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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禁地空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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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一声童音在他身后响起,清甜中还有几分怯意。安菲坐着没动,直到冷月穿着皮鞋的小脚丫跑进他的视野,蓝裙子在他身边一晃,小女孩挨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安菲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不吃了?”冷月浑然不觉他的疏离,握着苹果天真问道。安菲不想小家子气地扭头不理人,又实在不愿跟她答话,只好低头继续拔草。冷月把苹果伸到他跟前,“哥还没吃水果吧。”
安菲左躲右闪地就是不接,冷月呆了一呆,“你不爱吃苹果,我去拿个梨?”站起来就要往前厅跑。
“回来!”安菲一把揪住她,旋即又放开,“我不吃,你自己吃。”
冷月乖乖坐下,低头咬了口苹果,鼓着腮帮含糊地说,“那哥哥喜欢吃什么呀?”
安菲整个人转向天井,又陷入了沉默。冷月许久等不到回答,索性往他身边挪了挪,“哥哥真挑食,什么都不吃……你吃过脐橙吗?我们从老家带来的,很甜哦……”
安菲终于不耐,站起来就要走,衣襟一紧,低头才发现衣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安菲冷冷丢下一句,掰开冷月的手指向前迈去。
“哥……”还是那么清甜而带点怯意的童音,传入耳朵却说不出的刺耳,安菲再忍不住,转身大声道,“不许叫我哥!”
小女孩脸上的不知所措直接凝成了惊恐和委屈,“我……对不起……那我叫你什么……”
“随便。”
噔噔噔冲上二楼,刚要回自己房间,安菲注意到旁边屋子传出动静,推门一看,不禁大怒,“干什么?”
女佣柴妈和美兰立刻放下手中的行李,“老爷说冷月今晚就住这……”
“这是我妈的房间!”安菲冲进去将两人手里的旅行包夺下来扔到门外。
“小菲……”柴妈忙跑过去提回旅行包,“这可是你爷爷说的,以后你妹妹就住这里……”
“胡说!我妈的房间谁也不能动!”安菲气得浑身发抖,之前爷爷明确说过,一楼那间带隔间的套间给那一家三口住。那屋子原就是他父母的卧房,冷瀚文离家后一直空着,而他自己卧室旁边这间则是年小童寄居在冷家时的住处,年小童嫁给冷瀚文后空置了一段时间,安菲出生后以后不知为何又搬了回来,一直住到去世。
柴妈和美兰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安菲见她们犹疑,干脆直接拢起已散了一地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儿推出门外,“都给我出去!”
关上门,四周终于清净,安菲坐在桌边,两肘压在桌面上,慢慢将头埋进双臂之间。
爷爷告诉他爸爸要回来的那一刹那,不是不高兴的。
虽然这八年,他一直告诉自己,那个叫冷瀚文的男人对妈妈造成的伤害一辈子也还不清,给自己带来的耻辱和痛苦,他永远也不打算原谅。他应该,必须,正在以及还将恨他,今生不会再叫他一声爸爸。
可站在爷爷的书房里,看着书桌上冷瀚文写来的信件,他居然有那么一秒钟,心情是期待的。
我冷安菲终于又有爸爸了。
哪怕那是个坏爸爸。
可是,爷爷说,爸爸的现任妻子会跟他一起来,还有他们的女儿,他的妹妹。爷爷说,你不用喊她妈妈,但依然要尊重她,她到底是你长辈;你不用把妹妹当成掌上明珠,但依然要保护她,她到底流着与你相通的血脉。
爷爷说,你们一家四口团圆了。
这是哪门子的团圆!年小童呢?他们“团圆了”,那个总是一脸愁容,满含闺怨,无望地等着不归人,最后带着终身遗憾离世,从此孤坟荒冢,黄泉飘零的女人呢?
所有的期待和欢喜只维持了一瞬。之后的所有时间里,如果可以,他多希望爸爸永远不回来。他已经十五岁了,父亲这个角色在他生命缺失得太多,早已来不及弥补,也再不需要挽回。
“小菲,小菲……”秀姑敲门叫道,“爷爷让你去他书房。”
安菲抬起头,用力搓了搓脸,柴妈和美兰肯定跟爷爷汇报了。爷爷是怎么想的,明明答应这间屋子再不进人,到底还是进了人,并且,还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小菲!”秀姑已开始转门把手。
“来了!”他匆匆而起,快到门口时,眼角余光扫到床头柜上一样东西。那不是年小童的遗物——一个一看就雕刻得很业余的木头玩偶,七八寸长,连清漆都没上,还露着原木的颜色,所有棱角却都圆润得像被把玩了很久很久。
安菲走过去,抄起木头娃娃出了门。
书房里坐着冷云旗,站着冷瀚文,吴蔚以及冷月。宴席刚散,喝了几杯酒的冷云旗面色红润,心情似乎也很好,拉着安菲的手笑问,“柴妈说你不肯让小月住你隔壁?”
