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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雨如晦 ...
1991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一月,海湾战争爆发,六月,南斯拉夫内战,七月,华约组织解散,八月,苏联政变,各加盟共和国纷纷独立……然而这一切离厦门这座小岛却是那样遥远。桂花飘香的八月,筼筜湖畔的冷宅一片欢声笑语,云纬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冷云旗六十五岁寿宴即将举行,谈笑的鸿儒,往来的白丁,人人都有几分暗藏心底的好奇——据说,冷家消失八年之久的长子冷瀚文,今天将携妻女一齐给老爷子祝寿。当年冷瀚文正是为婚事和父亲闹翻,如今父子翁媳见面,不知又将上演怎样一出好戏。
“怎么还没换衣服?你爸眼看要到了!”秀姑推门进来,皱眉念叨。秀姑年纪与冷云旗相仿,在冷家伺候三代人半个多世纪,早已地位超然,别说其他佣人,自冷云旗之下哪个公子小姐都不敢拿她做下人看。被她教训的少年却一动不动端坐窗前,看着院外门庭若市,客似云来,嘴角微弯,泛起一丝冷笑。
秀姑见他消极反抗,皱眉道,“爷爷好容易热热闹闹办个寿宴,你就下去坐一坐吧。”
安菲无声地叹了口气,跳下窗台,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衣服往身上套。秀姑见他到底服软,眼角眉梢便带了笑,等安菲打扮停当,又把他拉到全身镜前,一边抻衣领捋袖口一边继续念叨,“瞧我们家小菲生的多好看……等下见了人,可别任性,你是冷家长子长孙,不能折了冷家脸面……”
镜中的安菲有一张初现几分大人模样,稚气却还没褪尽的面容,鼻如悬胆,眉若远山,薄唇微抿,下颌尖尖,清亮亮的黑眸藏在垂下的发梢后面,教人总看不清表情。青春期竹子拔节般地长高令他有些纤瘦,可匀停骨架已开始预示年轻男性俊美的气息。秀姑对这祸水容颜早就习以为常,只为他满面的懒散忧心忡忡,“爷爷做寿,你也不笑一笑,像什么样?……”
安菲转头冲秀姑一咧嘴,幅度标准到位,只是笑意远没到眼底,秀姑也无心再说他,检视一遍细节便将他推出门。
客人大多聚在外间大厅,西偏厅很是安静,安菲匆匆走下旋梯,忽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大哥哥……”
循声望去,西偏厅到内院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身簇新水蓝连衣裙,小黑皮鞋,红发夹,粉嫩嫩的苹果脸极是可爱,宝石般的大眼睛恳切地望着他,“大哥哥能带我洗个手吗?”
安菲走近了才发现小女孩摊开的双手上满是泥渍,隐约还有几道血痕,再看她两膝也有擦伤,裙角沾了黑点,看样子摔得不轻,难怪水汪汪的眼睛难掩痛楚。安菲一言不发就向西偏厅角落走,小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忙迈开小短腿跌跌撞撞追上去。
西偏厅对着的内院角落有个供花匠浇花的水龙头。安菲朝小女孩一努嘴,她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跑到水龙头前挽起袖子,洗完手拿出手绢沾了水,一点点拭净膝盖和裙子,最后还在水流下搓了搓手绢,拧干了才收进衣袋。
“谢谢大哥哥。”收拾利落的小女孩重新抬头看他时,目光已比刚才明亮许多,刚要再说什么,安菲已转过身往内院深处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个陌生女声,“小月你跑哪去了妈找了你半天……”
“刚不小心摔了一跤,大哥哥带我来洗手……”童音软绵绵地还有几分娇憨,硬是拖慢了他前行的脚步。
“谢谢你啊小弟弟……”女声在她身后稍微提了点音量,很有礼貌地招呼道。
安菲站住了。刹那间许多不相干的念头越过他脑海,八九岁的女孩儿,摔得这么厉害居然不哭不闹,而是灵巧麻利地独个儿处理伤口,孩子的妈妈乍见女儿受伤,居然不是第一时间搂着孩子大叫心肝宝贝,而是先跟一个路人致谢……
他慢慢转过身,看了水龙头后面的母女一眼,本不想笑的——那两人跟他有何关系——却还是在小女孩灿若繁星的眸光中,极其微弱,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是与生俱来,无可名状的一种联系。
“爷爷。”走进内院书房,安菲恭敬地叫了一声,垂首站在门里。
冷云旗面前站着的人立即转过脸来,“小菲?!”
