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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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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岁被年前最后一个大会当头一棒。
眼看着自己马上就能熬过最后一个工作月,迎来新年,却在大会上难得被园长点名。
那时候云岁正因为前一晚熬夜看剧而瞌睡连天,打哈欠的嘴还来不及阖上,念经似的院长笑呵呵,“每一个分馆,都是咱市院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各馆联合发力,才能发挥整体的最大效能......整体与部分密不可分......”
园里都知道园长是马院半路出家转的生物,最后一路走到今天成为南水市动物园的园长,这么多年,哲学人的基因比他的头发都旺盛。云岁困得不行了,趴下悄咪咪打瞌睡,迷迷糊糊快做梦了,身旁的同事疯狂戳自己。
她仰起头,想问怎么了。
不料园长从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说道:“云岁?在哪里?”
被叫到的人一激灵,噌地站起来,“到!”梦回学生时代点名噩梦。
“你看,咱们市园,就缺这样的年轻血液。”
年轻血液云里雾里,只得强装微笑,跟着园长的话点头。
“明星爱豆你们年轻人如数家珍,我这把老骨头跟不上这网速咯,那什么明星来咱动物园的事情都还是我女儿告诉我的。但是,咱动物园也算是迎来转机了,这个机会,咱要接住了,你说是吧云岁?”笑眯眯的老头慈祥地盯着她。
“是的呢。”云岁干笑,心想,您这确实网速太慢,这都快过去半个月了,黄花菜也快凉了吧。
“既然如此,新年宣传片的事,云岁也出份力吧,年轻人的想法,比我们这些老古板的套路讨人喜欢多了。”
..............
.....
三只崽今天拉的屎巨多,云岁苦着脸收拾。想哭,非常想!
她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她有什么错!她当了这么久的铲屎官,实习的时候被黑猩猩用屎砸,被大象甩鼻子鞭打,被火烈鸟啄脑袋,好不容易转正了又让一米六一的她去养长颈鹿!跟着不着调的师傅踩了所有饲养员该踩的坑。
她现在都还记得,两头七米多高的雄性长颈鹿因为一头雌性美鹿甩脖子互殴的场景,动心骇目,骨颤肉惊。
千辛万苦来到小熊猫馆,现在居然还要参与什么新年宣传片的拍摄?若是需要她来干,宣传组的工资能不能发给她?
垂头丧气熬到下班,出园路上发现园艺工人在修剪冬青,一条流水线出来的冬青团子,圆不隆冬。她甩手一拍,摇摇晃晃。下辈子当团冬青好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云岁恹恹回复林屿的消息,对方问她什么时候放假。
【云岁】:不知道。
唉,今年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放假了。
【林屿】:今天不开心嘛?
云岁愕然,怔怔凝神看着这几个字,神经质地环视四周。好巧不巧,车厢里全是女同胞。
他怎么知道?
【云岁】:?
【云岁】:你怎么知道?
【林屿】:猜的。
她都还没琢磨明白,下一秒,林屿问:为什么不开心?
新长出的指甲划着屏幕,一条流星般的痕迹横在暗掉的对话页面上,蓝色的湖水一样安静的头像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她的手指露在衣袖外,慢慢发僵,慢吞吞打字:领导派了我不喜欢的工作。打完一排,云岁直感自己未免太过幼稚,辛苦打工人还计较什么喜欢不喜欢,领导没过分压榨她就算不错了。
原本想删了重新为自己辩解一番,不料冰冷的手指啪唧一下点了发送。
林屿几乎秒回,连撤回的机会都不给她。
【林屿】:可以问问是什么吗?
云岁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率吐槽:要我参与园里的新年宣传片拍摄!这句话四舍五入意思下来,是不是就是要我出镜?再不然出主意?
【林屿】:不喜欢出镜?
那倒也不是,之前意外进入男神的vlog她还兴奋的好半天,这件事她可以吹一辈子。
【云岁】:不是......我从来没做过类似的事情,怕搞砸......
是的,她就这么点出息,在舒适圈呆久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再精彩她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她像极了自己那三只崽,只愿意呆在自己的小花园里。
能拍出朵什么花呢?
她想起了自己吃灰已久的短视频账号。纯靠手机拍摄的她的三只崽,配乐简单,剪辑粗暴,没有任何画外音——除了她偶尔控制不住笑声。不到十个视频,点赞数总和不过百。
林屿又来消息了,他说:你小时候很喜欢油画棒,现在还喜欢吗?