安菲早做好心理准备跟爷爷闹一场,可惜老爷子笑脸迎人,他反倒无处使劲,“您说过不动我妈的房间。”
“小月是大姑娘了,就算现在和爸爸妈妈住,以后也要有自己的房间,那你说说,要是你管家,打算让妹妹住哪里?”
安菲默然。这宅子是冷家四十年代所建,□□前没收,□□后才发还,足有五十年历史的宅院风水虽好,面积却不大,前院正厅用于会客聚宴,除琴室外,偏房都住了司机花匠和佣人,后院一层是老爷子的书房、卧室,秀姑与冷瀚文夫妇分住老爷子两边,二层是安菲、三公子冷瀚质一家和四公子冷瀚方的房间,要说留着年小童的屋子不用,再去别处寻一间妥当的住处,也当真不大容易,安菲虽不管家,稍微思忖也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那间给她,我去前院住。”不敢看爷爷,安菲低声嗫嚅。
“胡闹!”冷云旗斥道,花白双眉微微拧起,“放着堂屋不住,住下人房?你打算让你爸和吴阿姨一进门就被人戳脊梁骨?”
这罪名就太大了,安菲不安地看着爷爷,一时无措间,冷月小心地插话,“爷爷,不要紧的,我跟爸爸妈妈住就好了……”
“小月,别插嘴。”冷瀚文低声喝止。冷月一路被父亲拖到母亲身后,一路回头紧紧望着安菲,“爸,我不要占安菲哥哥的屋子……”
“小月,你妈妈身体不好,需要安静休息的地方,你住那会打扰她。”冷云旗不容置疑地开口,“早搬晚搬都是搬,直接搬了省得麻烦,这事就这么定了。”
“爷爷……”安菲无望地叫着,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不经意回头,就看到冷瀚文满怀歉意的目光,“小菲,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妈妈的房间……”
安菲狠狠咬着下唇,森冷视线投向还在絮絮叨叨的冷瀚文,别在我面前提妈妈,你不配。
若眼神可以杀人,他已在父亲身上开了不知多少刀口。冷瀚文淡眉一紧,神色刹那黯然,就连身边站着的吴蔚也受了波及,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没有血色,而小小的冷月似乎也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罢了,罢了。安菲握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我妈妈的东西要放在原地,一件都不许动。”
那是属于妈妈的屋子,始终是他的领地,就算冷月住,那也是他给她的恩赐,而不是他对她的退避。
柴妈和美兰又一次提着冷月的东西进了这间几成禁地的卧室。朝南的阳台和安菲房间连着,阳台下面就是天井和花园,凤凰树已到最后的花季,大片大片血红花瓣零落一地,阳台上也飘了些许,随着行李一件件送进,这寂寞了一年又一年的风景,终于有了些纷乱的人气。
“那个……我叫你安菲哥哥,可以吗?……”送走柴妈和美兰,冷月站在床脚鼓足勇气开口,安菲坐在床上不作声,只默默抚摸着新换上的还带着皂香的淡蓝色床单。
“乐芙表姐和乐蓉表姐也这么叫的……”
安菲晾了她半天,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冷月中了大奖一样欢喜起来,“安菲哥哥,谢谢你……我一定不会弄坏你妈妈的东西,我会好好照看它们的……”
“你知道我妈妈去哪了吗?”安菲突然开口,嘴角难得竟有一分笑意。
冷月迟疑,“爸说,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是,她已经死了,死了九年了。”安菲直视着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的瞳仁,就像自己一样,谁让他们拥有共同的父亲,这样的双眸在她脸上纯如秋月,灿若繁星,在他脸上却成了直指人心的利刃,“九年前,她就是在这里死掉的,临死前,她跟我说,小菲,我不甘心,我永远不甘心……”
八岁的小女孩若再笨些,懵懵懂懂听过也便算了,可冷月显然没让他失望,漆黑眼睛里慢慢浮现惧色,垂死的病人,阴冷的房间,余音袅袅的遗言,久久不散的离魂……
“你乖乖住着,我妈妈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站起来,走过去,手掌温柔地,一点一点地盖住她的头,“可你要是不听话……”
“哥哥……安菲哥哥……我会很乖很乖……阿姨……阿姨会喜欢我的……”冷月童音微颤,声量却出奇地大,也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小月!”吴蔚捧着一只小盒出现在门口,似有什么顾忌,不敢跨进来,只在外头招手,“你的宝贝发夹又混到妈妈箱子里了。”
冷月飞快逃离安菲的“魔爪”奔向母亲,“妈你怎么上来了,我自己下去拿就好了!”
