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46、似水

　　宫门已近，而红衣女子却停了下来。浸过鲜血的心太渴望宁静，以至于在白衣男子向她提出邀请时，她几乎是瞬间便答应了，可等她细想时，却觉得眼前这个男子又如何只是单纯的带她离开残雷殿住几天？
　　她静静地骑在马上，拉着马绳却不再前进。
　　萧溯游也立刻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怎么了？”
　　庄荛晞将黯泪剑握得紧紧的，低着眉，目光平静，“你带我出去，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萧溯游定定的看着她，血的衣，冰的容，夜色炼就的长发如素，只有灵簪闪烁着非同于凡间的星月之辉。他说：“不错。”
　　庄荛晞紧握着黯泪剑的手，这才松了一松，道，“你说吧，什么事？”
　　这次萧溯游良久未答话，他只是将鞘中的轩辕剑拔出。庄荛晞静静的看着她，看着那把曾开天辟地、刃斩妖魔的王者之剑，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它主人的手中，任其摸索，如夜一般沉沉的寒气透过萧溯游的指尖，他说，“五年一届的剑主大会就要召开了。”
　　庄荛晞一震：“若是此前诅咒之术未解开，那岂不……”但萧溯游却十分风轻云淡：“可惜他们料错了。”
　　庄荛晞依然无法克制内心的震惊，那可是轩辕家族！四大家族各有自己的天赋，轩辕家族天赋却不固定，可谓同时拥有五家之长！比如轩辕瑰便有尹耆家族对灵物的控制力，历史上的公孙轩辕便有南火家族掌握五行的能力。虽然萧溯游乘以武学击败过术法，可是……强者之战，没有人是不败常胜的啊。
　　他所面对的无疑是一个浓缩的四大家族。
　　“如果、如果败了，会如何？”她终于问到。尽管她知道面前那个男人最厌恶别人的质疑。
　　萧溯游神色闪过也是复杂，但目光却坚定无比，“我不会失败。”
　　庄荛晞看着眼前白袍男子坚毅的轮廓，面色还有些白，可那眼底分明是压倒众生的王者气魄。她终于败下阵来，收起了震惊与不可置信，冰颜之下，藏起了所有表情：“那我们这是要前去轩辕家族？”
　　“为时尚早，”萧溯游转身，拉着马的缰绳起步，却转过头来道，“晞儿我说过离开残雷殿过几日平凡的日子便不会失约。”然而你却问起……
　　庄荛晞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缓缓的跟在萧溯游后面，出了凉宫。

　　眼前的景象让庄荛晞觉得不真实，她在心底嘲笑自己，大约是刀口上的日子过多了，当触及自己所要的平凡之际，她便开始不习惯，甚至是惊惶失措。
　　她从小与母亲四处躲避追杀，15岁接掌怨雨宫，17岁开始征战武林，21岁与紫云阁一起称霸江湖，在江湖上征战的四年中，莲花萎，唐门灭，正道盟……她几乎遍结仇家。她以为，她这一生都得不到宁静了。但是……
　　“这是我师父的故园，少时我便在此处蒙他传授的武功。”没等庄荛晞问什么萧溯游便自己开始解释了。重归故地，大约也勾起了他很多回忆，虽然他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眼神之中却也流露出了不寻常的感情。
　　庄荛晞看着眼前的园子，很普通，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园子。单是座两层的木楼，坐落在无人深山之中，只是周围被人种满了梨树，皎如月、千树雪，这才稍上一个园子。
　　“这里很好。”庄荛晞道。
　　“你满意就好，”萧溯游渐渐回过了神，“我们会在这里住些时日，前段时间我已派人来大致打扫过了，这方圆几里也安排了暗卫，你放心住吧。”
　　“嗯。”庄荛晞应了一声，心境却已不复。方圆几里的暗卫，这样的守卫之下，又当真是真正的宁静，但她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挪动着步子踏入了院子。
　　初春之际，梨花还未开遍，却已然是一派雪景。虽然不及织锦山如梦似幻，但也别有风味。
　　徽师父就曾住在这里？庄荛晞不禁回想起在帝台山，匿师父教她武功之余不经意间谈起了这个人，那是匿师父脸上总有一丝难言的羡慕。她突然也很羡慕。
