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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九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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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兜兜转转的水道离开洞穴,再回到穆杉湖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后。
每个人都显着极为疲惫,大家伤的伤,昏的昏,竟是一路的沉默。樾然从之前开始昏迷过去之后,就一直辗转不醒,身体的温度低得吓人。北堂朔一直压抑的昏眩也时时爆发,时常还清醒没一会儿就猝然间昏睡过去,而后又仿佛被噩梦抑住突然惊醒,反反复复,而且鉴于只有他一个人记住了刻画在石壁日晷图上的水道路线,一日难以安眠的他,还不得不时不时被雨阳用金针刺穴的方式叫醒起来指路。
所有人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离开那个洞穴他们最后看到的场景。那个枯朽的老人最后含笑而逝的样子,对于他们来说不知道该是讽刺还是欣慰,于是只能勒令自己不要去想,对错既然已经过去了,黑白就没必要再去追究。
“诶?未央姐姐,快来看,又有人来了耶!”
“这么快?这次间隔还真短呢。”
“诶?小静,快看不是允叔叔哦!”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远处叽叽喳喳欢闹的声音终于引起了他们一船人的注意力,一抬头,撞上的是一抹欢快的明艳。一群年轻的小女孩,正窝在水边,身着翠绿花裙子,头戴云步摇,手提小竹篮,笑靥妍妍地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煞是可爱。
“你们是?”
“这话可该是我们问你们,你们是允叔叔派来的人么?”
当头的一个女孩子,相比其他人略显有些大胆,听到允弄玉的提问,立马当先反问了回去,一身深绿色的襦裙在水边摇曳,上面点缀着紫色的花卉,明媚的容颜,带着好奇。泪雨眼尖,一眼便看出那裙子上描绘的花卉就是云天,不由得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你们也是无寿谷的人么?”
“无寿谷是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啊?”
“未央姐姐,我好像在哪听过耶,你有印象不?”
“允叔叔说过?”
“哪有,允叔叔说过的话,我可一句都没忘,绝对没这句!”
“那就是泉姨咯?”
“哦,有可能哦。泉姨她向来懂得最多的了!”
无视他们的存在,那群小女孩就这个问题聊得起劲了去。待得之前回过他们话的那个被唤作未央的女孩回过神来,泪雨他们的船几乎又要飘远去了,这才急忙喊人将他们拦下,拉了过来。
“既然你们是泉姨提到过的地方来的人,那你们就一定是极好的人。恩,看到你们有人受伤了,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们留下来休息一下吧。我们这儿可各个都是大夫哦!”
有些无语这群平均年龄不满15岁的小女孩让人无力的逻辑,允弄玉他们却还是依言暂时留下了,因为彼此的伤,确实已到了不可再误的情况。
更何况,此处的情况,似乎隐约和鑫运山庄、无寿谷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啊,未央姐姐,这就是男人啊……”
“是啊是啊,感觉和允叔叔完全不一样啊……”
“哎呀,这个好惨,脚折了,胸口还破了一个洞!”
“这个好漂亮啊……连睡过去都好漂亮啊……”
“啊,这个也伤得好重呢,内劲互冲,头部受创,还……诶!怎么是女的!”
“什么!女的!可他这打扮明明和那两个一样的啊,应该是男的吧!”
“胡说!男的会来癸水!”
“噢噢噢……这难道就是书上说得男扮女装?厄不对,是女扮男装!”
“恩恩应该是这样了……啊,这个睡着的这么漂亮会不会是男扮女装啊……”
“要不要检查一下?呵呵呵……”
泪雨和雨阳看着一群快乐到飞起的小女孩叽叽喳喳地围着那三个昏睡过去的人各种打转,除了无奈还是只能无奈。雨阳甚至都有些庆幸,若非一早就给允弄玉喝了碗安神汤强制让他也跟着北堂他们那样睡过去,休息一下,现在他估计得被这群娃娃吵晕了去!
“我说,除了你,他们两个白目的就没人看出尹樾然是女的么?”
“恩……这个……樾然平时都是男装,而且慕惜姐姐说,这里面也有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
“好吧,要不是我也把过那家伙的脉象,还真看不出是女的。有时候我真想问,她和北堂是不是长反了啊?”
“噗……”
“一个女的没事把自己整那么强悍做啥,挡刀挡枪挡多了也没人会心疼。”
“师姐……”
“你这是什么眼神?”
