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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事暗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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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茵猛地意识到夏犹清变了。
这是夏犹清降临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年,他的儿子不如期待的那般长成文质彬彬的小绅士,而是继承了爷爷豪放不羁的性格,说来她有些怨言,任谁家母亲看着一个五官端正却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小孩儿兴冲冲地扑向你,也要连连叹气。
周茵在这种时候总是很迷茫,究竟是哪儿出错了?按照原本的生长轨迹,这株幼苗不该歪七扭八枝蔓横生。
夏犹清皮,狗见烦的年纪棍棒也管不了,不过抛开小男孩身上常见的毛病和劣根不看,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孩子,他总是热情而积极,有使不完的精力和时间撒欢,甜言蜜语惹得人欢喜,于是周茵对他的狂野做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佯装不满说他油嘴滑舌,小孩儿也不气馁,甜滋滋地往母亲怀里钻。
她很爱上天送给她的这份礼物。
在七岁这年,夏犹清第一次经历了离别。
凌晨两点四十八,她接到了一通电话,来自夏犹清的小学班主任。短短几句话,她心惊不已,与丈夫连夜开车从市区赶往东湖,老师说,王远浩家的平房着了场大火,小孩儿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邻里间消息传得最快,夏犹清和爷爷当场赶了过来,他在现场哭闹,爷爷怎么劝也没用。
王远浩,她印象很深,夏犹清每次从学校回来都会叽叽喳喳讲很多学校发生的事。
“我们班最后面坐着一个小“怪咖”,妈妈你知道吗,他是个小秃子,还总喜欢拽自己没几根的头发,前阵子特别热,带了个大帽子不肯摘,中暑了还是我扶到医务室的。小女生都不喜欢和他坐一起,说他脖子上挂满了皴,身上总有臭味儿,但我今天和他聊天的时候觉得特别好玩,他说他们家后头有座小山,十来米高的石头断崖可以徒手爬上去,还说过年他总是拿摔炮吓邻居家的鸡,然后被逮住揍一顿!他不是不合群,只是有自己的小世界不欢迎别人光临罢了。”
周茵其实早就发现了,夏犹清广交好友善恶不辨,不论是谁都乐意招惹两句,上到小君子小绅士,下到小地痞小流氓,不过因为他有想法也明事理,未必会照猫画虎地学些恶习,便不需要过多干预。
“今天他又被欺负了,因为有人抢走他的帽子,还故意在他面前传来传去,他到这个人面前,帽子就会被传给下一个人,我说你应该骂他们,揍他们,或者找老师,他反倒不生气,好像很喜欢被人欺负一样。”
“为什么大家这么讨厌他,今天体育课做活动,他落单了,老师让两个同学和他一起,他们居然说他笨,他恶心,他脏,还有好多污言秽语,我受不了我说我要和他一起。下了课李静怡居然偷偷摸摸把我拉到一旁,说我不应该和一个奇葩当朋友,我不同意她还拉着我哭,非要我保证不再和他讲话。”
“最近他过得也不好,我问他你难道不生气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故事书给我看。那本书超级精彩,讲的是一只叫安特尔的小蚂蚁历险记,她经历了好多磨难:食蚁兽、毒雨、大象的捣乱,她离开族群,挨饿、淋雨,她不屈不挠,不哭不丧,终于成为新蚁后的故事,我说你就是这只小蚂蚁,他说不对我是人啊,真逗儿。”
“妈妈,他碰过的书没人动了,都说书上有味道,我不想理他们了,很讨人厌,今天体育课他也没有去,我觉得他是不开心的。快放学的时候一个女孩儿哭了,她的漂亮自动铅笔不见了,上面挂了一个郁金香的吊坠,我说你别哭你别哭我给你买新的,各种颜色的统统送给你,想要几只有几只,她说不要,就要那只!老天爷女孩儿好难哄!希望妹妹长大后不是个哭包。”
