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螟蛉子

2、第二章

　　“给老子起床，你这头懒猪！”一大清早，詹姆斯炸雷般的咆哮声便穿透了阁楼的墙板。

　　阿伦揉开眼睛，匆忙掀起被褥，那本《恶魔学》哐当落到地上。昨晚他居然抱着书睡着了，可见一切教科书都自带一点法术比如催眠术的。楼下又传来詹姆斯惊天动地的吼声，他只好卯足力气吼回去：“知道了——我已经起床了——！”

　　他抬脚套上前端破了几个洞、颜色不搭调的两只袜子，胡乱系好鞋带，蹦跶到书桌边推开阁楼的换气窗户。“哈，下雪了！”他立即双眼一亮，指着窗外，朝气蓬勃地嚷道。

　　一夜之间，整个多罗城改头换面，原本庄严辉煌的金红圆顶的大理石建筑群，连同城中心那座耸入云霄的驭凤者圣玛斯神像，此时都覆盖着层层沉郁的霜雪，不再显得那么令人审美疲劳。

　　阿伦还没欣赏够，背后已传来叩门声。想必是詹姆斯上楼督促他起床。老天，难道詹姆斯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他就放寒假了吗！这可是他在初级学校阶段经历的最后一个假期，他还没计划好怎么度过，其实，怎么打发都无所谓，哪怕一觉睡到开学也行，只要他不用面对养父母那两张神情严厉的脸……他挠了挠乱糟糟的黑发，不情不愿地打开房门。

　　“唐突来访，我很抱歉，”站在门外的并非詹姆斯，而是一个瘦高的女孩，这女孩卷发及腰，容貌清秀，穿着胸前镶有白边的窄腰绸裙，绸裙的笼状肩部有两块暗紫底刺绣，其上绣着精美的银色弯月和一支利箭的图样。这是本地大贵族狄安娜家的家徽。此时女孩落落大方地任阿伦打量，将脱下的灰蓝羊毛斗篷从右手换到左手，撩了撩发尾，“我可以进来吗，阿伦？”

　　阿伦腾地红了脸，似乎难以置信：“狄安娜小姐，你怎么来了？”他赶紧扭头耸动鼻翼嗅了嗅，幸好窗户开得有先见之明，屋里应该没有袜子发臭的气味了。

　　“噢，还不是为了下学期的毕业考试。”狄安娜给了阿伦一个“你懂的”表情，自顾自走进低矮昏暗的阁楼，将几本教科书放在靠窗的书桌上。

　　阿伦完全搞不懂。狄安娜是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大家背地里戏称她为女神。这多少是因为在古圣玛斯语里‘狄安娜’有‘月亮之女、狩猎的新月女神’之意，更是因为这个家族血统尊贵，在某些方面赶超三大异姓王的半神血统——至少他没听说过哪个异姓王家族出过皇后。
　　……这样的狄安娜小姐，也会担心毕业考试？

　　狄安娜单手扣着书本，面朝阿伦落座，抱怨道：“我那个该死的父亲，”说到此处，她一改之前的淑女形象，翘起二郎腿，晃得凳子嘎吱作响，“他非要让我考艾尔尼亚中学，他说这样就可能和艾尔尼亚二百五十世成为同学。谁稀罕和那个娇生惯养的小皇帝成为同学？不过，帝国最好的中级学校就是艾尔尼亚了，为了进入金色曙光学院，我恐怕只有放手一搏。阿伦，你愿意帮助我吗？”

　　阿伦一头雾水，挠着眉毛局促地回答：“虽然我不太能听明白，但感觉……狄安娜小姐这么厉害，一定可以考上艾尔尼亚学校，进入那个什么光的。”

　　“不行，”狄安娜把头一摇，抱手道，“不行，根据我的推算，我的精神力只有370分左右，要知道帝国公民平均值都有200分，我大概还差30分才到‘明智’。”

　　阿伦更加不明白了：“中学录取分数线，不是根据各科考试成绩的总和来决定吗，这和精神力有什么关系？”

　　狄安娜叹口气：“各科成绩当然也要看，但最重要的还是精神力，”她拿出一支笔，一边解释一边在纸上绘出图表，“首先——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力对吧？噢，看样子，你还不知道。精神力，简而言之，就是人类的情绪，分值在20到1000之间，比如，羞愧（20分），内疚（30分）……恐惧（100分）……骄傲（175分）。好了，那么这八种情绪，都在200分以下，对吧？”

　　“对。”眼看对方已经进入了辅导模式，阿伦只好不明所以地点头。

　　狄安娜在纸上打了个大括号：“这八种情绪，是低级精神力，统称压力。”

　　阿伦想了想，压力，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儿。

　　“除此之外呢，还有九种高级的精神力，俗称能力。分别为：勇气（200分），淡定（250分），主动（310分），宽容（350分），明智（400分），大爱（500分），喜悦（540分），平和（600分），开悟（700—1000分）。在这一共十七个精神力分级中，艾尔尼亚学院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是‘明智’。大概就是，一个人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精神力的最低分和最高分平均下来，如果在400分以上，那么他只要各科成绩及格，就能顺利进入学校。当然了，精神力实际上使用的评估方法和混沌学的数学模型有关，比我讲的要复杂精确得多……”

　　阿伦呆呆地看着这一列图表：“狄安娜小姐，我还是不明白——”