“你哪里想得起来。”吴蔚将盒子放进女儿手心,转头对安菲不太自然地笑道,“小菲,小月以后就住在你隔壁,她以前没自己住过……劳你费心照看了……”
若吴蔚是个恃宠而骄,颐指气使的轻浮女子,他必要处处与她作对,绝不让她有一刻称心如意,偏生这女人满头满脸都写着我很害怕,求你别欺负我,堵得他连给个下马威的由头都没有。安菲只觉胸紧气闷,一句话也说不出,冷冷瞥了搂在一起的母女俩一眼,绕过她们往楼下走去。
宴席开在午间,送走宾客,没歇多久,冷云旗便率一家大小来到岛内的薛岭公墓。依山傍水的青青草坡上,冷云旗的结发妻子耿氏安眠于此已二十多年了。
民国年间,厦门冷家是福建商界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工商业本就发达的闽南金三角,从刺桐港到月港,提起冷家谁不礼敬三分。1949年10月18日,厦门解放后的第一天,满目疮痍,遍地废墟中,是年轻的冷云旗带领留守大陆的所有鹭岛商人拜会了叶飞司令和韦国清政委,表达了对新生共和国的坚决支持,也是冷云旗顶着重重压力不惜血本捐输集美人民银行,支持厦门政府的金融改革,更是冷云旗多方奔走,筹款筹粮资助十兵团攻打金门岛……虽然金门之战以解放战争史上最惨重的一次失败告终,冷家却成为鹭岛最重要的红顶商人。冷家的荣耀一直持续到□□,十年浩劫伊始,冷云旗便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冷家失去了所有家产,就连筼筜湖畔的小院,也失去了朝夕相处二十年的主人。
1976年,冷云旗带子女和秀姑回到筼筜湖老宅,并奇迹般地在老宅墙壁暗层中发现了耿氏解放初悄悄藏起的首饰。凭着这笔劫后余生的资金,凭着半生从商的经验阅历,凭着遍布鹭岛乃至厦漳泉的人脉,冷云旗创办了云纬,并在十数年间把家庭作坊式的云纬公司发展成横跨地产开发和进出口贸易的庞大集团。冷家恢复了昔日的辉煌,冷云旗却依然住在湖畔那座并不宽敞,甚至已有些老旧的宅院。
这里有他和耿氏共同拥有的全部回忆——掀起红盖头看到的羞涩面容,瀚文出生时的狂喜心情,风雨飘摇时的彼此承诺,还有那重见天日的项链耳环,便如刚从妻子身上摘下一般,还带着她熟悉的馨香……
他不愿走,不能走,他要守着这座宅院直到与她重逢。
“纤娘,八年了,咱们这一家,总算是到齐了。”冷云旗站在耿氏已有些风霜蚀迹的墓碑前慨叹,“我不知道八年前那样逼瀚文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道现在让他们回来,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纤娘,我老了,真是管不动了,过几年,我就来陪你,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老爷,大喜的日子……”秀姑扶着冷云旗心疼劝道,“瀚文回来了,太太不知道多高兴,快别说这些了。”
“瀚文,带小菲和小月给你妈磕个头,上个香。”
冷瀚文忙拉起儿女,三人恭恭敬敬在耿纤娘墓前跪了下去。继而冷瀚圆、冷瀚质、冷瀚方依次祭拜,就连冷瀚圆的丈夫董骁,冷瀚质的妻子蔡美华也不例外,只有吴蔚一个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角落,冷瀚文上去时公公并没叫她,小姑小叔皆夫妇携手上前,更没有她的位置。
给祖母上完香,安菲充满祈求的眼神便一直粘在冷云旗身上,老爷子拍拍他肩,脸却转向冷瀚文,“你跟吴蔚,也去看看小童吧。”
年小童的墓并不远,安菲冷眼看着冷瀚文和吴蔚双双燃香,鞠躬,忽然明白过来,爷爷将父亲召回云纬,又安排冷月住在母亲当年的屋子,怎么看,都是对儿子和孙女在名分上的认可,却偏偏不让吴蔚给祖母上坟,还要吴蔚祭拜母亲,只能说,爷爷并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轻易便接纳了这个女人。
也许爷爷和他一样,吴蔚永远代替不了年小童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点燃的线香在八月的夕阳中逸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墓碑上的字迹,墓碑上的两个框格,一个已经用年小童年轻时的照片填满,另一个,是留给冷瀚文的。
母亲的葬礼是爷爷亲自操办的,下葬时安菲只得六岁,什么都不懂,如今想来,当年爷爷的坚持,也不过是对他于事无补的安慰,和对冷瀚文第二段婚姻有形无声的抗议。
可人已去,空余恨,再多的安慰和抗议,也换不回他喊一声妈妈的权利。安菲轻轻抚摸着碑石,缓缓将额角贴了上去,身后的长辈们面色各异,管他们呢,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和妈妈这样接近的机会罢了。
“妈妈,我想你。”安菲跪坐在墓前含泪低语,寒意沁肤,思念钻心。爷爷飞针走线,勉强缝补起这个破碎的家庭,针脚粗砺,刺痛的全都是他对母亲无法放下的挚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