“妈妈,盛浩就是个傻逼,他说自己的哥哥是个私家侦探,他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到真凶,你猜怎么着,他查了半天,居然说体育课只有王远浩一个人在教室,所以他有作案时间,一定是他怀恨在心故意偷的,还号召大家翻翻有没有丢东西,那个小胖说他的面包不见了,神经病啊,我亲眼看着他吃下去的,他们七八个男生堵着不让他走,要揍他,后来我喊来了老师才算作罢。”
周茵皱着眉,她意识到这不是简单学生之间的小矛盾,而是精神上的霸凌,这群小孩儿心智未开,被牵引着做出很多不合乎常规的行为,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本意,从心理学可以解读是群体无意地侵占了个体的主观意志,但错误需要被矫正和及时加以引导。以防事情朝着最坏的角度发展,她致电本班的班主任,希望能引起关注,等真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便晚了,近半小时的交流,直至对方保证一定会纠正这一问题才算结束。
那天以后,夏犹清常常有些忧愁的小脸蛋陡然活跃起来,他还是吵吵闹闹,很是洋洋得意地表示如何如何拯救了一个绝境中的小男孩,作乱的小孩儿被叫了家长,亲自监督承认错误,甚至校长开会强调这一问题,严抓违纪作风,同样,王远浩被推到大家的视野中心,他总是束手束脚得引得人嬉笑,但不再会被挦毛捣鬓地欺辱。
两个小孩之间的交流愈加频繁,周茵头疼不已,王远浩的到来,彻底点燃了夏犹清造反的苗头,他像被散养的土狗一样上蹿下跳,“为非作歹”,时不时挂上苍耳归家。夏末的时候,夏犹清说,王远浩已经彻底变了个样子,他开始主动交朋友了。
周茵从他口中了解到这个孩子,典型的留守儿童,一年见不到父母两面,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缺少管教所以调皮了些,但心不坏,就如夏犹清所说的,他有自己的小世界。
那天,在王远浩左磨右磨之下,他同意将自己的宝贝游戏机借一天给他,于是王远浩心满意足约了新朋友到家里玩,爷爷奶奶忙着收玉米,为孙子做完晚饭后忙碌许久便回了就近的老房子,想着留个小朋友陪着也不错,但谁也没想到……
傍晚十点半,因为这几天阵雨不断需要修理电缆,小屋子突然变得黑嗡嗡一片,打乱了两个男孩儿的计划,于是王远浩拿出了蜡烛。
又沉浸地玩了很久,他们才沉沉睡去,睡梦中谁也不知道打翻的蜡烛瞬间引起一片火光,更为不幸的是,高温下引燃了电瓶车,造成了小范围爆炸。
邻居听到动静拨打救援电话,王远浩因吸入大量烟雾,呼吸道完全阻塞,无法正常呼吸导致大脑缺氧,引起昏厥,生命被永远困在这栋房子里,所幸另一个孩子在中途醒来,强撑着昏沉的身体爬了出去,现在已经被送往医院了。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夜晚,周围围了很多邻居,有的抹眼泪儿,有的感慨世事无常,两个鸡皮鹤发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怒斥着老天不公,为什么带走的不是他们,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用最诚挚的心想换孙儿活着,她不知道远在外地的父母见到儿子尸身会是如何,眼角凝了一滴眼泪,被丈夫轻轻揩去,夏旭升将她拥进怀里安抚着,待到情绪稳定下来便去哄年幼的儿子。
她也忘不了夏犹清痛苦的那张脸,声嘶力竭地哭喊,那么崩溃,那么愤恨,稚嫩的小脸露出不该出现在小孩儿身上的懊悔和心痛,母子连心,周茵止不住的疼,像是被紧紧攥着,她明白儿子在自遣,怪自己事多地非要拉着王远浩走出来,当做救世主一样高高在上地拯救他,或许那个可怜的小孩儿还会自我沉浸着,会被嘲弄,但如果他们不曾相识,便不会有今天的那根蜡烛。
蝴蝶效应带来的连锁反应,由他而起,又投射自身,带来无止尽的心魔,如若所有的成长都必须由痛苦而得,那她宁愿不要,只愿儿子幸福安康。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
起初,很长一段时间,夏犹清都处于极度自责的状态,他尝尝在深夜惊醒,汗流不止,自闭地将自己关在黑暗狭小的屋子,抱住身躯呈缺少安全感的模样,他会突然哭泣,会在长时间的安静环境中忽然暴躁,但大多数时候,他与平常无异,只是有些沉默平静。
