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鹿词话》宋樊姑娘

1、第 1 章

　　我快死了，唯独舍不得从嘉，和南唐之于他所有的回忆。

　　瑶光殿中的宫女太监们哭成一团，我厌烦地招手，用微弱的声音呵斥他们全都出去。突然一个太监喊道，“哪里来的狐狸？”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窗边移去，果然一只白色的青眼狐狸，浑身笼着雾气，伸手推开窗户，像是寒冬中噩梦显现，它扑过宫女的头，跳到我面前说，“你怎么这口气还没吐干净？”又狡黠地说，“你不要做人，赶紧死了拜我为师，做一头妖鹿。”

　　这只狐妖狡猾凶险，从我出身就时常出现，从周府一路来到皇宫，预言我坎坷短暂的命运，我强撑一口愤懑之气骂道，“我不能死了，让你如意！”

　　我喊来侍卫抓捕狐妖，可是它像是轻盈的武林高手，在刀枪棍棒中穿梭，自在地跳到我耳边，温柔地说，“我今儿是来帮你的，带你见见你那夫君的真实面孔。”

　　狐妖跳到我的被褥上，盘过一阵暖风，双腿原本烂泥的肉，瞬间有了力气，回光返照般，重新焕发活力。狐妖摇身一变，成了个面容顽皮的小太监，这是这些年他躲藏在宫中的手法，还时常用这副孱弱面孔，去欺骗从嘉，我恨之入骨。

　　它眨巴眼睛说，“跟我走吧。”

　　我果然能起身，贴身宫女春英在一旁喊道，“皇后，皇后，你当好生安息，寒夜雾重，你要去哪里呀？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们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狐妖太监撇了眼说，“这人都活过来了，你们要领赏才是！”

　　我心情紧张，夫君从嘉此刻一定在勤政殿批阅奏折，他稍有闲暇都会守在我身边，我病重这些日子，他双眼都熬得通红，脸也瘦了一圈，甚至有大臣担心，我的病，是老天对他的诅咒。

　　李煜是南唐的君王，却是我一心一意的夫君。

　　可我越是笃定，此刻心里愈发紧张。狐狸的心思，从来都是用奸佞的手段让你见识破碎的真相。

　　狐妖太监的步子却不去勤政殿，而是后宫深处。我急忙问道，“这是去哪？”

　　“当然是找咱们南唐的皇帝。”

　　走进妹妹借居的天碧宫，这是先皇李璟宠妃的寝殿，从嘉登基后一直空闲，只是我病重后，妹妹每日勤勉进宫伺病，陪我左右，日夜煎熬，夫君体恤，偶尔安排她在这里休憩。

　　我先听见妹妹轻声吟唱的声音，然后是夫君鼓掌叫好的声响从宫中传出，再走近些，我甚至听见夫君做给我的诗句，在妹妹嘴里轻轻唱起，“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歌声悦耳，却万箭穿心。

　　狐妖太监轻轻笑道，“想不到吧，李煜往日对你的款款深意，并非独属于你的伉俪情深，这会儿他认你沉睡不醒，马上驾鹤西去，即便心有伤痛，不过有美人身边疗愈，再寂寥的真心，不出几日，便安然无恙，栖息于你妹妹身上。”

　　我如临背叛，又有这讨厌狐妖的讽刺，刹那间泪流满面，“这些年，我为了他，承受了多少骂名，文武百官见后宫寥落，只认是我妇人善妒，抚袖媚主，殊不知我多少委屈，只因是他，才全盘忍受，没想到他竟然和我的妹妹在一起。”

　　“这就是男人，千古年下来的难题。”狐妖太监邪魅一笑，“你怎么看得懂呢？”

　　它雌雄难辨，却说出这冰冷的道理。初冬的风，让站在天碧宫外的我，一下吹凉了。我还浑然不知，从瑶光殿竟是一路光脚跑来，双脚已经冻得发紫。

　　而我身后跪着一群太监和宫女，不知他们的自罚，究竟是因为我的病，还是因为我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我听见天碧宫中传来妹妹清脆的声音，“这是昨儿西域有人送来一副毒药，名曰冥河欢。喝下后就能轻松步入极乐之地，抛弃人间的烦恼痛苦，成就最自在的死法。”

　　从嘉含着醉意说，“你要这毒药做什么？”

　　我不想听到任何背叛的答案，三步冲上推开天碧宫的门，径直走到妹妹面前，我看到酒醉的从嘉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有些惭愧，可我不愿听他解释，直接抢过妹妹手中的毒药，一口吞下。

　　宫中的舞伎、歌伎还有太监宫女们跪成一团，纷纷向我请安，“皇后万安，万安！”又窃窃议论关于重病的我出现此地，面红耳赤又精神抖擞的真相。

　　我吞下毒药，瞪向他们说，“别喊我，以后你们就有新皇后了！谁还记得我呢！”

　　我转头看着从嘉，他用力撑起腰身，想要追上我。或许是狐妖在我脚下施法，飞快地回瑶光殿。狐妖太监路上对我说，“你这会儿感激我，带你看到这一切吧。”

　　我问，“难道他对我的感情是假的？”

　　狐妖太监说，“在这个人间，你看到的都是真的，他在你床头痛哭流涕，为你殚精竭虑是真。此刻他在你妹妹身边纵享音律歌舞也是真的。”

