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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伤人还是伤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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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再次来宫中拜见神宗,带来了另一名年轻人。
“卿拔擢青年才俊,从月初算到今日,已经有四位了。”
“陛下宽宥。”
“不用客气。”神宗道,“苏辙自己给我写了辞呈。他当初是朕推荐给你的,如今他待不下去,到朕这儿来请罪也是正常。”
王安石心底一沉。苏同叔的政治技巧看来比苏轼更高一些,在让他兄长送信给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时候,竟然已经写好辞呈同时交给了皇帝,枉费他王安石为此事思考了半宿,这时候苏辙的话语早一步在皇帝面前落地,后面要说的话不免就要被这既有印象牵着鼻子走。
“朕还没有想好让他去哪。”神宗又道,“卿有什么建议?”
“不宜重用。”
“卿八月份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神宗笑了笑,“那时候朕问的还是苏轼和苏辙两人。”
“他二人都不宜重用。”王安石对这话题非常头疼。他知道神宗对二苏的文采确有好感,“不用说八月份了,五月份的时候您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我就不同意。”
神宗听出他语气的变化,不由得一笑。“苏轼的文章写得不好吗?”
“他文章写得越好,声望越高,反对的声音越清晰,变法的难度就越大。”王安石不由得皱眉,“陛下现在追求变法图强,还是追求文采华章?能与陛下共进退的人,终究不是二苏。”
“但是,”神宗轻声道,“卿的文章写得也很好。”
“陛下。”王安石叹了口气,“当人主不需要我,哪怕我写《万言书》也是无用;当您需要我,我便能作《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神宗一怔。这个回复并不在他的想象之列,因为过于突然,他回神后不得不往后坐了坐,才能掩饰轻微涨红的龙颜。
“……好。”他感到双耳发烫。虽然不太自在,但他承认这话让人内心轻快。对一个皇帝来说,他表现得不够庄重,证明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是很好的慰藉。
“好。”神宗道,“卿这次推荐的是谁。”
“太常博士曾易占之子,曾布曾子宣。”
刚才不得不屏息凝神试图和空气融为一体的曾布赶紧走上来叩首。他总算不用再隐形了。他内心充满感激。
“臣曾布拜见陛下。”
神宗想了想。
“韩维也曾推荐过卿。”神宗回忆道,“卿早些年上过札子,朕有些印象。”
“曾布在怀仁县这几年做县令,政绩突出,能力很强。”王安石道,“臣想把他调来制置三司条例司工作。”
升得有点快啊。神宗不由得看向王安石。台谏官明天会像是嗅到血味的兽一样蜂拥而至。
王安石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在近期和皇帝的争议里,他并不畏惧面对面地和皇帝本人争辩,他现在非常缺人,能合意的不多,不能轻易放掉,为此付出点争论是可以接受的。台谏官前段时间参他“一言不合己,必面折之,反复诘难,使人主伏弱乃已”,严格来说也是真事儿。
神宗看着王安石。他看得懂对方的表情,很清楚这人的固执。这点小事也不值得君臣二人置气,神宗敬重王安石,将他看作良师益友与难得的正臣,唯有的只是皇帝刚才内心的雀跃受了点打击,正如潮水般消落。
“好。”他缓缓说道,“卿近几日举荐的人里确实有能人,朕已然……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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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荆走入室内之后才闻到熏香。近几日气温骤降,一路过来只觉得寒意逼人,皇家的内殿倒是温暖如春,踏进来之后是扑面的暖意,再看四周,重重帷幕遮窗,正是皇家的做派。
“坐。”神宗抬眼看了看他,见他穿的正是自己之前赏赐的衣服,就露出点笑容。“前几日玉工崔氏献了一副棋子,精磨细碾,纯无杂质,朕深感博古通今,不妨鉴赏一番。”
……我哪会这个。新荆有些愣怔。
“先坐。”
新荆坐下不久,宫人添火,金装玉裹的精致火炉,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排烟,屋内仍是熏香的气息。神宗观他表情,道:“弈棋总会的?”
总归还会一点。新荆内心叹气,道,“臣不善此道。若输得太过难看了,愿领陛下责罚。”
神宗点了点头。他是先手,开局星位双飞,燕翅打开。
新荆内心再叹气,随便选了一边跟上。
君臣只是对弈,屋内炉火燃得安静而旺盛。新荆开始后悔穿着这衣服来,它太厚了,刚进来的时候尚且觉得温暖,这时候只觉得闷热。对面神宗穿得单薄,显然是奢侈惯了。
神宗并没有安排人看茶,他似乎对弈棋颇有耐心。
于是这成了新荆第二件后悔的事。
这两天他对自己那屋里的点心发愁,扔了又不合适,吃了又腻味,来这儿之前垫了一点,于是现在更渴。
这一局过于漫长。新荆感觉到了后颈上的汗。半个时辰了?还是更久?
神宗捻着一颗棋子,只是看着棋盘。
“朕觉得制置三司条例司可以并入中书省。卿意下如何?”
新荆陡然一惊。
“不可!”他立刻忘记了棋面,抬起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三思,制置三司条例司刚刚起步,运作不到一年,如果并入中书,新法岂不严重受阻?”
神宗看向眼前这个年轻人。
“卿所言极是。”他缓缓说道,“跟王参政说得倒是如出一辙。”
“不,坐着。”神宗又道,“不用跪。这不是君臣奏对,朕也不是在朝堂上对卿问话。”
新荆内心大受震动。当年神宗确实罢废了制置三司条例司,并为此三次和王安石本人商议。但它不应该出现在今年。
为什么偏偏是这件事加快了?
“卿上次提到要把沈括调回来。”神宗道,“朕答应你。但王参政对这事很有意见,朕费了些功夫安抚他。”
新荆又一愣。这又是什么意思?
神宗注视着面前的人,似乎觉得新荆的表情很耐人寻味。“卿有巧思,上次提到的财税制度,不妨再说一说。”
“……陛下。”新荆道,“臣所说的财税制度,正需要制置三司条例司去做。”
神宗看了看他。
“好。”他说道,“就由卿来说服朕。”
……这种被动的局面是始料未及的。新荆只觉得被动之极,心道,是谁?陈升之还是司马光?还是苏轼?还是说神宗仅仅对我产生了怀疑?
这跟上次君臣交流已经截然不同。他背后不远处就是暖炉,到后期他已经流不出汗了,只觉得渴。渴到一定程度,就只觉得喉咙干涩疼痛。连干痛也逐渐淡化,就剩下目眩了。
开头他确实在试图说服神宗,但逐渐地,他发现神宗想听的或许不是这些东西。而且他声音已经发哑,再说也有些勉强。
“卿有些发抖。”神宗看着他道,“冷吗。”
新荆苦笑,摇了摇头。
“好,倒杯水过来。”神宗扭头安排人道。宫人沏了杯茶,送到桌上,新荆伸手去端,发现抖得厉害,竟然端不起来。
神宗看在眼里,走过来,握着他手把杯子端起,喂他慢慢喝下去,低声道,“朕在伤人伤己。”
这话,本是想说给王安石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