“阳师姐,我发现,少庄主说得不错,你真的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呢。”
“哼……你听他在扯……”
幽幽地转醒,恰听见那欢闹的声音远去,有些困顿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北堂朔这才撑起身子起床,瞧着这一室的药草芬芳,阳光透着窗棱射入,在地板上影印着可爱的小格子和兰黍交杂,五谷丰登的窗花,不由得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里,透着一股宁和的味道,再没有那个幻紫迷乱的世界里盈浸的腐败和血腥。然而所有的平和只是一瞬,在看清了窗棂边框上雕镂的凤羽龙鳞,他眼底清亮的光就这样剧烈地颤动了起来,而后只剩下一地的寥落隐殇。
再回首,泪雨和雨阳正领着一群欢快的小姑娘端着碗筷踏进房来,看见他转醒,那群小姑娘越发兴奋,欢叫着就朝他扑了过来,一个个更加卖力地自卖自夸。这个说着自己医术高明,一剂药就可扭转乾坤,另一个喊着自己针灸经验老道,银光一闪就生死人白骨什么的。其实论医学上真正的本事,他们也不过充其量算是根基稳实,却也严重缺乏实际的经验,故而最后真正调药施针的,却还是雨阳,连泪雨也不过只是帮着哄住那爱打岔的孩子们。
听着泪雨娓娓道来他们来到此地休憩的缘由,北堂朔只是淡淡地噙着笑意听着。看着这群和豆豆差不多年龄的孩子,这群和他院子里那群小鬼一样爱闹却也同样天真善良的孩子,他只能这样温和地冲着他们微笑,却似乎根本也不能再为他们做些什么了,忍了忍,却还是出了声:
“雨阳姑娘,无寿谷可以收下她们么?”
“啊?”虽然隐隐觉得这群孩子应该和无寿谷以及鑫运农庄有点关系,而且这群孩子也有点医学根基,可她们无寿谷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雨阳一时间几乎被北堂朔这一句话问懵了。
“未央妹妹,这里就你们几个好姐妹么?你们爹娘呢?”北堂朔不答反问,冲着那年龄最长的女孩儿问道。然而他一句话,就让整个欢闹的的氛围瞬间归于沉寂,而那被问道的女孩,眼眶也唰地红了起来。
“我没有爹娘!那样的烂人不配做我爹娘。”揉了揉微红的眼眶,唤作未央的女孩转头指着其她几个,说道:“在这里的,要么就是孤儿,要么就是爹不要娘不疼等着把我们卖掉挣银子的,若不是遇上允叔叔和泉姨,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受罪!就因为我们是七月初七晚上子时出生的孩子,就说我们是厉鬼投胎,命理凶恶什么的,这是什么鬼屁话……我们……什么时候出生又不是我们能选的……还不是他们自己……自己……呜呜呜……”
看着雨阳和泪雨惊退了一步,眼底一片兵荒马乱的震恸,北堂朔知道她们都已经明了了。这里就是储蓄和培养药奴的地方。允桽他们从各地收养那些鬼节出生,命理至阴的女孩子,带到这里来进行统一的培养调教,直到需要的时候再运一个出去,通过水道到达那个秘密山洞,当初他在山洞里没有看到这样的储蓄牢笼,就一直隐隐觉得不对劲,果不其然,在看见和鑫运山庄楼阁上一样的雕花和纹样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到的不是桃花源,而是另一个被粉饰的天堂地狱。
看着其他孩子一脸难过得开始啜泣,而眼前这几个大人又一脸同情哀伤的样子,未央突然倔强地站起来喊道:“你们不用同情我们,就算我们是孤儿又怎么样,我们有允叔叔和泉姨,他们待我们就像亲生父母一样。他们带我们回来,教我们看书习字,给我们添衣添被,除了不许我们到处乱跑,深怕我们哪里过得不舒坦,哪里不开心。在来到这里以前,我们谁不是受尽打骂欺负,从来没有谁像允叔叔和泉姨那样关心我们!所以现在我们很幸福,在这个桃花源里,没人比我们更幸福,所以你们不需要同情我们!不需要!”
“恩,我们很开心!不需要你们同情!”
“对对,我们不需要爹爹和娘亲,我们只要有允叔叔和泉姨姨就好了”
“是啊是啊,他们对我们可好了!”
……
看着这群纯真可爱的孩子憋红着脸告诉他们,她们很幸福,她们有不是亲人却更似亲人的同伴和长辈,所以她们很快乐,不需要同情。泪雨觉得整颗心都碎了,她终于明白在山洞里看到的那个少女为什么会两眼呆滞,不管被如何蹂躏,眼底只有空洞和绝望,一点反抗都没有,直到身体感应到难以承受的痛楚时,才会不由得失声尖叫。
因为他们的心他们的灵魂早在知晓一切真相的那一刻碾得粉碎。他们最信任的人用最实际的行动来宣告背叛,告诉她们,所谓的救赎和桃源,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修罗炼狱,她们命中注定就是被利用至尽然后弃之如蔽。
“啪”地一声,雨阳一手折断手中的药勺,有些颤抖地看着眼前这群纯白如纸的孩子们,她死死地抿着嘴唇,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让所知的黑暗将她们一并吞噬,而后一转身,直奔出屋外。
“师姐!”
桃花深处,粉色和白色相间,在风间轻摇,动人心魄。然而那孤立的女子却是那般无助,那样萧瑟和失望的背影,让人一睹都已经凉入心扉,和这满园娇蕊暖调一点都不相称。
不能说,那些肮脏的事绝对不能让她们知道!
