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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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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死亡的人,往往会对死亡产生深层的恐惧。
镜秋的瞳孔放大了好几倍,紧紧抓着剑的双手,力道大到掌心流出血来。
血不断地沿着她的手腕,流向小臂内侧,还在不断地加大流量。
而她苍白如纸的手只能紧紧地抓着,哪怕再疼再痛,也不能放松丝毫。
因为那是剑的刃面,再往深一寸,她弯着的小腹就要被这把短剑捅穿内脏。
好痛啊。
好痛啊。
肚子上的肉被锋利的金属割开,热乎乎的血从身体里淌出来,在这生命之源流干之前,这份痛苦和折磨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半分。
为什么会这么痛呢?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我要去死……
握着剑的另一端的人歪了歪头,似乎也在疑惑,你怎么还没有死?
那人的脸模糊地像是被一层薄雾遮掩住了,像是一个活在阴暗里的幽灵,又像是披着巨大骨状翅膀的死神。
死神勾了勾唇角,也勾了勾手指,无数根丝线从影子里铺天盖地地飞来,束缚住那跪在地上的少女。
被丝线深深勒住了四肢和脖颈,少女无力地张开口想要呼吸,却被收的更紧的线网挤压成了一只茧。
好可怕。
秋倏然张开双眼,晃了下神,她还是坐在那条小舟里,哗啦的声响是水花溅上舟身。
白伞静静地被放到她的身侧,时而因为清风像被吹乱的书页般左右滚动。
她抹了把脸,感受着江风拂面的温柔小意,被稍微安抚了几分,心里想着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了。
反反复复,这样可怕的梦曾经做过多少次呢?她又在梦里,反反复复被某个人杀死了多少回呢?
小时候,在那些富丽堂皇的群殿的偏僻一角,每当她满头冷汗惊醒时,就会看见衣着素净的女人安静地坐在床脚,从铜盆里拧干湿巾布去擦她的脸。
但是每当询问她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她却只能呆滞地看着窗格上的树枝斜影,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也流不出来。
往来的宫女们看见,偷偷讥笑小女孩是个麻木的痴儿。
没有人知道,不过两岁的小女孩,正在被巨大的恐惧攥住了心脏,扼住了咽喉,夜夜不能寐。
在那座无人光顾的宫殿里,唯有小女孩的母亲亲手点着一盏长明灯,坚持不懈地认定,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健康快乐的宝贝。
再深陷痛苦如地狱般漫长的噩梦,也有了一丝微妙的期待。只要从噩梦中逃出来,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母亲平静温柔的脸。
这就是不灭的希望。
后来母亲过世,她被太子兄长从那座宫殿接了出来。
噩梦虽然还是时不时地侵扰睡眠,却也不再是每天都有。有时一个月重温一遍,偶尔半年做上一回。
但当习惯成了自然,再加上在山门学了可以凝神静气的心法,就没有最初那样瑟瑟发抖的惧怕了。
只是她还是放不下那梦境里不断杀她的人。
那人到底是谁?
……
……
空气里有一点儿古怪的味道。
她迎着风站起来,走到外面,发现不知不觉过去,天空早已满是霭霭暮云。
目光落到一口底座烧的通红的铁锅,还有沸水里满满的一层红色辣子油,浮着的的花椒粒和八角茴香。
铁锅旁的青衣道人盘膝而坐,垂眼正看着火,见她过来,笑了:“醒了?正好赶上有好吃的。等小枫钓上鱼来,就能吃了。”
镜秋点点头,听见一声弓弦“铮”地拉动,偏头看向站在船舷,临江而立的素衣少年。
小枫取出长弓立于地上,然后把细长的弦的一头,从下端的弓彄拆了下来。修长的手指缠了两圈弦线,然后把余弦向着江心轻松一甩,银线骤然变成悠长的十几尺,如箭般飞射向了江面。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缕月光照进了江心。
时间还早着。
镜秋陪常洛道人在一旁坐下,背后就是流动的江水,一面等着鱼钓上来,一面说说闲话。
“你师傅丹丘子还好吗?”
“家师还在闭关。”
“那她怎么还答应你一个小姑娘出来闯荡?你不会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吧?”
镜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手里搓着的白伞,小声道:“您说的没错。”
“放心好了,以她的性情,最多也不会重罚。说起来如果没有你下山的这一趟,我和小枫想要成功逃出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常洛道人笑了笑,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写的信她都看了吗?我在桂宫里,总是也不见回个信?”
镜秋想起自己曾经在师父书房里看见,窗棂下积聚了一大堆印着桂花徽记的信封,还有每隔三天就有杂役继续代送,而丹丘子强忍着不去骂人的复杂表情,不禁莞尔。
“就知道她还在记仇那件事,”常洛道人幽幽道,“这么多年了,徒弟都有了,还过不去吗?”
