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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金鳞初现 ...

  •   暮春的雨,渐渐沥沥。漱玉斋内,却是一片与窗外潮湿静谧截然不同的景象。
      原先摆放琴棋书画的多宝阁,如今一半让位给了厚厚的账册与各地商情简报。一张巨大的汴京及周边水系舆图被悬挂在墙上,上面以不同颜色的丝线标记着主要的漕运路线与关键节点。慕飞常坐的窗边书案旁,新添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面摊着“云裳记”的扩张蓝图,以及几份她亲自草拟的、关于组建一支小型货运船队的计划书。
      炭笔在白板上划下最后一道连接线,将“江南丝料”与“漕运船队”紧紧勾连。慕飞放下笔,指尖沾了些许炭灰,她捻了捻,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布局。
      “云裳记”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这具曾经病弱的身体,也让她在这个时空初步站稳了脚跟。但慕飞很清楚,服装零售,终究是小道,受制于原料、运输、市场风向,根基太浅。要想真正拥有话语权,甚至影响这个时代的商业脉搏,必须触及更核心的领域——物流、信息、乃至金融。
      “姑娘,吴掌柜来了。”云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请进。”
      吴掌柜如今气色红润,步履生风,对着慕飞躬身行礼时,语气是发自肺腑的恭敬:“东家,按您的吩咐,‘云裳记’第二家分号地址已选定,就在城西瑞福桥畔,那里商贾云集,客流极大。只是……”他略一迟疑,“那边铺租不菲,且临近‘锦绣庄’的总号,怕是会正面碰上。”
      锦绣庄,汴京绸缎行的老字号,背后东家与京中几位勋贵关系匪浅,是“云裳记”崛起后,反应最激烈的一家。
      慕飞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瑞福桥的位置,又划过连接城西与城东的汴河支流。“铺租高,意味着客流价值也高。至于锦绣庄……”她语气平淡,“商场上,狭路相逢是常事。我们的优势在于款式更新快,定制服务精,以及,”她顿了顿,“未来的成本控制。船队组建得如何了?”
      “正在物色可靠的船把头和人手。只是初次涉足漕运,各方面打点、规矩,还需摸索。”吴掌柜如实回禀。漕运水深,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帮派、行会,关系错综复杂,并非有银子就能畅通无阻。
      “无妨,先从小做起,打通江南到汴京这一段丝料运输即可。规矩要学,但不必一味屈从。”慕飞转身,从书案上取过一份清单递给吴掌柜,“这是下一季‘云裳记’所需的部分特殊丝料和染料,量不大,但要求高,市面上难寻。让你物色的那几个机灵、口风紧的伙计,可以动身了,分头去苏杭、蜀地探一探,不仅要采买,更要留意当地的物价、货运情况,以及……有哪些实力尚可,但被大行会压着的中小商号。”
      吴掌柜心领神会,东家这是要建立自己的原料采购和情报网络。“小人明白。”
      “另外,”慕飞补充道,“告诉船队未来的负责人,我们不仅运自己的货,也承接其他商号的零散货运,价格可以比大漕帮优惠半成。初期,不图利,只图打通关节,建立信誉。”
      吴掌柜一一记下,心中暗叹东家眼光之长远,手段之缜密。这分明是要在固有的商业版图上,硬生生撬开一道口子。
      ??
      数日后,大相国寺后街的一间清雅茶舍。
      谢珩坐在临窗的雅座,面前摊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熙攘的人流上。他今日休沐,一身寻常的青布直裰,减去了几分官威,更添儒雅。
      脚步声近,一位同样穿着朴素、眼神却精光内敛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拱手笑道:“明仲兄好雅兴。”
      此人姓苏,名文谦,乃谢珩同年进士,如今在户部任主事,职位不高,却因常年与钱粮数据打交道,对经济民生有着敏锐的洞察,是谢珩在朝中少数可引为知己的同僚。
      “文谦兄来了,坐。”谢珩回礼,为他斟上一杯刚沏好的龙团胜雪。
      苏文谦也不客气,落座后抿了口茶,赞道:“好茶!”随即放下茶盏,神色微正,“明仲兄今日相邀,恐怕不只是品茶吧?可是为了那份市舶司条陈?”