　　呜---------
　　庄荛晞转身，却见萧溯游正闭这眼，手中一个黑色的小陶埙此刻在他的吹奏下泻出天籁。
　　像一条流入心间的水涧，难以断绝又无法割舍，明知它寒冷彻骨却还要接近--------就像剑一样。若是两把剑在一起朝夕相处……
　　庄荛晞不敢再想下去，而此刻乐曲已毕。“很好听。”她说，继而又问道，“什么曲子？”
　　“《白雪》。”萧溯游的声音如曲中之寒涧，目光也有了些回忆的色彩，“少时在师父这里习武，他却是先教的我乐。我学的埙，吹得最好的便是这首《白雪》。师父说，天下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我的曲自高而寒，孤且冷，使出的剑也必定如此。”
　　“这话听起来徽师父好像并不想要使出这般冷寂剑术的你来做他的徒弟。”庄荛晞忽然想起了冥师父对徽的评价：他并不闻达于世，丝毫不被世人所知。他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或许正是因为他太平凡了，所以才如此超脱，悟到了剑道上乘。但是正因他居于平凡，不平凡的力量，不应掌握在他的手中，所以他希望能找到一个人做他的徒弟，去发挥着不凡的力量，但对这个人的要求也很高。“徽师父想要的徒弟，不仅是如你一样心怀天下，他应该将爱众生，是吧？”
　　“但他还是收了我。”萧溯游突然笑起来，他其实很少回忆，在残雷殿的大多时光，他都在不断的思考、不断的斟酌、不断的部署，偶尔回忆也不过是带来仇恨和痛苦。可这一次他的回忆很简单，简单的几笔勾出了轮廓。“晞儿，其实你对剑的领悟已经很高了，只是戾气太重。”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她第一次到凉国，第二次败在他手下时，他就说过自己的剑戾气太重。
　　“不如我们来再比次剑吧。”萧溯游看向他，那眼神很深沉很平静，好像只是像在他提一个请求。
　　“我们不是比过了吗？”庄荛晞不解，继而又是冷笑一声，“我可是萧殿主的手下败将。”
　　萧溯游这一次却丝毫没有在意庄荛晞冰冷的语气，此刻他的脸上虽没有一贯的浅笑，却也无怒气，只是很认真的：“晞儿，那算什么比剑？”他看向她目光很深邃，“前两次你我都未施展出真正的实力。”
　　“未施展出真正的实力？”庄荛晞心中一震，她该如何说，上一次在洛城的圆台上，他已使出了冥师文，亲手教她的浮生剑法。
　　“用剑，胜利是直接目的，但无出最完美的剑意是最根本的。”萧溯游道，“否则何必用剑？”
　　“你这话听起来有理，但是事实上很多人都是以杀人为目的的。”庄荛晞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黯泪。
　　“是的。”萧溯游嘴角扬上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这是我师傅的话，其实我也是不认同的。剑只是武器而已，关键是用剑的人怎么想。”萧溯游说这句话时，庄荛睇看着黯泪的眼神忽然复杂了很多，但她却没有出声。萧溯游又道，“但是剑也有它存在的意义，用剑也一样。”
　　“剑意……”庄荛晞喃喃道继而又是一声冷笑：“我的剑意便是血！”骤然庄荛晞出剑，疾如迅风，没有丝毫杀气，确席卷着铺天的血腥味儿。
　　--------那么，我们便比比吧，萧溯游。
　　剑气袭来，萧溯游却未抽出指天剑，只是轻点地躲过了那第一剑。剑气散开，震得周围的梨树纷纷摇动，梨花飞舞，仿佛又回到了冬季。
　　庄荛晞却未在意眼前看到的景色，剑在游走剑气浩浩，携着白雪，却无清芬，只是浓沉的血压得人无法喘息。
　　如空谷鸟啼，庄荛晞不知道萧溯游是几时出的剑，萧溯游的周围已是一道清冽的剑气。那一刹，如同使人从炼狱来到了高山流水间。古人云：“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恰如此境。
　　庄荛晞眉目一凌，将黯泪一横，血光一闪。难以想象，黯泪这把清秀之间，在这个血衣女子手中使出了完全不同的血腥戾气。
　　青带飞舞，白衣如翼，萧溯游将指天剑一挥，空气便如凝驻了一般，只有剑气在奔腾。庄荛晞将剑端掠过地面，瞬间如血海，萧溯游一回剑，携带着铁马冰河之卷过，顿时风波平静，连梨花都不在飘飞。