夏旭升执着己见,认为他必须要进行心理治疗,尽管儿子拼死也不愿意。
在强制被绑到大楼门口后,他心跳很快,不顾暴露丑态和周围的异样眼神,像第一天被送到学校的孩子抱着栏杆不愿意进去般抵触,他扯开被抓住的那只手在地上扭曲着,囫囵爬起来冲向马路对面,猝然响起的鸣笛声和车主的怒骂交杂,父亲大惊赶忙出声阻拦,母亲带着哭腔颤抖不止,而在夏犹清耳中,这些声音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布袋,沉沉地敲击他的耳膜,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夏犹清不再被要求进行什么咨询和治疗,或许是母亲意识到世事无常,希望能长久陪伴,也或许是旧梦萦绕,想远离这片诅咒的土地,他同爷爷告别,回到了岳城的市区。
岳城是座国际大都市,但哪怕是在首都,也分长安街中华灯和老墙砖破落户,从东湖离开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途中,便能见证城市跌宕飞速发展的成就与被遗忘的过往所形成的巨大变革。
时尚潮流的红男绿女,青春昂扬的学子佳人,直耸入云的高楼大厦,鎏金酷赞的飞驰跑车,文化、娱乐、艺术皆不可同日而语,理想、未来、灵魂在城市激荡回响,这才是夏犹清应该成长的地方。
如果一切都来得及。
再后来一段时间,夏犹清对父母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依赖,但心里仍设了一道防线不允许他们踏足,因为夏犹清是个好孩子,所以他不能痛苦太久,因为会让父母担心,所以他总是悄无声息地掩去涌上的情绪。夏犹清爱他们,他理所当然的收起所有的潮湿,尽力展示出和以往无异的笑容,同时固执地拒绝所有的开导,逃避似的将这段记忆束之高阁。
可眼中的悲伤为什么总是那么深刻刺人呢?
周茵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的确,或许是出于人体自我的保卫机制,他已经逐渐淡忘痛心疾首的回忆,只是有些寡言少语,他如愿以偿地变得成熟懂事,礼貌知节,可不再永远有热情地面对所有人,也就是那时候起,再没有主动和谁建立一段友谊。
和陆和尘第一次见面是在八岁那年,暑期的研学营地活动。那一年,他的爷爷因脑溢血住院,父母因这突然的变故手忙脚乱,只能商量后重回东湖,好在夏犹清并没有抵触这里,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
陆和尘和夏犹清不同,他没有让人一眼就喜欢上的魔力,他总是一个人,显得那么不合群,因为身上总有股不符年龄的成熟和冷清,没人敢招惹,也没人想招惹。
营地有个霸王,看着就是溺爱长大的熊人,凡是上课、活动、打饭必定左呼右应,成群结队,太子的派头,跋扈到极致,黑板擦往人脸上拍,桌凳不高兴就掀,打架险些把其他小孩儿送进医院。
小霸王倒是喜欢他,课间亲昵地搂着,说周末的生日希望他能来,夏犹清脸上带着笑,直截了当拒绝,虽未明露厌恶之态,但不掩疏远之意,然后缓缓拨开他的手出了教室。
他倒是不以为意,这群人中只有夏犹清能入他的眼,长相不俗,见识不凡,家世优渥,他们是一类人,夏犹清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其他人于他而言,更像没眼界的猪狗,恶心的泔水喂大的,偏偏还爱一个两个往他身上蹭。
陆和尘最开始也在可以结交的那一梯队,长得好看成绩优异瞧着也矜贵,可惜冷冰冰的木头人装死了,所以他没那么喜欢。
他最恶心的是坐在陆和尘前面的那个,像只臭水沟的老鼠,结结巴巴说得一口土话,总用那种带着探究的眼神看他,时不时露出厌恶的表情,那家伙贱兮兮的,打过柔弱的小女孩,偷过别人的餐点,被发现了就闷头哭,骂起人来不结巴了,什么脏话都往外蹦,又偏偏外强中干,遇上他这种真太子就怂得不敢抬眼。
哦想起来了,哈哈!他的妈妈还是个小三!
绝不是积怨已久,而是本着为正义出击的由头,他找了一伙人,决定趁午休没老师在的时候教育他。
那小结巴眼神飘忽,大庭广众之下被推搡到讲台上,恨不得缩进地缝里,他用那口蹩脚的普通话支支吾吾:“你们干……干什么!”
“干什么?”小霸王把他的书包倒过来,书本铅笔纸团零食都掉落出来,他用脚踩,用口水啐,“今天又偷偷瞟我了吧,你是当我眼瞎啊!还有这书,这表,是你的吗你就拿?”
