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47、深聊

　　木楼之内，陈设极其简单，饶是如此简单，布局错落间也深有一种雅意，透着一种清闲之气。不难看出，作为这木楼主人的徽师父又是怎样超然物外之人。
　　庄荛晞转头看向萧溯游，习武之人本就不爱累赘牵绊，他虽出身皇族，身上也并无什么佩玉璎珞，一身白袍胜雪，干净利落，加上他眉宇之间凌厉的英气和他性格的深沉不定，庄荛晞着实不明白他为何举手投足之间就会有名士之气，想来其中恐有徽师父对其的影响吧。
　　两人在木楼歇下。入夜后，寒气侵人，庄荛晞卧在床上，闻到梨花的冷香，心中平静如水，却一时未入梦。
　　因在深山之中，夜晚的木楼十分安静，因此在这般的安静下，一点点的异动也会被无限放大。那声异响来自于廊末的楼梯口，木楼只有两层，第一层为厅第二层为室。二楼三间厢房，庄荛晞和萧溯游各住一间，还有一间房正是二楼楼梯口处那一间，萧溯游却未将它提及。
　　庄荛晞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萧溯游此番带她出来，为何偏来到徽师文的故居？萧溯游智虑深沉，他但凡做一件事，便必有其目的，常人难以琢磨，想到此，庄荛晞不禁又回想起白苑之时，他浅笑着向她邀请；宫门之处，他又抚摸着指天剑身，告诉她五年之期将近……他一定瞒了她什么。那个人果然不是自己可以探知的，她又忽然一哂，原来自己早已与平静的生活无缘了。
　　异响过后，又是一片死寂。庄荛晞还是毫无睡意，这么多年自己大脑习惯了清醒，神经习惯了紧绷，正当可以安心入睡时反而睡不着了。她看着灯花落下，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庄荛晞不知道萧溯游如何知道自己此刻还未入睡，只是瞧他清俊的面容也是毫无睡意。
　　“去外面走走怎么样？”他道。
　　庄荛睇正迟疑，揣摩着这句话的深意，却不料萧溯游一笑：“我有那么可怕吗？只是单纯的走走而已。”
　　于是庄荛晞点了点头，跟在萧溯游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夜风微凉，并无月色。
　　“晞儿，有个问题我必须问清楚，”前面的萧溯游忽然开口，“几个月前怨雨叛乱，叛逆首领子夜被你杀了？”
　　“怎么？”庄荛晞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据我所知，后来在清理尸体的时候，他的尸体好像不翼而飞了。”
　　他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庄荛晞目光一冷：“看来我怨雨宫中还有不少萧殿主的眼线呢。”
　　萧溯游一笑，可眼中沉沉，无半分笑意，他未正面接话：“你怨雨宫宫主不也为我所用吗？”
　　庄荛晞不再接话，萧溯游又续着子夜尸体消失一事分析起来：“一般有两种可能，一，子夜没死；二，子夜死了，但他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所以他的同伙盗走了他的尸体。不过，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你到底什么意思？”庄荛晞打断。
　　“我的意思是，怨雨宫中还有南诏的叛徒。”萧溯游，面容平静，“子夜虽是怨骨亭地副领主，可当时叛乱的人中还有黄沙楼嘶雨堂的人。何况怨雨宫征战的五年里，重冰重影兄妹一直是你的左膀右臂，行事素来以狠绝著称，绝不拖泥带水，可那场叛乱却硬生生地坚持到了你回到怨雨宫。”
　　“你怀疑重冰重影？”庄荛晞眉目一挑。
　　“至少二者有一。”萧溯游冷静分析。
　　庄荛晞良久没有说话，她想起了很多事，然后才笃定道：“不可能。”她的神色渐渐放松了下来，“我也怀疑怨雨宫还有逆贼，但无论如何也绝不可能是他们。”
　　萧溯游不料庄荛晞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十分信任的人，可是心中却是一忧，越信任就越危险。
