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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的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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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有一点光。
她却挣扎着找不到去路。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这个梦又快要到头了。
她却不愿意醒来,因害怕发现原来真实的生活也就要到头了。
在梦里,哪怕是噩梦,永远有希望,希望醒来的世界里没有心慌失望恐惧流离,希望一切在清早的阳光里遁去无声灰飞烟灭。
可是如果,如果,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希望,她为什么还要醒来?
怡恩终于还是醒来,汗湿被褥。
空气调节开到冷,她喜欢在夏天也盖一层被子。
然而,那是冷汗。
她记得清楚,梦里面自己又看见秦磊的脸,郑曦的脸,爸爸妈妈的脸,妹妹怡欢的脸,小学里那个总爱拉她头发的后排男生的脸,中学时隔壁班级那个写小纸条给她的清瘦男生的脸……所有她想见到的,不想见到的,清晰的,模糊的,逐渐在眼前升起来,杂乱无章,层层叠叠。
一些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事,一些她用了多少努力想去忘记的事,也一起飘过来飘过来……每一次却是以不同的方式收梢。于是,记忆就全换了模样。
若是当时,当事人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和决定,人生也是一样,全都换了模样。怡恩想,那一定是一个好的干净的人生。她不可能比现在失去更多。
这两年怡恩时常怔仲疑惑,当忽然想起很早以前的某一件事,或者有人说起很早以前的某一件事,她会分不清那到底是真正发生过还是只在梦里经历了一番,或者,她知道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却不确定那结局,不确定自己当时当地做的选择。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不要对陈怡恩提旧事,因她立刻就像变了一个人,迟疑地恍惚地,表情空白,思维似游离于另一个世界。
窗外有蒙蒙的一线光透进来。
这又会是漫长的一天。
啊,不不不,今天是星期六,她有好的去处。
怡恩捡一条柔软的裙子,是淡淡悦目的蜜黄色,上衣也是小小一件乳白棉衬衣,头发束起来,不要任何化妆。临出门再仔细检查一遍:耳坠,戒指,项链,什么都没有戴,这才放心。
她知道有人在等她,也知道有人会因为她的到访而雀跃。只是想到这一层,就让她觉得这一天全都有了意义。
等她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等她的也不是普通人,是一群特殊的人。
“陈姐姐!”
“陈姐姐来了!”
一走进那栋外墙攀满爬山虎的老式房子,就有孩子从大教室里跑出来,身上全是屋子里清凉的甜香。
和福利院的老师们打过招呼,陈怡恩被孩子们前簇后拥地带进教室,每一个都争着和她说话:
“陈姐姐,我昨天又掉了一颗牙齿,你看!”
“上次你教我们唱的那个歌我已经会啦,听我唱?”
怡恩微笑,俯下身来一个个聆听,时不时侧过头轻轻“啊?”一声,声音都是带笑的。
终于都在地上坐好,一双双精灵大眼充满渴盼。怡恩清清嗓子:“上次说到哪里了呢?”
童音软软糯糯,好似天籁,又像粉红的棉花糖:“讲到□□小熊把自己挂在蓝气球下面,装成乌云,可以拿蜂蜜吃。”
“啊,是了。他挂在天上,抓住气球的绳子……”
大大的教室铺柚木地板,水绿色百页窗低垂,挡住外面蒸腾的暑气。窗页的缝隙里隐约看得见树影摇动,阳光斑驳。有蝉鸣,仿佛不知疲倦,嘶啦啦穿透空气。
怡恩无比享受这一刻。
人生那么短,快乐那么少,遗憾那么多,悔恨那么多。
唯有这一刻,她可以浑忘自己,残缺的灵魂慢慢脱了肉身而去,升上高高的天花板,悲哀地俯视这享受片刻安宁欢愉的自己。
孩子们吃过点心,该是做手工的时候。
怡恩带来花纸和各色小附件,满满摊了一桌子。看一只只小胖手忙来忙去,她忍不住笑。
远远地,一个小小身形摸索着走来。是失明的芸宝。每次做手工,她必要怡恩搂在怀里,手把手地教。
芸宝扶住长桌,一步一步走过来。
忽然,怡恩心里一惊,看见剪刀被芸宝的小手一带,直直落向地下。地下,是孩子们白嫩似藕节的小腿小脚。
不及多想,她一把伸出手去,生生阻住剪刀下坠的势,把它挡在桌子的边缘。
在感觉到痛之前,她先看见自己的血从手掌流下来:用力太大,剪刀的尖头竟戳进掌心里去。
怡恩惊恐莫名,急急拿过手边的纸去擦那血。
她的血。
她赶紧擦,赶紧擦,擦了却又流出来。纸浸了血,她用裙子把它和剪刀一起包住,再把整只手都藏进裙子里面去。
孩子们惊叫,围了上来。
“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 怡恩又急又惊,心头发紧,一路向门外退去。
她还是听见蝉鸣,她还是看见窗外光影交织。可是她眼前没有别的颜色,只是漫天漫地的红。
殷红的,新鲜的,是一个诅咒。
她一阵晕眩。
门外有老师进来:“怡恩,你没事吧?”
“赶紧把他们带走。” 煞白着脸,怡恩只说出一句话。
又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快把伤口清理一下,包扎好就没事了。”
怡恩一言不发,静静走开,把手放在水龙下哗哗地冲。淡红色的血水打个转,从眼前消失,她觉得身上的温度好像也一起消失,冰凉冰凉。
自己拼了命要掩盖要忘记的事实又一次恶狠狠地跳将出来,用重拳把她击倒在地:没有用的,你,陈怡恩,身上流着和别人不一样的血,不可救赎。任你如何伪装,如何自欺,没有用的。
旁边递过纱布胶带,怡恩用力一层层裹住伤口,绕得太多,整个手掌都看不见了。
身边那人笑:“还是节约一点吧,整卷纱布都叫你用完了。”
怡恩终于抬头:他!他可是秦磊?明亮的眼睛,孩子气的嘴角,不,他不是秦磊,因秦磊再不会这样含笑带着怜惜地看她。
再也不会了。
怡恩低低地说一句“对不起”,夺路而出。
在门口遇上刘老师:“怡恩你先回去吧,真是不好意思,怎么就叫你弄伤了手呢!你可是晕血?方才把我们都吓坏了。”
“不要紧的,我没事。芸宝他们没有吓着吧?”
“没有没有,小孩子哭一阵就好。反正下午有小关带他们玩。”
“啊,那就好。”
刘老师送怡恩到门外:“你见过小关了吧?他和你一样,也是周末义务来这里帮忙的。也巧,本来他是每个星期天来,今天说没事就过来了,刚好遇上你,也是有缘分吧。”
怡恩半边身子在大太阳底下,半边还留在门廊的暗影里,只觉得一边似火烧灼,一边清凉透心,说不出的难受。
那好脾气的中年女子关切地看着她:“怡恩,不要怪我话多,我们都看得出你心里有阴影,从你过来的第一天就是。谁没有过去?也是时候放开怀抱了。”
“不,我的阴影不在过去,在未来。” 怡恩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