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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暗流初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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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池畔的意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那石子的分量,却沉甸甸地坠在了某些人的心底。
沈家大姑娘通晓奇异救人之术的消息,比春风跑得还快,不出两日,便在汴京某些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添油加醋之下,版本各异,有的说她得异人传授,有的言她病中顿悟,更玄乎的,则将她与某些神鬼之事牵连起来。漱玉斋一时间竟收到了好几份意料之外的拜帖,有探病的,有好奇请教的,甚至还有拐弯抹角打听她是否懂得扶乩问卜的。
慕飞一律以“病体未愈,需静养”为由,让云釉客客气气地挡了回去。
“姑娘,您说这……会不会惹来麻烦?”云釉捧着那一叠拜帖,眉间隐有忧色。那日姑娘救人,她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既骄傲又后怕。
慕飞正对着一面巨大的白板——这是她命人用上好的梨木打造,刷了特制的白漆,以炭笔在上面写画,比纸笺方便直观得多。此刻板上正列着“云裳记”下一步的扩张计划,以及她暗中收集的关于汴京几大漕运码头、茶叶行会的零散信息。
闻言,她头也未抬,炭笔在白板上划下一道清晰的线,将“布料供应”与“漕运”连接起来。“麻烦迟早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与其被动应对,不如让自身足够硬实。”她顿了顿,侧首看云釉,“让人去查查,那些传言最初是从哪个府里流出来的。”
云釉应了声是,心知姑娘这是要摸清暗处的对手。
“至于救人,”慕飞放下炭笔,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日渐繁茂的石榴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旁人如何想,是旁人的事。”她语气平淡,目光却掠过院墙,望向汴京城的方向。名声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是护身符,用不好,便是催命符。如今这点微末名声,还远远不够。
数日后,翰林院廨房。
窗外日影西斜,将室内踱步之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户部侍郎崔明远额上沁着细汗,手中捏着一份誊抄的奏章副本,语速又快又急:“……谢修撰,非是下官危言耸听,您这份《请改市舶司抽解博买条陈疏》,一旦呈送御前,恐将掀起轩然大波啊!”
他走到伏案疾书的谢珩面前,将副本往他案上一放,手指点着其中几行字:“您看这里,‘减抽解,增榷税,许商民自相贸易’……这,这简直是动了多少人的命根子!广州、明州、泉州那些市舶司的官吏,沿海那些靠着博买之权上下其手的豪商巨贾,还有朝中……唉!”他压低声音,“牵一发而动全身!您初入朝堂,根基未稳,何苦揽这烫手山芋?”
谢珩搁下笔,抬起眼。年轻的状元郎眉宇间并无惧色,反而有种沉静的锐气。“崔大人,”他声音清越,“市舶之利,本应充盈国库,惠及万民。然如今抽解过重,博买价廉,商贾裹足,私贩横行,朝廷所得,十不存五。长此以往,非但海贸凋敝,沿海民生亦将困顿。此弊政不改,才是动摇国本。”
他条分缕析,将沿海商民困状、走私猖獗之害、朝廷岁入流失之巨,一一道来,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崔明远听得面色变幻,他何尝不知其中弊端?只是积弊已深,盘根错节,非一人之力可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崔明远苦笑,“可朝堂之上,并非只讲道理。您可知,已有御史在搜集您在翰林院……以及与某些商贾往来过密的‘证据’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
谢珩神色不变,只淡淡道:“清者自清。若因惧怕流言便缄口不言,岂非辜负圣恩,有负所学?”