　　身后的女子的冷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几分苍凉，“虽然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但总有一些事不变的吧。”
　　萧溯游目光一沉，没有说话，庄荛晞却冷笑一声：“倒是萧殿主，紫云阁一倒云殊和竹青，便来到了残雷残，果真是两位时务的俊杰，真不知残雷殿这片林子留不留得住这两只硬吃膀的鸟，这两只鸟又会不会吃光林子里的虫？”
　　萧溯游却没有在意庄荛晞如此尖酸冷冽的语气，她既问了，他便作答，“我残雷殿中有四大护法之职，游离于四部之外，各司要职，玄护法掌剑阁，如今有云殊担任；幽护法为竹青，奔走江湖听风雨；苍护法司救治，现在是白练，她创有青帝谷，并与我约定，此后苍护法皆由历任青帝谷谷主担任；最后是朱护法，是水月阁阁主，现在为绯颜。”
　　护部防卫，杀部暗杀，政部司要，密部堪情，水月阁司行监督，这另设的四大护法，正好查漏补缺，残雷殿的设计果然精妙完善。“所以呢？”庄荛晞继续问道。
　　“所以？”见血衣女子继续发问，萧溯游便把话说得更明了，“残雷殿于江湖而言，还是新生势力，才不可缺。云殊和竹青，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让竹青作密部统领，让他留在殿中，但密部干涉的机密颇多，我着实不信任他这个人，所以我在授以他幽护法之职，表面上对其十分任用，但其实……”
　　话到此处，庄荛晞已然会意：“奔走江湖听风雨，位高，权却已不在他手中。”
　　“不错。”
　　“那云殊呢？这个云殊可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曾受业于桃花老人。”庄荛晞一顿：“想毕当初桃花老人就是嫌他心术不正，才将他逐出微斓峡的吧。”
　　“受业桃花老人，即使他心性难静，且未得真传，却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可见桃花老人的剑法之精妙，所以我才要留住他，不过同竹青一样，终日守在剑阁，护部统领于他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萧溯游一顿，“至于心高气傲，你在盐城也听见了，想要用快刀又不至于伤手，就必须要打磨出柄来。”
　　深林夜行，更深露重。庄荛晞看了一眼白袍男子挺立的背影，想到此人如此深谙用人之道，在他心里又是如何安排自己的呢？可一见自己想远了，她又尽力将思绪拉回，随口一问，“剑阁是做什么用的？”
　　萧溯游脚步没停，却皱了皱眉：“剑阁藏名剑。但残雷殿的剑阁还是整个残雷殿机关的中心控制室。”
　　奇门遁甲，机关阵法。怨雨宫中同样机关纵横，作为宫主的庄荛晞对这些自然不陌生，但却诧异道：“那你还是让云殊守剑阁？”
　　萧溯游依然很平静：“别忘了他曾师出桃花老人。虽然现在还需我暗中加派人手，但等出过一些事后，他会成为一条很好的看门狗。”
　　萧溯游语气之间毫无感情，连庄荛晞听完都不禁心寒，“看来萧殿主丝毫不担心被人背叛啊。”
　　“背叛……”眼前的男子重复了这两个字眼，这个极度专权冷漠的店主忽然轻蔑的一笑：“你不想别人背叛你，就必须让别人无法背叛你，所以你要强大，用利益束缚住每个人，同时你要信任所有人，也绝不信任任何人。”
　　庄荛晞的目光一冷，她自己也未察觉自已目光虽流露出不出所料之意，但她的嘴角却携着一丝苦味：“你对我也是一样吧。”她的语气平静得出奇。
　　萧溯游目光一动，面庞仍是毫无表情。他没有转过身，因为他不知道身后的血衣女子是否在心里同他计较，他不想失望。他的语气很沉重很沉重，以至于最后成了一声叹息。
　　“那不一样。”随后不过鸿毛入雪，两人都不再多言。夜林深深，只剩二人的脚步声。