四目相对,皆是一震。
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已经模糊得几乎只剩下个灰黑的影子,却依然在面前这个苍白瘦削的中年男子身上得到了最精确的映射。八年弹指一挥间,离去时儿子才到父亲腰际,如今再看,父亲早没儿子想象的那么高大。
“小菲,过来见你爸。”冷云旗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沉声说道。安菲恍若无闻,直直看着冷瀚文一动不动。冷瀚文显然不若冷云旗那么克制,一步冲上来就把儿子揽到怀里,“小菲……小菲,你……都这么高了……”
“小菲,叫爸爸。”冷云旗又说了一遍,声音不怒自威,安菲僵在冷瀚文怀里的身体一动,挣脱开去,偏头看着父亲,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嘲讽,“爸。”
冷云旗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就更沉了。冷瀚文还没放下的手臂悬在空中,进退不得,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激动,“哎,好,好……小菲……”
“爸爸!”这一声爸爸,可比他叫得甜美太多。安菲心头一跳,抬眼看去,门外站着的不就是刚才央他找水的小女孩,小女孩身后,不就是她的妈妈,那个梳着短发,粉黛未施,一袭的确良红裙伧俗又做作的女人。
原来这就是冷瀚文的现任妻子和他们的小女儿。理论上,也是他的继母和亲妹妹。
就为这两个女人,冷瀚文丢下老父幼子离家出走,一去八年,而他头也不回甩脱他手跨出家门时,他的发妻,他的母亲,才刚去世一年。
就在刚才,他还冲她们俩笑了笑,释放他冷安菲难得一见的善意。
安菲心底蹿起一阵厌恶,连父亲都懒得再看,退到一边低着头不说话。冷瀚文视线在儿子和女儿身上打了个转,扬手把门口两人都招进来,换上满面笑容转向冷云旗,“爸,这是小月,这是吴蔚。小月,快叫爷爷。”
小女孩颠颠儿跑到冷云旗跟前,扬起小脸脆生生地叫,“爷爷好,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冷云旗在儿孙面前绷得死紧的面皮终于松动,已经有些浑浊的目光陡然温柔,弯腰欲把孙女抱到腿上,小女孩却摆摆手趴到他膝头,“爷爷腿不好,我还是站着吧!”
笑意立刻爬上了冷云旗满脸深深浅浅的纹路。他摩挲着孙女柔软如丝的头发,眼光一扫找到躲在一边的孙子,“小菲,那是你吴蔚阿姨,这是你妹妹小月,还有你爸,从今天起,他们三个就搬回大宅来住,你们一家四口算是团圆了。去给你吴阿姨行个礼。”
安菲垂首不语。
“小菲!”冷云旗提高了声音,屋里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紧张。
安菲还是没抬头。额前发丝挡住了众人视线,唯有偎在爷爷膝头的小冷月仰着脸直直看到他眼睛里,忽闪忽闪的期待表情和刚才在西偏厅时如出一辙。他有点受不了这女孩直愣愣盯着人看的目光,偏过头去,就听得冷云旗一拍椅子扶手,“冷安菲!”
“没事,没事,小孩子不习惯叫人也正常。”吴蔚连忙开口圆场。冷安菲抬眼望去,吴蔚正冲自己温柔婉约地笑着,母女俩如此之像,连那种甜到发腻的讨好都一脉相承。他忍下各种嫌恶,挑衅似地回给她一个讥讽的笑容,吴蔚不禁呆了一呆,脸上笑意瞬时僵硬。
就在一家子僵持不下时,秀姑抬腿进了屋。
“老爷,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呀,瀚文!”
又一番久别重逢后的煽情大戏,倒把安菲和爷爷、后妈之间的对峙给糊弄了过去。大家厮认过后,秀姑扶着冷云旗,冷瀚文和吴蔚紧跟着,安菲和冷月殿后,一行人出了内院走向大厅。
“大哥哥,你真是我哥哥啊!”小冷月像来时一样奋力迈步跟着他,嘴上不停,“爸说我有个哥哥,大我七岁,我今年八岁,你就是十五岁对不对?”
“真好,我也有哥哥了!”
“哥,等下吃饭你坐我旁边好不?”
“哥,吃完你带我去院子里玩吧……”
完全就是一只小麻雀。安菲蹙眉。
走了一段路,吴蔚有意放慢脚步落到最后,等冷云旗和冷瀚文都进了前厅才牵着女儿拉住秀姑小声问,“秀姑,能不能帮我找点碘酒,创可贴也行……”
秀姑睃了她一眼站着没说话。
“妈不用了就擦破点皮……”冷月拉了拉吴蔚的衣袖,“一点都不疼……”
“秀姑……你帮帮忙……”吴蔚充耳不闻,只是惶恐而急切地看着面前这个俨然和她地位互换的老仆。老太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头看向安菲。
安菲两手插在裤袋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秀姑这才回身,径自向前走去,“跟我过来。”
“谢谢,谢谢秀姑……”吴蔚忙不迭说,牵着冷月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谢谢你……小菲!”