      谢珩颔首,将近日崔明远等人的劝阻,以及暗中流传的关于他“结交商贾”的流言简单说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有人是坐不住了。”
      苏文谦冷笑一声:“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你那条陈,剑指市舶司积弊,断人财路,他们岂会坐以待毙?所谓‘结交商贾’,不过是攻讦的借口罢了。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谢珩,“我倒是好奇,他们口中与你‘过从甚密’的商贾,究竟是哪一位?竟能让那几位如此忌惮,迫不及待要泼脏水。”
      谢珩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注入盏中,泛起细密的白沫。他眼前闪过沈慕飞那张苍白却沉静的脸,想起她谈及商事时清亮的眼神,以及在曲江池畔那份超乎常人的镇定。
      “或许,”他放下茶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并非空穴来风。”
      苏文谦挑眉,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沈家那位大姑娘,沈慕飞。”谢珩缓缓道,“她近日盘活了西街一家濒临关张的绸缎庄,改名‘云裳记’,经营得风生水起。更有趣的是,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已在暗中物色船队,意图涉足漕运。”
      “沈慕飞?”苏文谦思索片刻,“可是那个传说病弱不堪的沈家嫡女?竟有这等本事?”他身为户部官员,对汴京各大商号动向自是留意,“‘云裳记’近日确实声名鹊起,其经营之法,闻所未闻。若她真有意漕运……这女子,不简单啊。”
      “何止不简单。”谢珩目光悠远,“她通经济,晓急救,行事果决,眼光毒辣。那日曲江池畔,我亲见她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为。”他顿了顿,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文谦兄,你说,这样一个人,若能为国所用,于开源节流、振兴商贸之上,是否能另辟蹊径?”
      苏文谦闻言,神色凝重起来:“明仲,你的意思是……”
      “市舶司之弊,根深蒂固,仅靠自上而下的政令,阻力重重。若能自下而上,先培育出一股能打破现有格局的新生商业力量,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谢珩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当然,此事关乎重大,还需仔细斟酌,从长计议。”
      两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与一丝隐约的兴奋。棋局之上,一颗原本不在预料中的棋子,似乎正散发出越来越引人注目的光芒。

      与此同时,沈府二房的院落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沈慕兰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桌上,上好的官窑瓷器发出刺耳的声响。“娘!您听听外头现在都怎么说?都说她沈慕飞是女中豪杰,商业奇才!连翰林院的状元公都给她下帖子!她凭什么?”她艳丽的脸庞因嫉妒而微微扭曲。
      沈二太太皱着眉,手中捻着一串佛珠,语气带着烦躁:“你急什么?不过是小人得志,一时风光罢了。经商是那么好做的?漕运是那么好碰的?那里面的水,深着呢!她一个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迟早有她栽跟头的时候!”
      “可她现在风头正劲!父亲前日还夸她有魄力,让我们多跟她学学!”沈慕兰气得眼圈发红,“再让她这么折腾下去,这沈家哪里还有我们二房的立足之地?”
      沈二太太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立足之地?”她冷哼一声,“那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命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如今得罪的人还少吗?锦绣庄的东家,前儿个不是还派人来打听过?还有漕帮那些人,是好相与的?”
      她压低声音,对女儿道:“你且安生些,等着看吧。这汴京城,想看她摔下来的人,多着呢。我们只需……适时地,添把柴就好。”
      沈慕兰闻言,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用力点了点头。
      暮色彻底笼罩了汴京。漱玉斋内灯火通明。
      慕飞刚送走一位负责船队事宜的管事,正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图上,代表她计划中船队航线的朱红色线条,在密密麻麻的黑色传统漕运线路中,显得纤细而醒目,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试图激起不一样的涟漪。
      云釉悄声进来,为她披上一件外衫:“姑娘,夜深了,仔细着凉。”
      慕飞“嗯”了一声,目光却未曾离开舆图。她知道前路艰险,暗流汹涌。朝堂的倾轧,同行的嫉恨,家族内部的暗箭,还有那深不可测的漕运江湖……
      但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跃跃欲试的锐利。
      金鳞岂是池中物?既然命运将她抛到了这个时代,她便要在这片广阔的天地里,搅动风云,画出属于自己的轨迹。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绵绵密密,敲打着芭蕉叶,也敲打着这帝都无数人的梦境。山雨,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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