就好比是安静到了极致的程度，就会想要想尽办法撕裂着安静一般的。
　　博雅有些心慌，开始自怀里找寻叶二。
　　却哪里也找不见。
　　怎么了，我的叶二，却到了哪里？！

　　于是一叫之下，博雅眼前所见，已是熟悉的床榻的气味，熟悉的晨间的声响，熟悉的阳光的色彩。
　　…………梦啊……
　　博雅慌乱的握住摆放在枕边的叶二，用力地睁了睁眼睛。
　　一定要是梦啊。
　　他这么对自己说道，却用了一种不知道对谁请求或者是命令的语气。
　　博雅站起身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正正经经地更衣洗漱，拜见母亲。
　　之后则是毫无疑问地直接冲向了一条戾桥。
　　晴明，你在的罢？在的罢？回答我！
　　在牛车还只是在接近一条戾桥的时候，博雅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车中开始不断说着，希冀着那个懒洋洋的声音随随便便地敷衍一声，然后掐着自己到达的时间恶作剧的忽然打开门。
　　果然经过桥上时，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唔”的一声答应。
　　之后是数声轻笑，逐渐隐没。
　　博雅觉得紧张了半天的身体，大概也可以轻松一下了。
　　片刻之后，就到了晴明家的宅子。
　　门没有像博雅想的那样恶作剧地打开，而是懒懒散散的虚掩着。
　　门之后是进入长月之后愈加肆意弥漫的寒意，以及满眼带着枯意的金色，杂乱地遮掩着不远处的廊子，显出一种奇异的美好的节奏。
　　他要找的人从这些金色中隐约微笑着，用那熟悉的语调说着，哟，博雅。

　　晴明……博雅如是唤着，穿过有些繁茂过分的庭院。
　　忽然间眼前一片殷红。
　　晴、晴明……！博雅惊吓到了似的叫道，却发现那殷红不过是一大片散落的花儿。
　　博雅怎么是一副看见鬼怪的表情哪……端坐在那一大片殷红花朵间的晴明抬起头来，泰然自若地嘲笑道。
　　这是……
　　博雅不是说，见到过的么。
　　……曼珠沙华……？！晴明，你干嘛突然弄了这么多……很……
　　很可怕么，这个颜色？
　　晴明将头转过一个角度，微微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拨弄着花瓣。
　　原先些许掉落在他衣服之上的花却因为这样的动作而在衣服上留下了极浅的嫣然的颜色。
　　不、只是…………
　　只是？晴明回过头来望着他。
　　觉得，有些不安……
　　不安？晴明坐正身子，轻描淡写地拂去了散落身上的花。
　　不知道……
　　博雅的预感么？晴明轻轻笑了起来，用扇子轻轻叩击了一下地板，随后打开。
　　怎么啦，我这可是实话实说的。
　　嗯嗯，我知道博雅不会骗人。晴明用扇子遮住脸，做出敷衍的样子。
　　博雅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但还是习惯性的老实说道，晴明啊，我做了一个梦，很不放心……
　　所以就那么大早的没有经过同意就随便跑进别人的家里了？
　　已经不早了！！……还有，我才不是“没有经过同意”“随便”进来的。
　　哦？……我可不记得今天有请博雅你来啊……
　　博雅这才忽然发现晴明虽然整整齐齐的穿了狩衣，头发却仍散在肩上，显然是还未整理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的脸忽然热了起来，于是说道，对不住，我不知道……可是晴明你明明在一条戾桥那里回答了所以……
　　哦？我什么时候向你回答过了？
　　……晴、晴明！莫要再耍我了！！博雅在嚅嗫了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叫道。