安菲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大踏步走向前厅。
前厅和院中席开八桌,悦华请来的主厨精心准备了佛跳墙为首的闽菜十八珍,一时间干鲜水陆,山珍海味,流水般送上席面。鬓角斑白,精神矍铄的冷云旗坐在首席上座,捋着并不长的髭须频频颔首,一派久居上位的矜贵风范。酒过三巡,冷云旗走到前厅门口,朗声说道,“今天承蒙各位朋友赏脸,来给我老头子庆贺生日,冷云旗深为感激。趁着大家都在这里,我也顺便宣布一个好消息。”
众人尽皆放下手中的酒杯碗筷,齐刷刷盯着堂上傲然而立的老头。
“瀚文从今天开始,担任云纬集团副总经理一职。这些年我老头子独力支撑云纬,受大家照顾良多,瀚文年纪还轻,经验不足,还望各位以后多多包涵,多多提携,继续支持云纬,谢谢大家。”
话音未落,冷瀚文已走到父亲身旁,团团作揖,又接过吴蔚递来的满杯白酒,说了几句场面话,仰脖一饮而尽。满场掌声不断,一片叫好。安菲坐在侧席,静静看着厅上形形色色,众生百态,只觉万事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不过如他这样的想必是少数,刚转过脸挨着他的另一席便有两个女声絮絮私语。
“一点世面没见过,这副总夫人也不好当啊……”有些尖锐的声音,是冷云旗的长女冷瀚圆。坐在她旁边的女士安菲不认识,声音却很好听。
“你哥哥回城后不是还帮老爷子打理过几年生意么,有他带着,嫂子很快就适应了。”
“嫂子?我嫂子是年小童,谁认她做嫂子。”冷瀚圆鄙夷道,“也不知给老头子使了什么招,居然让她登堂入室,幸好我不住冷家,恶心都恶心死了。”
“你小点声……”女伴尴尬拦下,冷瀚圆却毫无顾忌,音量不减反增,“我有什么说什么,不怕人听!要不是老爷子做寿,我今天才不来。小人得志……我看她能风光多久!”
“怎么说也是冷家大儿媳妇了,别跟她闹太僵……”
“大儿媳妇怎么了?我连我哥也照骂!我兄弟三个,以后谁当家还说不定呢,瀚质不行还有瀚方,瀚方不行还有小菲呢!就算我哥色迷心窍,哼,有小菲在,我看她能闹出什么动静!”
“你……安菲就在后面……”
安菲忙低下头假装吃饭,不想冷瀚圆转过身,直接就把他一把拽了起来,硬邦邦地说,“小菲不怕,有姑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你记住你是冷家长子长孙,云纬将来是你的,没人抢得走!”
“瀚圆……”旁边的女伴低声叹息,安菲始终垂在地面的视线慢慢抬起,面前是一双熟悉的,愤懑中带着怜惜的眸光,年近不惑却依然美貌优雅的冷瀚圆刚才还高声大气,口吻强硬,此刻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你别拦我,我看着这孩子,没法不想起小童……”
“姑姑……”安菲心里一痛,伸手去擦冷瀚圆的脸。冷瀚圆接过女伴递来的手绢按了按眼角,又用力握了握他细瘦的手臂,“小菲乖,好好学习,长大了要给你妈妈争气,给姑姑争气……”
这边一番动静,已引得不少人悄然张望,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孔,同情的看好戏的目光,于他便都如风过水面的涟漪,惊不起多少情绪,唯有对面侧桌上那个局促不安的红衣女子,和她身边乖乖扒饭的小女孩,两双一般样的如墨黑眸,看得他心头一阵烦乱。
和该敬的长辈打过一轮招呼,安菲索性溜了出来,坐在内院天井的台阶上一根根拔着石头缝里生出的杂草。九月的南国天气明明还热,屋中更是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十五岁的安菲,却感受不到一丝让人温暖的空气。
九年前,年小童撒手西去,一年后,冷瀚文离家出走,虽有爷爷,姑姑,三叔,四叔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可他依旧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七岁的他躲在被窝里哭泣,怕被睡在身边的秀姑发现,只能使劲咬着自己的拳头,早晨起来,还得骗说蚊子咬的,太痒抓破了皮。没人知道学校里结了梁子的男生笑他有爹生没娘养,他抡着砖头冲上去和人打得头破血流,再掏出所有私房钱只为对方同意不告诉家长。更没人知道这八年来,其实他在学校和家附近,几次看到了冷瀚文躲躲藏藏的影子,每一次他都想跑过去揪住父亲的衣角,每一次挣扎到最后,却又装作全然不知,别过脸匆匆逃离父亲黯然远望的视线。
代替父爱与母爱陪伴着他,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长大的,也不过是这些伤心的,酸苦的,残酷的甚至是狰狞的回忆和秘密罢了。
“哥……”
一声童音在他身后响起,清甜中还有几分怯意。安菲坐着没动,直到冷月穿着皮鞋的小脚丫跑进他的视野,蓝裙子在他身边一晃,小女孩挨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台阶上。
这一章小修。呜呼,这一章的违禁词太多了,到处是字母……
为了避免人名复杂带来的麻烦,做个简单的人物表。以开场时的关系为准,因为有些关系要情节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展开,就先不剧透了。
第一代
冷云旗 - 耿纤娘
第二代 (冷家四个子女按 文圆质方 排行,不分男女)
长子 冷瀚文 - 年小童 (子 安菲)
- 吴蔚 (女 冷月)
次女 冷瀚圆 - 董骁 (女 乐芙,乐蓉)
三子 冷瀚质 - 蔡美华 (女 安萱)
四子 冷瀚方
安菲发小儿:左思静 左思平 卷毛栾枫 小四何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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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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