师傅,你怎可如此让人失望,你怎可如此辜负一群真心爱戴您的孩子,勾去她们的魂魄,摄取她们性命和健康的同时,还要骗取了她们的信任,毁灭她们的希望。你怎忍心让自己的良知污朽到这般地步!
“师姐……”
一声淡淡的呼唤停在身后,再回头,恰见那一向懦弱胆小的泪雨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然而那蕴含在目光里的,却不是和她一样的悲戚和失望,而是带着一股不可置否的诚挚和肯定。
“师姐,我想相信姑姑,即便到此刻,我还是想相信,她是真的在乎她们,疼爱她们的。所以用了那样错误的方式,她也会痛,她也会不忍,所以才会更用心地去补偿和关爱,因为除了这些,她再也什么都给不了了。所以那些付出,不是虚伪的,不是用来骗取信任的手段或者诡诈,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们的。”
“呵,到这个地步,你还想信她,她这一辈子都在骗人,骗了你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现在连这些孩子都没放过,你还信她?救人浮屠的神医泉绝老人,呵呵,她真的用心救过什么人嘛?真心,真心在她那值什么,她连心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姑姑她是爱错了方式,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都难过的,她一直都希望有人能来阻止她,她真的希望那些孩子们可以幸福的。如果不是这样,未央的裙子上不会绣着云天,小静的药锤上不会刻着她的名字,书房的医术上不会写满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解说。如果只是要利用她们,要她们对她言听计从,傀儡草也可以做到啊,她何必如此花尽心思!她何必再将她的医术尽心尽力地教给她们?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带我来到穆杉湖那个峡口,看着那片碧波,给我念那首‘涵虚混太清’的诗歌!”
眼泪模糊了视野,怀想着记忆中那个绝丽孤寂的女子悲悯而无助的神色,泪雨只觉得悔不及当初,为什么她们一直都在她身边,却从来没有感应到她无声的求助,明明她是那么希望她们可以看到她的无助,那样希望她们可以来阻止她的。那句诗词,她听了不下几十次,却非到了那种境地,到了北堂朔解释时,她才能明白其中深意!明明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她会离谷出诊,回来后常常憔悴不堪,越发羸弱,但是因为只看到了她的强大,根本没有人去询问过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没有人去真正关心过她,没有人真的用心去帮过她,所以她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那条绝路上越走越远,直到再也不堪重负,她只能选择那样的方式去终结她无妄的一生。
“师姐,都说姑姑负了所有人,可我们真的关心过她么?我们有问过她这么多年寻医问诊,立于医道顶端之时,她是不是过得很好吗?我们自己真的一点错也没有么?”
这样平静而哀伤的询问,突然让雨阳也无言以对。
她的师傅,是那样强大而傲洁的一个人,妙手回春,独步天下。那样绝世的强大,竟是让人忘了她也是一个人,她也会犯错,也有苦恼,她的人生一样不单单只有医道。所以习惯了仰望,习惯了将她放在至高点去崇拜和跟随,却忘了她是不是也会感到高处不胜寒,是不是也会对人生的选择茫然无措,对生命的救赎有心无力。
所以,你还要如何去恨,如何去责怪别人的错?要知道那份错位里面也有你的一份责任。
看着泪雨清明的眸子,雨阳突然若有所悟地扬起了嘴角,这一刻,她想她终于能明白自己师傅的安排了。
所谓寻医问道,那什么是真正的医道?
作为一个医者,要真正用心去珍惜每一条生命,而不是去衡量那条生命存在的价值,不是在执掌生杀利器的时候,还要当一回判官,断人阳寿冥龄。作为一个医者,她该做的就是用一切方式去拯救生命,治伤疗殇。
泪雨胆小温和,所以她断不可能当一谷之主,统领一众同门,但是,或许她会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一个苄渊医者。
此位在江湖上拥有在任何时期任何地点随意调动各地医疗物资的权利,以往皆由在江湖上已有极大成就,颇具盛名的医者担当,起到与无寿谷制衡的重责。只是这么久以来,只因担当苄渊医者的从来都不是无寿谷的人,江湖上的人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位子一直都是由无寿谷的谷主亲点的。而泪雨,在被逐出无寿谷的时候,她就已经被泉绝老人内定为下一任的苄渊医者了,只是她从不知道,那个已远去的女子曾对她寄予了怎样的厚望和期盼,而她现在,也不打算告诉她这些,因为她真的也想看看一直遵循着生命为重的这个女孩,她可以走多远,她还可以拿到怎样的成就……
“你已经不是无寿谷的人了,这件事你没资格插手。”深吸一口气,雨阳淡淡地说道,瞥了一眼泪雨惊痛的神色,她突然温和地笑了:“你若想照顾她们,那就学好本领,早日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来,拿下苄渊医者的名号,那我就允许你来无寿谷将她们接走。”
“诶?那师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愿意留下她们了!”
“大好的苗子,无寿谷不收下还不是白白浪费,你要和我抢,可以。哪天拿到苄渊医者的名号,就让你见她们。”
“诶?我,怎么可能!那可是要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才可以办到的……”
“切,你这副德行又上来了,给我滚边上去!省得碍眼!”
“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