　　-------那只是一个回剑，在这么几招中，萧溯游并没有真正的出剑。庄荛晞抿着唇，淡淡的将黯泪剑收回了剑鞘中。
　　“晞儿，”萧溯游突然一笑。庄荛晞回头，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小径上，梨花如白墨，形成了一句诗行行潦潦的卧在路上。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那便是方才几剑的剑意？！庄荛晞回头，面上无半分讶意-------那才是她所臣服的人。她说：“我的武学修为不如你，不如来试试我的术法吧。”
　　“哦？”萧溯游淡淡地应了一声，他知道庄荛晞此话的意思，她还是不信武学可以击败术法。庄荛晞的术法造诣他是清楚的，延城那一战，一招天地弑雨将天地间的怨气凝成血与腐蚀血肉之躯，如此诡谲，如此强大……
　　武学对术法，貌似真的是以卵击石。
　　“好。”萧溯游答应，他知道，他若不应，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是不会罢休的。
　　庄荛晞皱了一下眉，然后又将黯泪剑抽出，下一瞬剑周便凝出了血色的灵光，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曼珠沙华。
　　南火族善驭五行，他若没记错，庄荛晞的驭火之术了得，她剑上盛开的曼珠沙华便是火花。
　　血与火……萧溯游看向血衣女子，她仿佛不是来自人间-------她自己，才是那朵至艳至妖的曼珠沙华。庄荛晞将剑锋一凌，剑气铺开，火焰之花向他袭来，热浪正起，她的白衣。
　　萧溯游将剑一挽，却未打散那些火焰，而是直接刺向庄荛晞。但那一剑卷起了巨大的风势，曼珠沙华被卷回直扑向庄荛晞！
　　见此，庄荛晞忙收回伽印，火花消失，而那一瞬，萧溯游的剑也停在了，离她一寸之地。
　　“晞儿莫不是要烧了这园子和林子不成？”一句玩笑话，庄荛晞却明白，方才萧溯游亦没有真正的出剑。他一早就看出了她手上的伽印在控制火花，所以只是用剑气将其携回逼自己收手，可他若是真的出剑，那此刻她结伽印的手恐怕已经……
　　“晞儿，”萧溯游将剑收回剑鞘中，看向她的目光忽然有了几分犀利：“为什么武学胜不过术法？世人习武以修身，习术而修心，境界自然不同。但世间万物，弹指永恒，生死转换，修身未尝不能修心，其实个人领悟而已。”
　　原来是这样吗……庄荛晞反而轻松了，面前浅笑的男子已然到了她不可知的境界，如此她何需担心？“那么你想好了用什么招数去对付轩辕家族的人了吗？”
　　“招数……”萧溯游目光沉沉，好像在思考，又隐隐有无奈，“没有招数。师父除了教我修习内功之外，未教我任何招数。”
　　“怎么可能？！”庄荛晞难以置信。徽师父领悟无上剑道，居然未传给萧溯游，可萧溯游的剑法明明那么强。
　　“师父说，这世间凡习剑者，始终太过在意剑招，所以反被剑所用，却忘了自己心中的剑道。师傅曾为我也试过两招剑法，一纵一横，他说那便是剑之精髓，所有剑招不过，在纵横间变化，如是而已，要自己去体会。”萧溯游转过身看向木楼，那便是从前师久授他剑道之处，却已人去楼空，“或许我与别人的不同便是我是控制剑，而他们是被剑控制吧。”
　　“一纵一横……”庄荛晞重复，这些语言无疑让她感受到了新的剑道，若她还有时间，她想她会去好好参悟，可惜……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的，”萧溯游的目光恢复了平静，“一级天下，一横众生。如你方才所言，我所领悟到的也只是纵之天下而已，或许在这一次的剑主大会，我会用此剑。”
　　仅仅领悟到纵之天下也是如此骇人，真不知能使出领悟出天下众生两重剑意的人会如何……庄荛晞心里暗暗的遥想，萧溯游却回过头来将其打断：“好了，晞儿，现在我们可以进木楼了。”
　　“为什么现在才可以进木楼？”庄荛晞没有理解萧溯游的这番话。
　　“师久曾戏言，若以后我带人回到这里，那么我必须为之吹埙一曲，与之过招。-------他说只有听过我埙的人才证明是我信任的人，而只有能做我对手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木楼。虽是戏言，我却当了真。”
　　“晞儿，你是第一个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