　　“问得好！”狄安娜仿佛很明白阿伦要问什么似的，打断道，“不明白学校为何看重精神力，而非体力、智力和感知力对吗？曾经我也有同样的困惑，父亲告诉我，一个搏斗师体力再惊人，如果精神力只有‘恐惧’这种程度，那么他永远无法作战。同理，一个精通暗杀之道的刺客，如果精神力是‘内疚’，那么他只会死无葬身之地。各系法术师和武乩师就更依赖精神力了……”

　　“等等，”阿伦听够了煞风景的精神力，“我不明白的是，这与我何干？”

　　狄安娜不悦地眯起眼睛：“我可是专程过来透题给你，你不感谢我吗？”

　　阿伦歪了歪脑袋，只觉匪夷所思：“哈？”

　　狄安娜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痛惜道：“阿伦，你都十四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是我的同班同学，而且成绩还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名，俗称无药可救的差生。如果我能创造奇迹，帮助你进入中级学校，那么我自己也会加分。这是圣心会制定的优劣互助政策，你不知道吗？”

　　阿伦还真不知道有这个政策：“但……”他正要告诉狄安娜，他绝对不可能考上艾尔尼亚学校或者其他任何学校，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抖动。全身的血管似有了自己的生命，各自为政，收缩膨胀卷曲又拉抻，疯狂地想要从他的皮肉里挣脱出来。

　　这感觉搞得阿伦浑身直掉鸡皮疙瘩。“怎么回事？！”他揉搓着胳膊，头昏脑胀地看向四周，一切如常，即使是飘落在窗台上的雪花也不曾微颤，倒好像他体内发生了一场局部地震似的。

　　“阿伦，这是什么声音，”狄安娜用力捂住耳朵，尖声叫道，“你快让它停止！我想吐！”

　　“有什么声音，”阿伦勉强按下怪异的不适感，凝神谛听，只不过听见自己在嗡嗡地耳鸣，他不由得也大声嚷嚷，“没有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我都快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我说，让它停止！”狄安娜语无伦次地喊，“你干嘛还傻站着，没听见我的话吗？！”

　　阿伦不得不加倍地拔高嗓音：“我耳鸣了，狄安娜小姐，你也耳鸣了吗？！”

　　大概是两人的声音吵到了詹姆斯，这个暴躁的男人一脚踹开房门，一把拽起阿伦，吼道：
　　“蠢货！你怎么敢对尊贵的狄安娜小姐无礼？！”

　　“警报，警报，”三人正闹得不可开交，一小团嫩黄色落在窗棂上，伶俐地聒噪，“魔王级警报！‘咕叽’为伟大的庇护王华无尽传话——今日有2至4西瓦的魔音污染，声源不确定，声域不确定，强度为可穿透帝国保护屏障及世界之树，会对未成年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不同程度损害！”

　　阿伦侧头去看，那说话的竟是一只肥滚滚的小黄鸟。它的头顶有三丛金光灿灿、威风凛凛的冠毫，脸侧眼角有两块红晕般的斑毛，搭上湿漉漉的黑豆眼、弯钩般咧开的三角小嘴……娇羞丰满神气十足的它，仿佛永远在得意洋洋地腹诽着谁似的：“请有小孩的家庭，速将小孩送到最近的庇护场所。根据您的地理位置，‘咕叽’推荐‘国民大会堂’！”

　　“该死的恶魔狗杂种，这真是糟糕透了！赫拉，快收拾好东西，哦不，宝贝儿，别再翻箱倒柜找你的卷发棒了！”詹姆斯一听是庇护王的命令，不敢怠慢，一面催促手忙脚乱的妻子赫拉，一面风风火火地将神志不清的狄安娜背下楼。

　　阿伦这时已适应了耳鸣般的魔音，晕头转向地跟着詹姆斯出了门：“詹姆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去国民大会堂，坐狄安娜家的马车吗？”

　　詹姆斯忿忿道：“想当初，老子也是有匹马的……”

　　那只名为‘咕叽’的小黄鸟立即道：“没有载具的家庭，送小孩到家门口就行。这次袭击的魔音频率较低，对成年人而言，既不会人魔共振，也非可闻声，没有任何负面影响。请成年人不必惊慌。”它扑棱着翅膀在积雪上轻轻地盖了个爪印，继而叽叽喳喳地大叫，“两个座位，大笨鸟！”

　　积雪霎时如同沸腾的滚水，猛地往上一冲，又铺天盖地地飘荡开来：“如你所愿！”

　　阿伦连忙缩起脖子遮住眼睛，待那纷纷扬扬的雪花散去，才看清，笼罩在他身上的，是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凤凰。这凤凰似乎穿着坚硬笨重的冰雪盔甲，浑身寒气腾腾，熏得人直想闭目流泪。它收敛的羽翼上，纹着一枚醒目的宝剑徽章。徽章的宝剑两旁，画着侧立的红狮和栖息的金凤。除此之外，剑柄后还有如屏风般张开的手掌，一只宛如太阳黑子的眼睛，正在那掌心滴溜溜地打转。

　　阿伦目瞪口呆地望着冰雪凤凰，一时太过震撼，竟忘了魔音来袭的事了。

　　“尊敬的乘客，”冰雪凤凰察觉到他的视线，低下头来，也用幽蓝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这个渺小的少年，低沉着浑厚的嗓音缓缓地问，“你，需要呕吐袋吗？”

　　“……”阿伦下意识把头一摇，然而过了不到一秒钟，他就为此后悔不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