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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阿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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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阿秀长得挺耐看的,自幼饱读诗书,浑身带着一股书卷气。特别是她一静下来,夕云斜照,轻风习习,如案牍上的一本书,旁边是搁置的笔墨砚台。风撩起她的碎发,“哗啦”一声,书页翻开。
裴依寻觉得这般温柔恬静的女子,谁都不忍心让她跌进泥里。
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府上裁衣总会剩许多料子,主子们瞧不上这些边角料,正好灿儿身子小,裴依寻请示过夫人后,就拿来给灿儿做衣裳。
这夜她缝到一半,才发现蓝线用完了,想着就差一只袖子,便提着灯去隔壁,打算找阿秀匀一段。
幸好阿秀房间里的灯亮着,人应该没睡。裴依寻快步走到门前,举起手刚要扣下,细微的喘息声从门缝里溢出来。
她目光一震,顿时定在原地。
次日一早,戚府里的下人们开始一天的忙碌了。院子里,下人们在扫落叶。屋檐下,丫鬟们端着热水帕子路过。厨房升起烟,里面热火朝天。
等到老爷夫人吃过早饭,他们才能得一刻的闲,填一填肚子。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能捡点主人的剩菜。至于其他人,只能吃厨房的大锅饭。
裴依寻是府上养的绣娘,地位要高些,有单独的一碟小菜。她可以端回自己屋里吃,不过为了听些饭后八卦,都是和秦秋坐一块吃饭。
今天她来拿饭菜时,厨房的赵大娘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道:“裴娘子,你听说了吗?”
裴依寻有些心不在焉:“什么事呀?”
赵大娘又凑近一分,几乎是贴在裴依寻耳边了:“前面夫人不是要找人给老爷生孩子吗?一共选了三个,住你隔壁的阿秀也在。”
裴依寻身影一顿,扭头没耐烦道:“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也拿出来说。”
赵大娘立刻挺起胸,信誓旦旦:“我可不是街上的长舌妇,没有准的事会开口?夫人都吩咐下来了,绣娘阿秀要给老爷生孩子,让厨房给她添一道荤菜。”
她解释的很清楚,裴依寻心却越发烦乱,端着饭菜匆匆离去。赵大娘在背后招手:“哎,你不等秋娘子了?”
裴依寻心里装着事,没听到她这句话,快要回到住所时,正好撞上阿秀。
阿秀笑了笑,率先打招呼:“你今天怎么端回来了?”
裴依寻耳边忽然响起昨夜的喘息声,不由得垂下眼眸,有些低落道:“我怕灿儿哭,所以回来守着。”
灿儿一向很乖的,哪怕长久不见母亲都不会哭闹。阿秀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这是她的理由,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却没拆穿她的话,只是叹了句:“这样啊。”
早饭后,戚老爷身边的长贵送来一件官袍,上面纯白祥云污了一块。长贵说,这是老爷的官袍,前番去于家做客,不小心溅了油腥,没洗掉。老爷清廉简朴,不想浪费钱重新做一件,就让裴依寻把线挑了,绣上新的。
朝廷的官服虽是官员们自己做,但用料形式都有讲究。绝不可太奢靡,失了为官之道。故官袍料子都是最普通的绸缎,上面的绣纹也是普通的棉线,一件制下来,用不着多少银子。
裴依寻想到偌大的戚府,还真是有够清廉的!重新做衣服的钱,估计还不够戚老爷晚上的一顿饭钱。
她自诩是古代的打工人,每天必做三件事,吃饭睡觉,吐槽老板。不过最后一件事不能被外人听见,所以裴依寻微笑附和长贵:“老爷还真是清廉!”
长贵走了,阿秀又进来,倚在门口,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略带歉意道:“依寻,需要我帮忙吗?”
她要为老爷繁衍子嗣,这些活儿就落到了裴依寻一个人身上。裴依寻想起前世,同事怀孕了,自己的工作量加倍,倒有点像今日的状况,不由得自嘲一笑,说道:“不用了,就绣一朵云而已。”
但门口的阿秀还是没离开,低着头,纠着十指,仿佛犯下什么大错,一副不敢见人的模样。
裴依寻见状,便说道:“不过我一个绣东西也无聊,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
阿秀眼睛一亮,慌忙进屋坐到裴依寻对面,对着她一笑,又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裴依寻一边穿线,一边问道:“你没必要这样小心,他们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刹那间,阿秀身子可见的一颤,睁大眼睛慌张道:“你,你知道了?”
“嗯,今早去厨房,赵大娘和我说的。”裴依寻面色如常。
阿秀却突然捂着脸哭起来:“依寻,我没办法呀!”
一声绝望凄厉的呐喊,把她所有的苦难都倒了出来。裴依寻没办法视若无睹,心里震颤不已,久久无法平静。
她还在哭诉着:“夏生的病才好转,大夫说不能停药。相公的腿断了,也要见大夫。什么都要钱,可钱从哪里来!我知道做这种事,是没廉耻,要被人看不起。可我没办法呀,我总要找到钱呀。要不然夏生怎么办?相公怎么办?”
麻绳总挑细处断,厄运专缠苦命人。
裴依寻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叹一声,又问道:“那戚家给了你多少钱,够你相公和夏生用不?”