崔明远见他油盐不进,只得叹息着摇头离去。
廨房内重归寂静。谢珩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翰林院内森森古柏。崔明远的担忧,他岂会不知?这份条陈,他酝酿已久,触及利益之广,阻力之大,远超寻常。但他更清楚,大周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已隐现虚空,若不革除积弊,开源节流,难以为继。
脑海中,却不期然浮现出那日曲江池畔,沈慕飞冷静指挥救人时的侧影,以及她谈及商事时,那双清亮眸中一闪而过的、对经济民生的了然。一个深闺女子,何以有那般见识与魄力?她那些“雕虫小技”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藤蔓般悄然滋生。
“云裳记”的“快时尚”区一经推出,果然如慕飞所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款式新颖、价格适中、即看即买,立刻吸引了大量中下层官眷和富户女眷。铺面前时常排起长队,流水日日攀升,吴掌柜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乐开了花。
这一日,慕飞正在漱玉斋听着吴掌柜汇报近日营收,外头丫鬟来报,说是二房太太带着慕兰小姐来了。
沈二太太是个面团团的中年妇人,未语先笑,拉着慕飞的手便是一阵嘘寒问暖:“我的儿,瞧着气色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真是佛祖保佑!你妹妹前几日得了一匹上用的软烟罗,想着你身子弱,用这料子做件夏衫最是透气舒服,非要亲自给你送来。”说着便示意身后的沈慕兰。
沈慕兰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闻言上前,将手中捧着的布料递给云釉,笑语盈盈:“是呢,大姐姐整日操心铺子里的生意,辛苦得很,妹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尽心。”
慕飞目光在那匹流光溢彩的软烟罗上一扫,淡淡道:“有劳二婶和妹妹费心。”并不接那布料的话头。
沈二太太见她反应平淡,眼珠一转,笑容更盛:“说起来,慕飞你这‘云裳记’可真是了不得!如今满汴京谁不夸你能干?连你二叔都说,咱们沈家怕是真要出个女陶朱了!”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只是……树大招风啊,我前儿个听你二叔提起,好似有御史上书,说什么……官宦之家,纵容子女与民争利,有失体统?也不知是冲着谁去的……”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慕飞的脸色。
慕飞端起手边的蜜水,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御史风闻奏事,职责所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二婶不必忧心。”
沈慕兰在一旁接口,语气带着天真无邪的担忧:“话是这么说,可大姐姐,咱们毕竟是女子,名声最是要紧。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姐姐那日救人用的是巫……是些不传之秘,惹得些不清不楚的人上门。姐姐还是小心些为好,不如……先将铺子交给可靠的人打理一阵,避避风头?”
图穷匕见。慕飞心中冷笑,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这对母女,目光平静无波:“妹妹多虑了。‘云裳记’合法经营,照章纳税,安置工匠伙计数十人,何来‘与民争利’?至于救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何须避讳?若因几句流言便畏首畏尾,岂不是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
她语气不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说得沈二太太和沈慕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恰在此时,外头又有丫鬟来报:“姑娘,门房送来一份帖子,是……是翰林院谢修撰府上送来的。”
屋内霎时一静。
沈慕兰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嫉妒。谢珩?那个风头无两、清冷如玉的新科状元?他怎么会给沈慕飞下帖子?
慕飞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对云釉道:“拿来。”
帖子内容很简单,措辞客气,言道谢珩偶得前人笔记数卷,中有涉及前朝海贸杂闻,听闻沈家藏书颇丰,且沈姑娘于经济之道别有见解,故冒昧相询,不知可否借阅相关书册,或拨冗一叙,探讨一二。
慕飞合上帖子,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轻轻摩挲。谢珩此举,用意绝非借书那么简单。是试探,是好奇,还是……他也在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嗅到了什么,需要寻找助力或印证?
她抬起眼,对那传话的丫鬟平静道:“去回话,就说谢大人抬爱,愧不敢当。寒舍确有杂书数卷,已命人整理,明日便送至谢大人府上。至于探讨,慕飞才疏学浅,恐贻笑大方,就不叨扰大人清静了。”
既不失礼,又保持了距离。在摸清对方真实意图和朝中风向之前,她不会轻易踏入任何一方势力。
丫鬟领命而去。
沈二太太和沈慕兰面面相觑,再也坐不住,讪讪地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漱玉斋重归宁静。暮色渐沉,将庭院染上一层暖昧的昏黄。
慕飞走到那面梨木白板前,拿起炭笔,在原本空着的一角,缓缓写下了“谢珩”二字,又在旁边打了个问号。随后,她的笔尖移向“漕运”、“茶叶”、“海外贸易”等词,将这些词汇与“谢珩”、 “御史”、“流言”之间,划上了几道若隐若现的连线。
棋盘似乎越来越大了。暗流在水面之下汹涌,而她,这个意外闯入的棋子,已然置身局中。
她放下炭笔,看着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没,目光沉静而幽深。
风雨欲来,而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病榻上,听天由命的沈家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