嗯?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云岁】:喜欢呀,现在还在买各种各样的油画棒。
【林屿】:那就好。我记得你的第一盒油画棒,是云叔叔托人带回老家的。
云岁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执着于要用油画棒了。细碎的记忆片段里,云岁只记得云奶奶在村口买的劣质蜡笔她不要,去县城买的彩铅也不要,一哭二闹就要油画棒。云老太被她闹得头疼,连夜联系云启赶快给他的疯闺女弄盒油画棒来。
【林屿】:你想要油画棒很久了,但拿到它那天你反而不开心。
啊?她还不开心?!云岁惊诧,一方面惊讶他居然还记得,另一方面则是感叹自己小时候居然那么闹腾。
【林屿】:我问你为什么不开心,你说因为你其实不会画画,只是看智慧树觉得油画棒很酷,但要是好不容易到手的油画棒被你糟蹋了,奶奶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云岁】:我这么混蛋啊?
【林屿】:没有啊,那时候挺可爱的,云奶奶也并未生气。
【林屿】:可能是真的怕被打断腿吧,你一直没敢用那盒油画棒,每天都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画,练习很久。
【林屿】:后来暑假快结束了,你才用油画棒画了只恐龙,绿色的,画了一上午。很好看的一幅画,你很开心来着,把那幅画送给我当提前的生日礼物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或许怕云岁尴尬,并没有问她还记不记得。
云岁毫无印象,可是这听起来确实会像她小时候会做的事情,唯一怀疑的便是林屿是否有夸张的成分。
然而,这场谈话还没讲完,云岁仍旧猜不透他挑起这个话题的原因。
【林屿】:好像是从那之后,你就一直画得很好。
【林屿】:可能你自己没发现,很多事情,你一旦参与进去,便格外认真,所以都比别人学得要快,完成的也更好,以前在学习上就是,你比我聪明多了。
云岁被夸得不好意思,缩着脖子将脸包在高领毛衣里,悄咪咪红了脸颊。手机好像在发烫?又或者是手指终于解冻,在打字时的活动下温暖起来。
【云岁】:真的吗?
淡淡的羞涩感和傲娇徘徊在心间,又被她压下去。
【林屿】:当然。
【林屿】:所以,先试试,然后你就会知道,你不会搞砸的。
云岁在公交车停站的惯性晃动里笑了出来,原来他绕这么大一圈,只是为了鼓励她。她向下滑动屏幕,反复看他的几句话,其实话语简单,甚至还带着点哄人的幼稚,可真诚,直接,坦率,让某个走在寒风里归家的人嘴角带笑。
她脚步轻快,心脏更新跳动的节奏。眼下,冬天也是个可爱的季节。
假期里的林昀礼过得实在太单调。
生活丰富,精力充沛到无处发泄的林宸终于忍不下去,回家找妈妈了。
走前他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昀礼。想起之前在学校,说起林昀礼是他堂哥,没人相信。他女朋友,不,前女友就是因为迟迟拿不到林昀礼的签名照而选择和他分手,说他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现在,要是出去在别人面前把林昀礼的生活描述一遍,可能会有人说他造谣。
终于理解了那句话,大明星也是普通人。
目送林宸离开,某人毫不留情关了门。
他走回沙发旁,理好被林宸恶意弄乱的抱枕,转身盘腿坐在地毯上,掀开茶几上玻璃盒的盖子,将软化后的原蝶拿出来,单手操着镊子,一手稳住蝴蝶的翅膀,尝试软度。
软度满意,他将蝴蝶卡入泡沫板的槽里,插入大头针固定。
做完这些,林昀礼停下,转身看沙发上的手机,哑巴手机。他解锁,进入微信,点进那只小熊猫的对话页面。
对话截止在云岁问他是不是偷偷帮她定了包厢。
他下意识想撒谎,但打字时心底发虚。云岁那么聪明,问出来便证明她已经猜到了。
他说是。对方说不用那么麻烦。他说不麻烦。
等待很久后,云岁回复:你这样的话,我就要请你吃很多顿饭咯。
这句话,到底该用怎样的语气解读呢?
林昀礼忽然想到,阔别多年的人,会因为他的示好而感到沉重吗?会不会感到麻烦?是否有一刻想要拒绝他但又怕伤及情面而沉默?这句话,是她的提示吗?
