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翔梦》草唯夕

35、第十八话

　　比那道影子更快的是一把血光飞溅的匕刃，那被允桽折断而深插入地的残刃仿佛被风驱驰着，刺向樾然伸向石壁的手。却见樾然脚步一错，一脚踏在石壁上，硬生生在空中扭转了方向，潋滟的寒光再次散开，像一张无缝的网霎时间从允桽头上罩了下去！
　　“卡卡卡……喀喀喀”的机簧声也在同一时间响起，待得挥掌扫开铁链的允桽回过神来时，他才看清那石壁下温润如月的男子带着胜利的笑容，站在洞开的石壁外一艘突兀出现的小船上，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敲了敲石壁上已经被扭转过来的“申”字。
　　这是他在拉住樾然的手背时给他的暗示。尽管他只写了两个字，那个笑靥妍妍的少年却是完完整整地理解了他的用意。
　　“虚”时以待，以退为进。
　　“申”时为攻，水淹三军。
　　“樾然，走！”
　　仿佛是呼应了北堂朔的呼唤，他等候已久的满潮在他开动机关的那一刻，打着巨大的漩涡从甬道里奔腾而出！
　　涵虚混太清，泉绝老人要的就是一切归墟，水天一色的结局。而这清虚混沌之间最难辨别的也最容易辨别的便是一切寻常里的唯一一个特例。天地乾坤的十二时辰里，唯有这个上下颠倒皆如一的“申”字可以做到这般的虚实合一，从一而终。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允桽怀里的女孩必然就是他解毒的关键——也就是所谓的药奴！而看他从未对那女孩放手，更可以清楚地知道他的解毒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和过程。凡是不能终止的连环锁，只要破除了其中一环，一切也都会崩坏。所以他现在等的就是满潮的水能冲垮这衔接极为密切的连环，漫天水幕，允桽自然不会再这样随时可能崩坏的环境下继续，要想别的方法将他解毒的过程接下去，就必须先放弃对他们的灭口。而现在石壁机关外的那艘小船和背后悬空的峭壁，更是给了他们最佳的机会！
　　被一个大浪打得翻了跟斗，一股脑儿冲到雨阳身边的泪雨，正有些慌乱地在雨阳恨铁不成钢的怒视里解着她的穴道，却不想眼角一瞥恰恰看到允桽眼底杀气大盛，再没有哪种慵懒敷衍的戏谑，松开怀抱着女孩的手，右手一翻，堪堪印在那女孩胸口，将她如废弃物一样朝北堂朔推了过去！
　　“朔大哥！”
　　她看得明白，当允桽运足真气的一掌印在女孩身上的那一刻，那人偶一般的女孩已经瞬间碎心断肠、命丧黄泉了。此时任何人只要接触到那女孩，都必定会被蕴藏在女孩体内的后劲震碎心脉而亡！更枉论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北堂朔！
　　“樾然！”当那到影子凝定在自己的眼前时，北堂朔愣是觉得心跳慢了一拍，眼睛被迎面而来的一片鲜红给染红，如喷泉一般的血水淹没了自己的视野，却又那样鲜明地影印出他最无法想象的一幕。
　　那手握寒冰的少年满身鲜血地屹立在他的身前，似乎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可挥手甩剑的动作却利落地带起一片血珠，越过他的肩膀，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具被裂解成两段的女尸就这样分成两半干砸在地上，混杂着红黑的血液连带着断裂的内脏从那断裂的缺口不停地冒出来。
　　“……为……为什么……”
　　满目的红艳凄绝习惯性地撩拨起了自己心底压得最深的那个幻影。那并不高大的背影却因了那浸透的红艳和散发的寒意和记忆里那模糊的影子重叠起来，犹若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自己行事的标杆上，一霎那间把一切条条框框压得粉碎。
　　不是不明白樾然是为了救自己而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只是不敢相信，他居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残忍决绝，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疑……