“你贱不贱啊老是偷别人的东西,没妈教就这样啊?”
“你以后娶个你妈那样的老婆,张开腿给别人草!哈哈哈哈。”
面对这群人的调戏,那小结巴什么也不敢说,捂着头哭。
“哭坟呢!”小霸王给了他脑袋一巴掌,眼珠子一溜又琢磨坏主意。
小孩儿鲜少接受过正当的性教育,但往往对这引人遐思的男女之事浮想联翩。
没多久,他们又推了个招人讨厌的女孩儿,她成绩差,还总是流鼻涕,狗啃的西瓜皮头发耷在脑袋上像个男的,裤子脏得挂着灰,一点没有穿小裙子长得白净的孩子招人喜欢:“喏,咱班的大美女!”
一阵嬉笑声不止,小女孩很迟钝的样子,分不清状况局促着。
“给你个亲她的机会,我让她含一口水,你俩亲嘴儿,你把她嘴里那口渡过来,然后咽下去。”小霸王说。
“哥!666!”
“我草,天上掉馅饼了,赶紧的别磨磨唧唧!”
“哇!大美女诶,羡慕死你了!”
“快点亲快点亲!”
……
小孩儿明明是恶魔,他们自持正义,做着人神共愤的事,却浑然不觉,轻飘飘一句年纪小哪儿懂这些,便可免遭道德谴责,未来回忆起来更不觉羞愧。
除去起哄的小跟班,大部分人低着头做自己的事,他们不是冷漠,而是自身难保,陆和尘被吵醒时,看到的就是台上被推搡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他要被烦死了。
拽了只凳子,他沿着过道走到讲台,有些人被动静闹得看了过去,云里雾里搞不清要干嘛。
小混蛋显然也没料到,在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那凳子被狠甩到身上。他下意识伸手挡着,剧烈的撕裂感由触碰的皮肉袭遍全身,手腕处被砸得红肿,因剐蹭而留下一道血印。那年他犯混蛋被亲爹抽了皮鞭子,也没今天的这下疼。他眼泪都被逼出来了,惊吓之余竟有丝毫庆幸,要是没挡住……脸怕是要缝几针了。
陆和尘一句话不说,闷声把手上的劲儿全甩出去,他一直都比同龄人高些,站在一起都有股压迫感,更别说不遗余力地按着人打了。凳子被摔到旁边的讲桌上,第一排的学生赶忙躲开,吱嘎嘎的声响惊心动魄。
紧接着那小混蛋被推到地上按着揍,脸上,胸膛上,拳拳到肉,他惨叫着,说什么找大哥弄死你,让你爸妈找不到活儿干!陆和尘什么也不听,拽着他的领子扇他。那几个小跟班也是只打雷不下雨的,见到动真章的半天反应不过来,吓得魂都飞了。
小霸王憋得脸红,混乱中拿着保温杯砸在他的嘴角,于是被揍得更狠,直到哭爹喊娘才被人放开,他被搀起来,躲得远远的,以为陆和尘疯了,骂他是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没几天好活!
陆和尘站起身来睨着他,眼神冷得像是真的要弄死他。
许是真的怕了这疯狗,教室转瞬安静极了,只有那个混蛋的抽噎声——哭又不敢大声哭,一口气喘不过来被堵在嗓子眼里低咳着。
正午的阳光直射进来,闷热极了,细微的灰尘在缝隙里飞扬,或许尘埃应该掩埋这个肮脏的世界……他推开成群的人,打算从教室离开。
夏犹清就在这时候进来的,他抱着水杯推开门,只见教室混乱一片,碎掉的粉笔粒滚到脚边,他不明就里,抬眼看去,面前的少年嘴角有淤青,粗喘着气,眼神中透露着我不好惹的气质。
倒是奇怪,嘴角的淤青,泛着红血丝的眼睛,轻微抖动的拳头,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卸不下对这个世界的防备,他竟然不觉得这人是乖悖违戾之徒,反而第一印象是,那花瓣唇真好看,在伤口的衬托下红艳无比,裂开的花朵栩栩如生。
毫无悬念,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男生的功绩,夏犹清的视线被挡着,他微探头,目光越过陆和尘看向倒地的那个小霸王,在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情况下,被一股不算小的力道推开——明晃晃的厌恶。
“滚开。”
这是陆和尘对他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