他想不到答案,于是只能看着手机暗淡,看着对话框的热度消退。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钢琴声唤回他的思绪,其实手机堆了很多消息,已读未回。
比如合作过的导演利用私交询问档期。
比如经纪人陆笙对假期提前结束的暗示。
比如舅舅对他的恋爱有意无意的关切,推测他是受了彭樱的威胁。
最后是倪雁,她说微博小号的事情,很抱歉,给他造成麻烦。
林昀礼感到奇怪,他以为起码倪雁知道,冷处理是最好的办法,她不需要道歉,两方都没错。
最后他礼貌一一回复,揿灭手机,继续摆弄他的蝴蝶。
展翅需要分外小心,他握着镊子,手心发汗,害怕用力过猛,夹碎翅膀,小心翼翼,一点点压开双翅,单手盖上硫酸纸,根据原先画好的位置固定翅膀。
插了很多针,两方翅膀完成后,林昀礼起身去浴室洗手。
冷水哗啦啦流,他神色冷淡,眼神空洞地看着手指在水中冲泡,一方浴室,一方只有流水声的孤寂。
一瞬间,耳中似有耳鸣。
想去见她。他想。
于是,他进衣帽间拿上外套,顺走茶几上的车钥匙,下楼。
二十几分钟的路,林昀礼开得双手泛僵,下车才想起没调高暖气。他裹着黑色的羽绒服,带着卫衣挺阔的帽子,站在动物园门口茫然。
这样冷的天,游客稀少,保安坐在亭子里,端着冒热气的茶。售票窗口半开着,里面的中年女人盘着低矮的发髻,低头刷着手机。
呼出的气在空气中以雾的形式上升,鼻尖冰冷。他拿出口罩戴上,到售票窗口。
“一张成人票。”
阿姨从手机的歌舞里抽离,抬头瞅面前的年轻人。
大高个,弯腰站在售票窗前。
“身份证给一下。”
年轻人从包里拿出卡片,铺在大理石台面上推过来。
阿姨接过,扫一眼。
应该是几年前的照片了,面上的少年留着很短的头发,黑衬衫显得人清冷。九五年生,和她闺女一般大。
挺俊俏一小伙,不知道结婚没有。
出票后,阿姨连带着身份证一起递出去,温馨提醒道:“下午六点闭园,要注意时间哦。”
年轻人接过,轻声道谢后入园。
啧,连声音都这么好听,更满意了。
林昀礼目标很明确。路上,金灿灿的雕塑下一群学生拍着照,他略过,随着路标往前走。开放式的大象园,饲养员往小象嘴里扔着苹果,他松了下口罩透气,没停下。熊猫馆排着长队,一对情侣在队尾牵着手自拍,他绕开队伍,往西南方去。
最后他站在小熊猫馆面前,看着门口挂着的三只小熊猫的科普介绍,旁边的电子屏幕上是值班信息。
小熊猫:叮叮,咚咚,铛铛。
今日饲养员:云岁。
他跨步进去。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巨幅的观赏玻璃光滑锃亮。上次来时还带青调的草地现在一片枯黄,草地上也空荡,没有叮叮咚咚,更没有铛铛。他驻足在场馆中央,望着里面露天的一片空地,有动物嬉闹过的印记:角落里秃了一片的草皮;吃了一半的苹果掉在草堆里,氧化发黄;小木屋下的秋千还在微微晃,或许是风在推,或许是哪只调皮鬼刚刚光顾。
林昀礼一处一处细细看过去,看摆放整齐的一捆竹子,看柱子旁边一箩筐的皮球,墙角的积水处浅薄的人类的脚印。
是她的痕迹。他靠近玻璃,靠近有她的世界。
手在口袋里捂得发热,他伸出右手,食指抵在玻璃上,冷热相触,指尖周围润出水雾。他收回手,指尖的留在玻璃面上的空白正对着内场的铁门,门栓安安静静垂着,像被冬天冻住了。
久久不见人出来,他猜测是因为室外温度太低,小熊猫活动时间缩短了。
手机在震,他想接通时场馆进了人。两个女生,举着动物园的分布图笑说进来,见着有人降低了分贝。
林昀礼让出中央的位置,走去角落接电话。是彭樱。
“妈。”
“在家呢?听说宸宸走了?”
