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螟蛉子

1、第一章

　　作为圣玛斯帝国的子民，阿伦知道自己不该怀疑神的真实性。实际上他也没有那个智力，他连初级炼金学最简单的公式都记不住——他真的努力过了——神创造他的时候一定在开小差吧。

　　“阿伦，你这头蠢猪！”饭厅传来雷霆般的咆哮声。那是他的监护人‘勇士’詹姆斯回来了。詹姆斯是个致仕的皇家骑士，干这一行一旦年龄超过三十岁就不行啦，可能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詹姆斯近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脾气越来越坏，暴躁得像匹烈马，“蠢猪，给老子滚出来！”

　　阿伦瑟缩着脖子，慢吞吞地挨到齐胸高的桌边。几张纸猛地糊住了他的眼睛。

　　詹姆斯涨红了脸，指着他的生物试卷，气急败坏地吼：“蠢猪你瞧瞧！这道题——调换儿、猫妖精、报丧女妖和食人魔，哪一种妖精喜欢调换人类的婴孩？你居然选的是B，猫妖精！”

　　阿伦底气不足地解释：“这个……我开始也想选调换儿，但是它放在第一位，看起来很可疑，一般来说，正确答案是不会明明白白地放在头一个的……再说，这些妖精只有东大陆才有，我一辈子也不会去那里，我怎么知道它们喜不喜欢小孩。”

　　“还敢顶嘴？”詹姆斯一把拧起他的领子，将他掼倒在地，利落地抬靴踩他的脸，继而张大了鼻孔，一边喷唾沫一边掰指头，“通用语、地理、生物、历史、炼金术和搏斗术，你竟然没有一样及格！你以后能干什么，当个不知廉耻靠和其他物种交欢维生的化身佬？！”说到这里，詹姆斯盯着他那张挂着靴印的肮脏脸庞，不由自主露出冷笑，仿佛这种前景已是可以预见的了。

　　阿伦不清楚何为化身佬，便不以为耻。他昏头昏脑地爬起来，冷不防又让詹姆斯一脚踹倒。
　　如此反复，他只好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吧……至少，我可以肯定，詹姆斯你是不喜欢小孩的了。”

　　“嘿！老子喜欢小孩，老子不喜欢的是你，你这头蠢猪！”詹姆斯眯起眼睛，粗声大气地，“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还他妈给你这个狗杂种交学费！你拿什么回报老子回报圣玛斯帝国？老子早就看出来了，感恩这种高贵的人类品质，你压根儿没有，你就是个低贱物种，懂吗？”

　　阿伦听得生气了，昂起小脸，他怒视着胡子拉碴脸皮紫红的詹姆斯，心想，如果你长得好看一点，也许我会大发慈悲报答你这个势利眼的。他勉强忍住了浑身不知因愤怒还是委屈产生的一阵哆嗦，却忍不住长久以来盘旋在心里的迷惑，气咻咻地大声问道：“既然如此，詹姆斯，你为何还要收养我？如果我真有这么惹人厌，我立刻就走，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

　　“你敢——”詹姆斯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眼中惶恐一瞬，嗓音陡然拔高，挥舞着胳膊咆哮道，“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威胁完毕，又哈哈大笑着拽起他来，狠狠地拍打他的肩膀，“爸爸当然是爱你的啦，你这头蠢猪！老子还要送你去全帝国最好的学校念书！前提是你通过毕业考试！他妈的，你这头蠢猪能通过考试进学院？做梦吧！那可是以陛下之名命名的皇家学校，艾尔尼亚！唉，艾尔尼亚，我的陛下！陛下以前是在我怀里撒过尿的啊……陛下你还好吗陛下……”

　　艾尔尼亚这个名字，阿伦是如雷贯耳的。在他就读的初级学校，语文老师总是反复强调——艾尔尼亚，在古圣玛斯语里意为，神与我们同在、诸神的宠儿、神之子等。
　　历史老师则告诉他，如今的陛下，乃是本国万世一脉的第二百五十世神圣皇帝，简称艾尔尼亚二百五，只有十四岁，和他一样大。
　　一个十四岁的二百五小皇帝怎么能统治帝国呢？
　　他的政治老师讲啦，帝国有三个忠心耿耿的异姓王，均是半神血统，分别为：征服王雷傲、庇护王无尽和洞察王迪迪。举世现存的半神族就这么三个，据说他们靠□□来维护血统的纯粹。

　　之所以记得这些琐碎乏味的知识，主要还是因为，阿伦对神和半神很感兴趣。
　　他始终不大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
　　不然的话，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而其他孩子就有，为什么他的祈祷从来没有神聆听，为什么他比一些孩子笨又比一些孩子聪明，为什么人间有贫富悬殊？如果主宰人类的神祇向来不是公正的，那神魔又有何异，人类为何要小心翼翼地侍奉神祇？

　　当然，这些敏感的问题，根本不成问题，教科书上是有完美无瑕的答案的。
　　只不过阿伦既看不懂也不愿意死记硬背。
　　“我要保护好我自己的想法。”他天生就有这样一种神经质的警觉，结果成绩越来越糟糕。