阿秀点点头,眼角还挂着泪珠子:“夫人说,她不放心老爷选的那两个狐媚子,只要我答应下来,就出钱帮我相公和孩子治病。将来若生下一个男孩儿,再给十两赏钱。即便不是男孩,也有五两的辛苦费。”
裴依寻又是震惊,夏生的病不重,她相公只是断腿,就算两样加起来也用不到十几两银子。
而就是这十几两银子,阿秀便把自己卖了。
富人家的几顿饭钱,就能买来一个穷人。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光明正大的人口买卖,使得裴依寻又一次深刻意识到:
这个世界会吃人的。
她望着阿秀,单薄的身影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相同命运的人。谁能说,这些人里面没有裴依寻呢?
生如浮游,命如草芥。
可浮游和草芥,也想要活着呀。
和裴依寻聊过后,阿秀心情好了许多。说是闲着也是闲着,就帮裴依寻看看灿儿。其实她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孩子。但干那行有规矩,同意了就不能回家,也不能让丈夫找府里来,免得将来孩子出生说不清。
大概一个多月后,阿秀开始吃不下饭,老是吐。戚夫人最高兴,终是阿秀先那两个狐媚子有了。阿秀住进单独的小院,专门有下人伺候。有时戚老爷也会去她那儿歇息。
没过多久,其余两个女子相继怀上,皆有了和阿秀相同的待遇。
裴依寻没见过另外两个女子,倒是听厨房那边议论过。那两人是戚老爷挑的,年轻漂亮,其中一个还是黄花大闺女,家里养不下了,又寻不到婆家,只能卖给戚府。
那是自然,普通人家的男子早被拉去填战场了,哪儿来的郎君娶媳妇?
如今战争虽然停了,沙场上白骨还是回不了家。
风吹过,雨落下,曾经的男儿们化为尘泥,慢慢陷入冰冷黑暗的地府。草生起来,花开了,天地光明灿烂,谁还记得睡在此处的是哪家的儿子,哪家的丈夫,又是谁的父亲。
不管多艰难,活着的人总要活着。
与其他地方想比,墨川恢复得尤其迅速。唐阅并没有因为往事对贺兰章存有芥蒂,相反还帮他排除万难,积极推行新政。
墨川城税轻,能抵消徭役,且不排斥难民,只要入城,还会分田地,若分完了,就帮难民开垦荒地。这一名声打出去,引得天下百姓都想去墨川。但凡身子能动的,直接打点行囊,带着一家老小行动了。
不光是针对百姓友好,墨川的商税也轻,于是商人们都愿意来墨川交易买卖。如此一来,墨川繁华一日胜过一日。
唯一的弊端就是,外来者多了,各地风俗习惯不同,常有矛盾发生。于是文彦卿就给唐阅出了个主意,增加在街上巡逻的官差,告知百姓们,凡是打架斗殴、聚众闹事者,都要罚钱。
但只是罚钱,治不了根。
文彦卿还建议唐阅,废除各地陋习,统一优俗,再召集德高望重之辈,以身作则,践行新俗。鼓励各地百姓相互通婚,官府给予表彰。
若还有不听劝者,直接逐出墨川,永不准入。
这几条律令一下,再抓几只出头鸟,以儆效尤,马上百姓们都老实了。
可律法再严,总有犯者。
这日,街上又起了矛盾。买炸糕的小贩揪着一男子衣领,大声嚷嚷着:“臭乞丐,敢抢你爷爷的炸糕,不想活了!”
男子蓬头垢面,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破衣烂衫,单薄的身影如风筝般在小贩手里左摇右晃。不过一会儿,小贩骂够了,一拳砸他脸上:“呸!下次别让爷爷看见你!”
周围聚了不少看戏的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接着官差来了,眼一瞪,喝道:“光天化日,谁在闹市!”
百姓们都是怕官的,扭个身全散了。小贩面带讨好,指着地上的男子:“不敢惊动官爷,只有一个乞儿偷小的炸糕。小的一时气不过,推了他一下。”
官差眯起眼睛:“没动手?”
“不敢,不敢!”小贩连连摇手。
却不料这时,男人往地上一趟,突然哀嚎起来。小贩脸色骤变,气急骂道:“你个饿死鬼投胎的,想害爷爷是不是!”
声音一出,男人嚎得更厉害了,还顺便打了几个滚。官差常年在街上巡逻,见惯各种地痞无赖,看男人动作那么流畅,便知没什么事,用脚轻轻踢几下,说道:“好了,东西你也吃了,赶紧爬起来去别的地方讨饭吧!”
男子立刻麻溜坐起,盘起双腿,理所当然道:“怎么还要我讨饭?不是都说,墨川官府管饭吗?”
官差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个笑话,不禁嘲笑道:“你当官府是你爹娘呢!还管饭?切!”
男子嘴角缓缓一弯:“那大人,百姓父母官,是错的喽?若没错,既为百姓父母,为何不能管饭?”
官差一时哑口,直接生气了:“别在这儿嚼你那套歪理,赶紧给我滚!”
眼见他恼羞成怒,男子竟“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官差更气,正要上前教训这个无礼的乞丐,却没想对方突然起身说道:“大人既然不知答案,不妨去问问知道的人。明日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恭候你的答案!”
接着不得官差发话,就拍怕屁股,自个往后一转,潇洒离去,仰而高歌:“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官差没听懂他念的啥,蹙眉嘀咕了句:“切,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