　　说话时时间过得很快，静下来后各有所思的二人也未觉得时间流逝，很快便走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之上生满了半人高的苇草，流萤飞于其中，夜风一拂，卷起了千堆雪，置人于奇幻之海。
　　“想来缈洲的先人看到脚下翻腾的云海时，应该与此景无异。”倒是庄荛晞先打破了平静。此刻她与萧溯游并肩而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你以前来过？”
　　“嗯。”萧溯游神色淡然，目光停留在苇浪的尽头。可惜今日乌云密布，无甚月光，只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虽也朦胧，只是不似多年前，朗月普照下，鹤发的老人半眯着眼，向他递来一壶酒，他却以茶亦醉人何必酒相拒的情形了。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奇怪，”庄荛晞难得目光柔和，面容却冰冷，“偌大的残雷店，如此精妙完善的布局分工，我不信是3、4年就能建成的。”
　　“呵，”萧溯游一笑，倒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我六岁离开凉宫，22岁才离开轩辕家族，23岁时身受诅咒来到残雷殿，这句话你可有什么发现？”
　　“难道那个时候残雷殿就已经建成了？”庄荛晞看了身边的萧溯游一眼。当年庄虞建立怨雨宫，虽是一人之力，但也是依靠了冥师父和匿师父的人脉，以及庄虞曾经作为圣女在竺国的一处玉矿为财力支撑，还有渊鬼的力量，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建立起来。但萧溯游，建立残雷殿，除了有国库因而无财力之忧外，几乎是白手起家。但虽明确残雷殿非3、4年之力而成，听到萧溯游亲口之言，还是颇让人惊奇。
　　“有桩20多年前的旧事不知你是否听过。”萧溯游沉吟道，“当时天下第一隐帮青水，内部出现了极其严重的叛乱，最后在江湖上再无声迹之事。”所谓隐帮，其实是江湖中十分神秘的势力，江湖之内，只知其存在其他则一无所知，清水作为20年前第一大隐帮，自然也拥有隐帮的特征：没有人知道是谁建立了它，又是谁控制着它，就连20年前青水内部叛乱之事恐怕也少有人知，只是后来江湖上却无青水活动了。
　　“略有耳闻。”庄荛晞曾听冥谈起过，见萧溯游谈起青水，心道莫非青水，与残雷殿，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
　　“三国分裂多年，我大凉一直存在统一之志，也十分积极地利用江湖势力。建国之初，便与青城派缔结为盟，尔后一直若即若离，40年前青城派更是直接脱离了凉的控制，若非20年前青水内乱，我凉顺手牵羊，也不会有今日的残雷殿。不过20年前，那场叛乱好似一场大火，以将整个青水烧成了一个空架子，这20年来，虽名义上属于我大凉，其实并未发挥多少实际用处，直到我来到残雷殿。所以那3、4年的时间是我将青水重建并加以整修，更名为残雷殿。”
　　庄荛晞点点头，后来紫云怨雨之约，三国战乱，残雷殿不过是重出江湖，有天下第一隐帮青水的根基在那里，同时萧溯游这几年也招揽了大批人才，况且还有这个殿主本身的实力和手段，如今的残雷殿，足可匹敌，江湖上的几股大势力。
　　“吾心壮矣，足可残雷。”虽然看着美景，但萧溯游的眼神却是如电如石，“建立残雷殿，可是费了我相当心血。”
　　庄荛晞心里自然明白，重建残雷殿之苦，绝不亚于自己征战武林，“如今残雷殿现身江湖，且摆明立场为凉效力，但你毕竟曾为皇子，虽因各种缘故百姓觉得你面生，但我不信那些皇族人士和大臣会不认识你。你作为残雷殿主，在我来凉之时公开露面，你不担心暴露吗？”
　　“我本就没打算瞒着那些人。”萧溯游冷笑，“残雷殿是直属于纹瑾的，也就是说是历任凉帝的势力，让那些人知道自己背后有双眼睛，做起事来才会更有分寸。否则你以为凉与南诏决裂后，南诏那边的人不会与他们暗中往来？”