“不在家,林宸早上刚走。”他目光落在干枯的草坪上。
“还不回庆州?你奶奶打算元旦以后回老家。”
视线浮动,他垂下头,看不太光滑的地面,声音压得很低,“老家就我们三人吗?”
彭樱顿了顿,笑道:“过年老家人多着呢,你云叔叔他们每年都回去。”
耳边有那两位女生低语的声音,林昀礼仰起头,直直看向那扇铁门,“我知道了,元旦会回去的。”
没再多说,两方挂了电话。
他将手重新抄回兜里,暗处的角落,灯光映在玻璃上,影影绰绰有他的影子。身边多出一名女生,拿着手机轻手轻脚过来,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
林昀礼低声说抱歉,抬脚要走,余光里那扇铁门摇晃,他停下,侧目而视。玻璃罩子里的人套着工作服,顶着淡蓝的针织帽,探头出来,四下环顾,未料到场外有人,视线停留在几人中间,短短一瞬便移开了。
林昀礼注视着那抹蓝色,身旁的女生还不放弃,说着绝不打扰,单纯互为电子好友的话。他回绝,态度冷淡。
女生讪讪走开。
像是他扫了兴,两人相邀离开。
场馆再次空旷,留下他长身独立,望向某处的目光澄澈。视线里她提着篮子出来,右手抄着火钳捡地上遗留的垃圾,发黄的苹果,不知从哪飘来的塑料,被折断的尖锐的树枝。她环着场地巡视,人走到玻璃一侧,偏头一瞥,视线或许才抵达他的衣角,又快步走开。
起风了,吹乱她两鬓的头发迷了眼睛,顾不上整理,匆匆离开,铁门阖上了。场内场外,只有他还迁延观望。
目光一再搁浅,他还不想走,他等着那扇门再次打开。
心愿难得实现,一方小铁门打开,两只红彤彤的团子蹦出来,在空地上打转。蓝色小人慢慢探出头,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和他对视。
很远,远到他看不清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是否是与陌生人对视后的慌张。
她走出来,背上还背着一只,抱着一把竹子,怀里混着三条嫩竹笋,走到两只调皮鬼嬉闹的地方,将背上的小鬼抱下来,放在绿油油的竹子上,便躲回那方门后消失不见。
她的三只乖宝亲人,她走后便齐刷刷望着他。亲人,可仍旧胆小,观望半晌也不敢靠近。林昀礼靠过去,蹲在隔绝两方天地的玻璃面前,摘下口罩,长舒口气。
大胆的一只蠢蠢欲动,爬三步停一步,蹲在不远处两只玻璃珠子直溜溜盯着他。他抬手附上玻璃,凉意直抵手心。红团子不再犹豫,奔过来,竖着身子短短的前肢搭上来,隔着一层和他击掌。
学生时期读过科普杂志,英国自然科学家托马斯哈维克曾说:“小熊猫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动物,后来大熊猫被发现,于是小熊猫失去了光彩,差点被人遗忘......”
三只软糯糯的团子凑到一起,挤在玻璃墙角,闪着光的几双眼睛映着他的身影。
林昀礼弯着嘴角,不自觉出声:“要和我回家吗?”
它们自然听不见,歪着脑袋,不吝啬展示自己的可爱。
“叫你妈妈出来。”
其中一只缩了回去,两只小短手搓搓鼻子,转头就往圈舍跑,停在门口,软趴趴蹲在台阶下,像坨红蘑菇。
讲不清楚为何迟迟不愿离开,他在那方玻璃面前蹲到脚麻,站起来时两条腿像装满了星星在跳踢踏。三只小熊猫已经爬上树屋,垂下长长的蓬松的尾巴。
临近闭馆,另外一名工作人员出来带小熊猫们下班。
暮色四合,他独身一人离开园区。
夜晚,车水马龙,霓虹秾丽。回程的路上,他偶尔瞥副驾驶上的小熊猫玩偶。是上次来时买的,一直留在了车里,束在副驾驶上,玻璃制的眼睛反射着光,像水波里的太阳。
她的眼睛,也是很亮的。他想。
望向他的时候,无端让他想起午后透过玻璃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浮沉。它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拉扯住他的目光和呼吸,慢慢静下来,慢慢沉进去。
汽车驶入车库,停在车位,他解开安全带,侧身解放小熊,手指触上安全带按钮却迟迟未按下。算了,他想,就当有人陪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