　　迎来的却不是晴明惯常的颇有些得意的大笑。
　　回去罢，博雅。
　　他严肃而郑重地说着。
　　为什么，晴明？
　　你便当作我今日不想见到别人，回去罢，博雅。晴明挥了挥手，仿佛疲倦得很的样子。
　　晴明你没事么？
　　你再呆下去的话我说不定就有事了。晴明懒散地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明确的下了逐客令。
　　……诶，你真是……
　　慢走不送，博雅。
　　于是就这样被赶出了门哪。
　　博雅望着眼前紧闭的五芒星门喃喃着。
　　刚才门关上的一瞬仿佛还听到了急急的脚步声。究竟是怎么了呢。
　　……一定，有古怪罢。
　　博雅下意识地探了探自己怀里的叶二，在门口踌躇着。
　　不回去的话，晴明会生气的罢。
　　可是……一定有什么事，晴明那个样子……
　　只是自紧闭的门中，什么都不能得知。
　　晴明…………
　　博雅再次无意识地唤道。
　　像是终于有了回应似的，门竟然又一次打开了。
　　之后而来的却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而自己，没有坠落，没有上升，只是有些轻飘飘地，存在于这样一个空间之中。
　　晴明……？
　　他说道，声音如同滑落的水一般的向四周流淌开去，因为似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散去了。
　　怎么了……
　　博雅对自己轻声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叶二，开始迈动脚步。

　　四处是一大片不知所谓的黑暗——不是像是黑夜的那种漆黑的有一种坚硬的实感的，而是陷于雾气一般的一片混沌之中的茫然而隔绝一切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让博雅连脚步也无法确定。
　　周围，一丝的声音都没有，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
　　然而在也许是片刻之后，博雅好像碰到了什么。
　　他立刻俯下身去抓住碰到的东西，而在这一刻，四处的黑暗如同真的雾一般的散开了。
　　………………然而在那黑暗散开之后，他忽然像是漏掉了什么一般的，开始有些茫然了。
　　他抓住的，是一个人的手臂。
　　而那个人，正一动不动的，背对他而站立着。
　　………………博雅正要开口呼唤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要叫什么。
　　循着那个人的视线看去，只是满目的嫣红。
　　彼…………博雅的口中吐出这个字，但又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停住了。
　　满眼的，都是那华丽而妩媚到极点的红色的花，那泉水般流泻着的纤细而典雅的花瓣，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摆动着。
　　如同初次见到时那样，博雅再次被这华美的红色震慑，在这震慑的一瞬间后，似乎连自己身在何处的疑问，也忘记了。
　　知道自己是要寻找着什么，而这“什么”的答案，却从一开始就寻找不到了。
　　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也是一副似曾相识的样子。
　　在他的面前，那个人的有些纷乱的飘动着的黑夜般的长发，以及雪白的几近耀眼的衣衫，在那样辉煌的嫣红中，显得分外美丽。
　　只是那个人微蹙的眉和急切的神情让这美丽显得有些让人烦躁和不安。
　　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
　　博雅看到自己手中仍然紧紧握着的叶二。
　　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仿佛有什么被适才的混沌一同带走了一般的，连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了哪。
　　博雅这样想道，忽然吁了一口气。
　　他试探似的将叶二凑近唇边，于是旋律又无比纯熟的自指尖流出。
　　此刻博雅唯一知晓的，就是至少这些旋律，可以令自己连天地的存在都忘记的。
　　更何况是，方才那满眼仿佛能摄取灵魂和思绪的红色，以及隐约中似乎颇是重要的记忆。
　　只是，唯一无法散去的，是刚才感应到而深深渗入身体中的那种不安和烦躁，这使得他不太能集中精神。