　　庄荒晞不禁在心中暗暗地佩服这样的安排，可谓是大大的减少了凉内部阻碍统一的势力。自庄荛晞接掌怨雨宫以来，征战江湖，拓展势力，不仅仅是为了回敬萧寒和紫云阁，其实也是为了让三国之一助自己覆灭南诏交换利益时增加自己的筹码。但如今看来，凉自身早已有统一离端之志，与其说是帮她庄荛晞，覆灭南诏，不如说是助自己统一离端。想来这才是萧溯游自己结盟的真正原因吧。经过今夜的谈话，庄荛晞忽然庆幸，残雷殿是怨雨宫的盟友。
　　血衣女子目光幽冷，萧溯游却一脸平静如水，他仿佛没有察觉庄荛晞的异样，拂袖转身，“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在徽师父故居的第二日，庄荛晞觉得的确比平日里睡的好很多，没有劳心之务，没有梦魇之扰，凡是经过鲜血洗礼的人都会将它永远珍藏，虽然只有一瞬。
　　庄荛晞在廊上缓步走着，携着梨香的风，从窗口吹入木楼，灌入她的袖里，拂过藏于袖中的黯泪中，拭去了它的血腥味儿。当庄荛晞经过二楼的楼梯口时，她侧目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木门，昨日还落满灰尘的铜锁，今日却干净了几分，分明有人进去过。她不知道萧溯游瞒着她什么，不过她暂时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慢慢的下楼去了。
　　楼下的厅室很宽敞，庄荛晞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来，也看清了布局，大致分成了烹茶、阅章、小憩、观景几个区域，甚为有序。而此刻萧溯游正在一个竹林之后烹着茶。清淡悠长的茶香，白袍男子席地而坐，衣角沾着几瓣梨花，他将茶杯递向她，浅浅的笑，青带乌发间，那双眼睛却清冽而冷淡，“梨花蕊上的晨露间的碧螺春，醒醒神。”
　　庄荛睎面无表情的接过瓷杯，沁蓝的冰片，碧绿的茶汤，绽开的茶叶，她竟恍然不知眼前的男子是不是昨夜化变风云的残雷殿殿主。冥师文说的对，他不是江湖中人，又胜似江湖中人。她回过神来，将茶水一饮而尽，不似蓁茶之苦，口齿间全是一缕清香。
　　“那上面说的什么？”庄荛睎将茶杯放到木案上，指了指木案上的纸笺，她知道那是密部今早呈上来的消息。
　　萧溯游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她看看后面，便自顾自地低下头斟茶了。庄荛晞回过身，一只冰蓝的信蝶正向她飞来，她接过信息，神色一震，便放开让它离开了。
　　庄荛晞坐到了萧溯游的对面：“凉有残雷怨雨便是如虎添翼，南诏让日月教向你宣战，正道盟有密会来牵制我怨雨宫，分明是先发制人。”
　　“可惜他们想错了，即使这样凉依然是猛虎。”萧溯游抿了回茶，“南诏应该想办法对付纹瑾和大凉的百万雄师，而非区区残雷怨雨。”
　　庄荛晞道，“可是，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我已经得到消息，日月教此次已决定派新主来暗杀我，不过南火阿很清楚我的实力，即便是日月教三主之一的星主要来杀我也非易事，况且不日便是剑主大会，若我败了，轩辕家族自会处理我；若我胜，恐已负伤，届时星主再来刺杀我，胜算更大。”
　　“这样说来，星主暗杀一事己是剑大会之后了，而正道盟密会之事在四月中旬，也还为时尚早。那么现在摆在最前面的还是剑主大会。”庄荛晞暗自松了口气，但心中还是忧虑不已。而看到残雷殿消息如此灵通，她又不禁感叹，竟连日月教中都有残雷殿的暗子。
　　“日月教和正道盟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有了初步的对策，至于剑主大会……”萧溯游看向她，目光冷淡又十分奇怪，庄荛晞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强大的眩晕感袭来，黑暗将她吞没。
　　那杯茶……
　　“至于剑主大会，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