　　这一次的期末考试，阿伦果然又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全年级倒数第一。
　　也难怪他的监护人‘勇士’詹姆斯大发雷霆了。

　　在詹姆斯这里挨了一顿胖揍，阿伦不敢留在饭厅吃晚餐了。毕竟再过一会儿，本宅的女主人，詹姆斯的妻子赫拉就要从沙龙回来了。这女人一看见他，就如同在家里看见了老鼠，总是忍不住要皱起眉头，尖声叫嚷：“哦，啊，天哪，他又把汤汁溅在了桌布上！”
　　“以驭凤者玛斯之名起誓！我从未见过如此贪吃的男孩，他足足吃掉了我们一年的口粮！”
　　“詹姆斯，噢，噢，求你，亲爱的，你快让这个粗鲁的男孩离开我的视野，我头晕……”
　　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完美的小舌颤音，不明内情的邻居还以为詹姆斯家有个歌剧爱好者呢。

　　趁詹姆斯念叨那位二百五小皇帝，阿伦悄悄地拿了一条面包，溜回阁楼那属于他的小房间。

　　“多拉斯，你在吗？”阿伦推开阁楼半遮半掩的窗，可能是寒冬将至的缘故，天色一天比一天暗得早了，纪念月亮女神绯碧的大教堂刚传来宣告黄昏的钟声，外面已是一片漆黑。他又探头探脑呼唤了几声，一只毛皮油光水滑的黑猫，嗖地从他的床底蹿了出来，一鼓作气从背后扑上他的肩。

　　“哈，”他立即将小黑猫捋进怀里，“多拉斯，你已经来了！”

　　名为多拉斯的黑猫，闻话仰起毛绒绒的小脸，嘴里正叼着一尾鱼干：“……喵。”它先是彬彬有礼地屈下前肢，轻巧地将鱼干放在阿伦的手里，继而睁大了天蓝色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

　　“你总是带吃的给我，”阿伦开心极了，抱着黑猫坐在床边，就着咸鱼干狼吞虎咽吃起面包来，“这让我很没有养猫的成就感。简直就像报恩的猫妖精一样。你是猫妖精吗，多拉斯？”

　　——为光明笼罩的西大陆，怎么可能有猫妖精？以首都多罗为中心，圣玛斯帝国东南西北一共五千万平方公里土地，都是庇护王的领域，而且，没有任何魔物能越过洞察王的结界而不被察觉。

　　阿伦还记得地理老师给出的这个扯淡的答案。

　　“咪。”黑猫优雅地低下头，在阿伦怀里轻轻地蹭着脑袋。

　　阿伦叹口气，拍净面包渣，伸手捉住猫尾巴：“这个瘤子……再长的话，会影响到平衡吧？”黑猫那柔软的尾巴根部偏左，有个覆盖着褐色细毛的肉疣。刚发现时只有小指头大小，他还以为是没排净的粪便，哪知道没过几天，竟有中指长短了。果然野猫就是野猫，常年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就算看起来漂亮，体内也已爬满各种毒虫了。

　　“喵？”黑猫不解地望着他。

　　“干脆我帮你剪掉吧？”阿伦亮出剪刀。为了让黑猫放心，他尽力笑出一脸傻气。

　　“……”黑猫仿佛也要他放心，果断唰地炸毛竖起尾巴，平衡感良好地蹿出窗户不知所踪了。

　　“真是只胆小猫。”阿伦无可奈何地关起窗户，兀自把头一摇，调转目光，打量起对面的挂式书架：《圣玛斯帝国史》全五册、《东西异同》、《灵图》、《论异端的龙蛇崇拜》……

　　这些书，光从名字上看，阿伦就知道自己绝对没兴趣去看。
　　不过这些书有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作者是“伟大的庇护王：（不同的名字）无尽”。

　　显然，阿伦那位性烈如火的养父詹姆斯，在阅读这方面丧心病狂——
　　完全就是历代庇护王的脑残粉，并且力图把他也熏陶成这样死心塌地的拥护者。

　　而历代庇护王，想必也是颇为丧心病狂的，日日夜夜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酝酿这些一看就无人问津的鸿篇巨制。至少在同校学生中，仅仅是阿伦知道的，就有几十个人，恨透了这位业余爱好是丧心病狂制造各类教科书的异姓王。

　　“既然这么全知全能，应该也有为小猫小狗去疣赐福的那类家庭法术吧……”
　　阿伦踮起脚，费劲地搬下一本本沾满尘埃的书籍，只见其中一本封面用烫金字写道：

　　《恶魔学》，华无尽。

　　阿伦不禁随手翻开来看：“这种关于恶魔的书也可以付梓？”

　　“P231——大多数魔神是愚蠢无知的，如果你突然出现在它面前，那么它只会好奇地歪过头，发出类似‘哈’这样一声惊叹，然后一口将你吞吃入肚，通常情况下……依靠味觉为自己解惑……”

　　看着看着，阿伦已将长疣子的黑猫抛在了九霄云外。十四岁的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思：
　　“为什么伟大的庇护王认定，会是哈的一声，而不是哦或者啊的一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