　　博雅再度拿回自己的思维，睁开眼的时候，正午耀目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直投下来，射得他一阵眩晕。
　　博雅慌忙坐起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却听到身边轻轻的一声咳嗽。
　　晴明……？！博雅张着由于揉得过度视野模糊的眼睛向旁边看去
　　正是晴明，远远地立在廊下，在一堆散乱的酒具之间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坐在正午的庭院之中的自己。
　　晴明……
　　博雅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向廊下走去。
　　晴明……你……
　　为什么没有离开哪，博雅。
　　那个，我说过……有点……不放心……
　　……
　　晴明没有答话，却是有些生气般地坐下，一口气喝掉了酒盏里的酒。
　　对不起啊，晴明。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错的话，道什么歉。
　　……我真的不知道错在哪里了……博雅小声说道。
　　晴明倏的抬起头，望着博雅说道，刚才，记得么？
　　博雅看向晴明明亮却看不出情感的眼眸，仿佛领悟一般的说道，啊啊，那个，是晴明。
　　………………果然那个时候，是忘记了么。
　　晴明，那个地方，难道就是忘川？？
　　唔，博雅，也不笨么。晴明低下头去，喝着新斟的酒。
　　……那，晴明。
　　博雅坐下来，用自己面前的酒盏重重地顿了一下地板。
　　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忘川？你……在寻找什么？
　　晴明停了喝酒的动作，抬起头来说道，博雅，这与你无关。
　　自然有关，因为我看见了。博雅理直气壮地说着。
　　那么博雅看见的东西，难道都和博雅有关么？晴明冷冷地反问道。
　　……不……那个……
　　博雅颇有些被晴明的语调吓到，却是慌乱了起来，只是、只是，这是和晴明有关的事情啊。
　　晴明大声笑了起来，却连嘴角处的上扬也是没有，只是纯粹，笑声而已。
　　这样的笑声，不禁让博雅担心地向他靠近。没事吧，晴明？
　　……为什么一定要和博雅有关，我？
　　晴明忽然止住笑声，用冷淡却带着些许寂寥和茫然的声音说道。
　　本来只是我一个人去寻便罢了。
　　晴明……
　　博雅却为何还要留下来？……若是你不看见的话，就算我寻不见，也不会生出这些麻烦。
　　晴明，到底怎么了？说清楚罢……若是麻烦的话，怎么样我都会尽力去解决的——若是晴明你需要的话……
　　不用了。时间却也，过了。
　　时间？
　　晴明叹了一声，有些颓然的靠上柱子。
　　每一回，我能去到那个地方的时间，过了。
　　忘……川么？
　　晴明盯了博雅许久，答道，就算是罢。
　　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那里……不是……亡魂才会……
　　我必须要去的。晴明说着，却不自然的显出了一种急躁，我在那里，失却了一件东西。
　　是晴明，在寻找的东西……啊。
　　……
　　为什么会是在忘川呢，晴明？……失却的，究竟是什么哪，晴明？
　　晴明忽然怔怔地盯了博雅一会，却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再次喝尽了盏中的酒。
　　博雅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盏，急急地说道，晴明，你说话啊，这样的晴明看上去很不让人放心的啊！
　　却没有人会，不放心我的。
　　晴明！！
　　……博雅。晴明望着他说道，你真是好人。
　　继而淡淡微笑起来。眼中，仍是殊无笑意。
　　博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两个酒盏，却转身拿起叶二，再度吹了起来。

　　长月的正午，已然不像清晨那天风寒料峭，然而在阳光仍然带着夏日的精力的同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仍是无法轻易驱散。就在这种奇异的寒冷和温暖混杂着却无法融合成和谐的温度的时间里，廊边那一丛新出现的嫣红的花在周围极力辉煌的金色中，冷淡而高贵的轻晃着。
　　就算是完全忘我沉浸在乐声中的博雅，还是忍不住会被那些吸去注意力。
　　然而乐声毕竟是，如同一种语言的无顾忌的表达一般的流淌在晴明家的庭院里。
　　在身后的晴明，仍然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却不自觉地用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博雅啊，所要寻找的，就在这里哪。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而看似与周围隔绝了完全专注于自己的笛声中的博雅，却在晴明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突然停下了他的笛声，转头捕捉到了晴明所指的“所寻之物”以及，从那微笑中已然透露出来的，有着淡淡的寂寥和悲戚的神色。
　　……心……么。
　　博雅用了然的却是惊讶得发颤的声音说道。
　　晴明一动不动地看着博雅，然后缓缓说道，博雅，有的时候，你真是个敏锐的人。
　　博雅有些局促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叶二，忽然说道，说着将心失却在忘川了这样的话……还不如，直接由我给了你便罢了……
　　话说出口，博雅悚然一惊。
　　接着便极其惶急地跑出门去，仿佛还怕不可靠似的快速关上了门。
　　跟着就是一阵牛车的声音。
　　晴明却是怔在当地，片刻之后，才坐了下来。
　　为自己斟上酒，忽然，又吃吃地笑了起来。
　　博雅，你真是个好人哪。
　　他轻声说道。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庭院中似乎响起了，不知由何处传来的笛声，有些慌乱的，却差不多算得上是温和而优雅。

　　正午的太阳渐渐的开始向西面缓缓斜去。庭中的曼珠沙华，仍是旁若无人地高扬美丽的容颜。
　　晴明斜倚在廊下，望着那嫣红微笑，细长的眼眸中光芒清亮。
　　黑夜般的长发柔柔地散在肩上，隐约显出几丝红色的花瓣来。
　　在酒的醇芳之中，庭院仍是一如既往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