　　我说，“你为何让我看到这些，指望着一涌热血冲到眼前，亲手杀了他？”

　　狐妖太监说，“我一番好心，只想告诉你，你眷恋的人间，也许早就该抛弃了，这会儿走了，才是新的开始。”

　　“新的开始？我都要死了，还开始什么？”

　　狐妖太监说，“你并非凡人，借在周娥皇身上，不过二十九载，如今病入膏肓，也是天命所归。可你为了他执迷不返，不肯返回天庭，重拾登仙的修炼，所以前来劝阻，等你离开这荒诞凡身，就知道你本是天上的仙鹿，此番人间一趟，须臾间只是你几百年生命中的一个恶梦。”

　　我想到我那夭折的幼子，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那我若是离去，是否能再见到我的幼子？”

　　狐妖说，“不能。他并非是你的儿子，不过是别人对你的戏弄。”

　　“戏弄？”我更是郁结难舒，这恍惚的身世，是我心中最痛的伤。

　　狐妖说，“因为你这位夫君也并非是凡人，他是天上的一只狐妖，和我一样。他众叛亲离，抢了帝王的一生，而你正是助纣为虐的那只仙鹿，所以其他狐妖积怨已深，纷纷下凡将你们这一场人间历练和缘分，折磨得支离破碎。你成长鬼魅的经历，你两个儿子的不羁，都来自神仙和妖怪的纠葛，倒与你无关。”

　　这番话听得我糊涂，“除你之外，这些年也有不少妖怪出现在我宫中，同我说这番无稽之谈，为何今日你一说，我却有些笃定这些真话？”

　　狐妖说，“因为我让你看到了真相，人在死亡之前，都要更通透几分。”

　　我回到瑶光殿，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但依旧挂念与从嘉的告别。我扶着宫女春英的手问，“我的那把烧槽琵琶呢？命人放在我的卧榻旁边。”

　　她说，“皇后您忘了，那日您大不好，在床榻上翻腾，将皇上吓得手足无措，好容易咽下汤药冷静下来。您与皇上告别，让小栗子将琵琶和最爱的约臂玉环送了出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又想到那一日妹妹也在殿中，是她先提及我弹奏那烧槽琵琶绕梁三日，余音袅袅，我不忍死后夫君听不见《恨来迟破》，才托付给我最心疼和信任的妹妹。

　　我成全了他们，他们却等不及，想我立马死了。刚刚在天碧宫，听到的一定就是我的烧槽琵琶。

　　这样很好，我冷笑一声，不过虚度了二十九的时光。我看向窗边狐狸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指示春英要沐浴更衣，好清白离开人间。

　　我泡在浴桶中，听着从善在门外扣门的声音，大喊我的乳名，春英纠结要开门，我说，“不着急，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我就死了，等我上床躺下了，你就去开门。”

　　沐浴完毕，春英满目不舍，将我送回床上，盖好新换的被褥，还不忘嘱咐，“皇后多想了，我看您精神头不错，这病也许渐渐好了。”

　　我闭上眼，不想多余的解释。

　　我果然身体轻盈，那具病痛多日的皮囊，像一层蜕下的皮，在埋入泥土的秋日中，离我而去。我双腿以身，两条纤细的鹿腿走下床榻，可是殿中的春英却看不见我这鹿身，只是趴在我那具已经没了呼吸的皮上哭泣。

　　她待我情重，我上前抚慰，“我并不是死去。”

　　可是春英听不见，只管哭泣。狐狸走在我前头说，“你看看镜中。”

　　我走到梳妆台前，像往日梳妆般打量自己的模样，却只能看到身后穿梭的太监。

　　不多时，我看到从嘉跑进殿中，失魂落魄般跪在我床下，浑身发抖地捧起我冰冷的手。要不是夜里我见到他与我妹妹的风流快活，现在一定心如刀割。

　　狐妖说，“你看，他此刻的悲痛欲绝和方才的潇洒并不矛盾，不过是一处地方换到另一处地方，一个人身边换到另一个人身边。”

　　我突然有了杀人的冲动。狐狸留意到我眼中的冷光，劝说，“你要想报复这一场在人间的负心，不如折磨他的心志，让他在废墟中感受国不是国，家不是家，身边的人也不如往常，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狐妖领着我跳上了屋顶，走在屋檐上，我看着我健硕有力的小腿，竟然焕发新的生命，不禁感叹，我这是要去哪里？

　　狐狸说，“你在人间的修行已够，当然是回到天庭去了。”

　　我不解地问，“变回一只仙鹿？”

　　狐狸说，“你已经历了人间的磨练，往下的路就是将前尘往事统统忘却，好走上你仙班的仕途了。”

　　我说，“可我心中有恨。”

　　狐妖说，“既然有恨，那等你睡个好觉，先回忆起你身为仙鹿的使命，再用尽手段，如同牵扯提线木偶一般，折磨这位夫君和妹妹的命运。”

　　回顾我这寥落跌宕的一生，唯有携手从嘉守住了这一片南唐的江山，虽饱受骂名，可幸得从嘉和妹妹辉梦一路扶持，可如今这番感情都是假的。我的苦难成全了他俩卑劣的情愫。

　　我自然不会让他们痛快死去，而是要他们生不如死。

　　我回头看向人间，“李煜，你就只等着江河陨灭，家破人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