　　那满目的红引来一阵心脏骤然拽紧的窒息感，瞬间切断了自己所有的感知，北堂朔只觉得所有的力气又一次被压出体外，身体轻飘飘地不受控制，只能看见一片浓重的黑影朝着自己深深地压下来，然而在这一切覆盖所有视野之前，他仿佛看见那个满脸疲惫的少年张嘴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仿佛有什么警醒着自己疲怠的神经，混沌的视野再次清楚，恍然间，他竟是看到那一脸疲惫的少年仿佛气力用尽了一般无力地单膝跪了下去，任由着右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侧，游祁“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再也无力拾起。
　　“樾然！”还没等泪雨扑过来撑起樾然那软绵绵的身子，一道强劲的劲气已经将她扫了出去，巨大的霸气几乎将伏在船沿的北堂朔也一起掀走。再回神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已经紧紧地掐住了樾然的颈脖。
　　“哈哈哈，小子你算得不错，有些时候总有轻重缓急之分，只可惜对我而言，先让你们彻底闭嘴来得更重要些！”
　　“厄……”一蹙间，樾然的脸色已一片惨白，若非他另一只手在第一时间紧紧掐住允桽的脉门并源源不断地用内力去撞击，才堪堪止住了他继续捏压的力道，他的喉间的骨片只怕会在那一刹那就化为粉末。
　　只是制得了一刻制不来一时，他的左手经脉已被震伤脱力，而身体的虚弱已无法再提供给足够的内息去维持这样一场角逐！
　　“曲池、曲泽、内关！”
　　生死一刻，泪雨似乎遗忘了往日的怯懦无为，听着雨阳的喝令，抬手拔出云鬓上的三枚雕花珠朝着允桽右手臂上这三大要穴扎了下去，而与此同时，雨阳万树银光再起，直扑允桽背后周身大穴，攻其必自救。
　　允桽抬肘一格，松开扣住樾然的手，左手一扫，银针再次化作虚无，右手化爪为掌对着扑过来的泪雨切了下去。
　　“天鼎、章门、天池！”
　　这次是北堂朔的呼声。他早已看准时机，将刚脱离允桽控制范围的樾然迅速拉出战团，扯进船舱里。但他不是一个武林高手，没有人能奢望离泪雨最近的他，还能在这样凶厉的攻击下救下泪雨，帮她挡下这样的攻击！
　　只是，他是北堂朔，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可能这样的事！
　　他只说了三个词，却再次引发了决然不同的效应。力道微小的三枚珠花被允桽轻而易举地避过插入了他身后的石壁里，然而猛烈的斩击快要落到泪雨身上的时候，允桽却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间收手跃起，折身反踢！
　　那是三支碗口粗的长箭，夹带着风势向他射来，然而纵然中途被允桽猛力踢中，也只是略微改了一下方向，擦着泪雨僵直的身子没入另一边的石壁，强大的冲击力震塌了半边石壁。
　　“丘墟、巨阙、扶突！”
　　此三大穴位分布于足背、胸下、喉间，要一次性挡开比较难，加上刚刚被巨箭的力道所带，在空中比较难以转换身形，故而允桽第一瞬间选择了简单的退避。而他这一退，就恰好落回来原本满是暖裘香寝的石床上。
　　从跃起到落下只是一刹那的事，一刹那却可以改变太多。
　　在允桽足尖落地的那一刻，床沿瞬间立起二十根铁柱直插洞顶，细密的间隙竟是将健硕的允桽生生囚在了里面！
　　“你！”回头看见自己儿子轻阖双眼，站在墙角的一个台柱前，手里提起的红烛台下恰恰连着开动机关的铁链。
　　“我既然是隐隐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我又怎会毫无准备地来见你。只是，你真的太强了，强到我不示弱到这个地步，你还真没那么容易忘记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允弄玉抬起双眸直视允桽：“我知你性子，没有十全的把握，你断然不会轻易行动的。所以这里必然还有囚禁药奴令其强行交欢的机关。所以雨阳随你进来的第一时间就把这里的一切都摸透了。只是你的身法太快，若非出乎意料，这些小玩意决计困不到你的。”
　　“说到这，我还得感谢北堂兄弟，若非他吸引了你的注意力，若非他为我拖了这么多时间，若非他仅凭观察也可以摸清这个密室里所有的机关，从而与我配合，要困住你还真是痴人说梦。”
　　“哈哈哈哈，困住我又能如何啊！你真的能将我杀了？你真的敢？”冷冷地大笑了几声，难得挫败的允桽几乎发狂地抓着铁柱咆哮着：“你这逆子，你要真的敢，就不会只想困住我，就不会连剑都总是刺偏！想杀为父，你还要跟你那女人好好学学，人家弑师弑得那么干净利落，你算什么？”
　　“你闭嘴！”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一脸不敢置信的泪雨和淡然的雨阳，允弄玉微微心悸，若非因为他告知了那些事，雨阳岂会这样做！他明白的，纵然他再怎么鄙视那个女人，在雨阳心里，她依旧占有太大的份量。
　　“是我做的又如何，我敢做就敢应。身为无寿谷的谷主，身为天下第一的医神，她做了这么多对不起天下苍生，对不起心中医道的东西，我不过帮她成全她自己而已，又有何不可？”
　　“师姐！就算姑姑她错了，你又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她是你师父啊！”眼泪模糊了视野，泪雨几乎疯狂地拽着她得袖子，哭喊。
　　“她是，她会是我一生的师，她教我的命重于道我都记得，所以，她怎么可以自己错了！身为医者，化身为魔，执掌生杀利器，饲人为药，屈女为奴这就是最不可饶恕的罪孽！有些罪孽，不用血是永远洗不净的。她若行差踏错了，我这个关门弟子就需帮她扭转过来，她若执迷，我亦愿化身修罗，灭她九世，换她一世清名！”
　　不是不恨，不是不难过啊，她一生的神就在她面前化身为魔，她又能如何？恨也罢，怨也罢，她只想最后为她救赎一场，成全一场，让九天烈焰还她曾经的清白，所以她断不能让人绝个她悔过的这条路，所以她没杀她，只是阻止了别人救她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为什么……不该这样的……”
　　哽咽着松开雨阳的手，泪雨浑身无力地跌进水里。真相太震惊，她却不知道她应该怪谁，应该原谅谁。
　　“这就是那女人背叛我的下场，连自杀都不行还要死在自己最心爱的徒儿手里，啧啧啧还真是可悲可叹啊。”
　　“爹，够了。别再挑拨离间，做这种跳梁小丑的丑态了。泉绝老人有今天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一手促成的。若非你去引诱她，利用她，何至于……”
　　“引诱？利用？哈哈哈哈哈哈……”犹记得穆杉湖畔那双清明温和的眼眸，和那声关切的问候，当年被慕容家赶出来的时候，他不过一介小小护卫，因倾慕小姐而被驱逐出境，更被欺辱成伤，何曾想过会遇到她，会有后面这些故事？
　　回忆仿佛在一刹那倒转，曾经的故事又一遍清晰地在脑海里重演。那个端庄贤淑的女子为他叛出家门，受尽风霜。那个淡然绝丽的身影陪他游走江湖，兴建家业。因为她，他立誓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让慕容家的人悔不当初。因为她，他有了各式灵丹妙药，从此立于不败。
　　只是有了那硕大的家业后呢？站到了天下第一庄的高度之后呢？她再也不曾对他嘘暖问寒，温和一笑，只是青灯古佛，梵音相随。她看着他的眼眸里只有凄怨、只有哀痛，虽从不反对他的意见，却是越渐沉默、越见清减，再不复当年的风华。
　　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为名，为利，还是为了一段情？
　　越发觉得连心都疲惫了，允桽突然颓唐地靠着铁柱坐了下来。他不知道，在这沉思的一息间，他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迟暮，乌黑的青丝化白，健硕的身体枯朽，深深凹陷下去的双颊和突出的眼眶看着让人莫名地心惊。
　　“她给他下的居然是落叶归根？”
　　有些意外地看着允桽突然的衰老退化，雨阳醒悟到那是自家师父下在他体内的剧毒终于爆发了。
　　落叶归根，是能让人从四肢开始脱劲失力丧失行动力，到彻底失去对内息的掌控能力的毒药。它是这世间最好的化功散，因为它散去的不单只有内功武技，还有记忆和智力，让一个人的一切回到他最根本的那一刻，不曾被尘世污染的本根。
　　让你回顾完你的一辈子的同时，走到生命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貌似我写的一直都是上辈子的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