“那也一定是您做的太过了,”镜秋犀利评价道,“您自己也说了师傅他的脾气很好。做的太过的人往往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常洛道人闻言一怔。他盯着那口沸腾翻滚的铁锅,安静了好一会儿。
忽然间他无奈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会说话啊。”
……
……
后来常洛道人又问她对小枫师侄的看法。
“修为境界挺高,能打,”镜秋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还在船舷上的少年,在快被对方注意看过来前,闪电般收回了视线,道,“还会钓鱼。”
常洛道人心说他师侄会的可不止这些。
“但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声音变得慢悠悠的,“因为我只会比他更强。”
有视线从舟另一头落到了镜秋身上,一瞬间刺地她浑身有些不舒服和不自在。
收回冷凝目光的主人眼眸低垂,什么也没有说。
常洛道人心想,要是这句话被别的勇士当着师侄的面说,连走到他面前的机会都没有。
可镜秋偏偏就走过去了,还小声地和他说了些什么。
真是位勇士。
“有点不对劲。”她对小枫说。
小枫的目光顺着那根鱼线滑过去。
银线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着往下沉。
他手指运力一勾,一条格外肥大的鱼伴着银线拖出水面,啪嗒地一声落到甲板上,却安静地没有任何逃命挣扎。
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到了那条肥鱼身上。
只有死鱼不会动弹。
这是条死鱼。
说这条鱼肥大,因为那翻起的白肚皮既像是胀气,又像是怀孕般鼓起,臃肿的部位像是长了个变异的瘤子。
镜秋想了想,忽然转回身,素手端起了那只铁锅,把半锅热油对着那条软塌塌的死鱼直接泼了下去。
“哗啦!”
就像是给菜上浇头。
常洛道人:“……”
小枫:“……”
死猪不怕开水烫。
死鱼按理说也不会怕烫油。
但那呆木的鱼眼珠偏偏忽地动了动,像是受到了热油的刺激,腮子也一张一合,尾巴不安般一甩又一甩。
圆润的鱼目快速转动着,翻出珍珠雪白的颜色。
腹部一个紧急收缩,鱼唇大大随之张开,噗地一声,竟然喷吐出一根两寸长的死人手指。
这根瘦长手指被江水泡的青白,指甲弯曲,十分可怖。
像是一个病人终于呕吐出堵在胃里难以消化的酸水和浆糊,怪鱼此刻变得十分自由快活。
张开的口原本是圆圆的,现在横向朝两边咧成带着弧度的曲线,露出森森的一排利齿。
这笑容有点诡谲可怕和难看。
“这是渊鱼,妖记事记载,喜欢吃落水的鲜肉,”常洛道人盯着祂,从记忆里搜寻到怪鱼的名字,皱眉道,“但这死人尸体,祂却是消化不了的。”
假死的渊鱼仿佛听懂了道人的声音,摆尾磨蹭着鱼鳍转过来,一个弹跳而起扑咬向道人。
常洛道人立刻抄起一旁的竹篙,“啪”地一声拍回了水里,然后对着浮出水面,对他龇牙咧嘴的鱼头骂道:“滚!”
像是觉察到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有所毁坏,常洛道人捂住嘴轻声咳了两声,然而镜秋也只认为他的内伤还没有愈合,并没有多想,当即拔出荧惑,一剑将怪鱼斩成粉末。
为什么沁江水里会有渊鱼?为什么渊鱼的肚子里会有尸体?
这些问题他们三人没有来得及细想。
天上的流云加快了奔腾,露出了无数的星辰,而星辰的光微弱地落到江面上,勉强照亮了那些漂浮着的存在。
那是数不清的头颅在江水里泡着,湿漉漉的黑发垂在发青肿胀的脸上,惨淡哀怨的眼神瞪着小舟上的人。
哗啦!
密密麻麻的水鬼们霍然破开水面而出,伸出他们的长臂就去拖船舷,试图把他们拉下水。
原本就狭窄的舟身摇晃起来,水花贱的到处都是。
镜秋单手举起荧惑长剑向天,灵力在经脉中运转,最后汇聚到剑身,身周微风渐渐而起。
剑身有两个侧面,自然也能凝结出两道不同的剑气。
下玄境的修行者可以炼出独属于自己的剑气,刀气,枪气等等,但是极其耗费灵力和神识,而且气息的数量有限。
这也是为什么镜秋与阴烛宗的弟子战斗时,利用剑气破敌,战斗时间一加长,她的灵力耗费地越快,以至于最后连站着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拿来对付水鬼有些大材小用,但有这么多的水鬼纠缠,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脱身。
“去。”她低声念了一个字。
两道杀气汹涌的剑气在虚空中摩擦出剑光,分别从东西相反方向而奔去。
璀璨夺目的剑光如两颗彗星拖着长尾,疾速横扫过船舷两端。
彗星的长尾所过之后,那些惨白的手臂被齐根切断,还未落地就伴随着水鬼的嚎叫声化为几缕青烟消散。
小枫见她解决了第一批的水鬼,伸手按住船舷,覆上一圈持续释放冷意的寒霜,将接踵而来的第二批水鬼当场冻成两排冰雕。
然而剩下的水鬼们见状,也不再顾忌,纷纷攀爬着冻住的同伴,一只接一只张牙舞爪地跳上了小舟。
小枫眼神平静地不断地挽弓搭箭,飕飕射出十多支冰箭。
一支冰箭深深插入了水鬼的额头。
一支冰箭刺入水鬼的喉咙。
一支冰箭在水鬼的脚边落下的瞬间,半尺高的冰凌向上突刺而生出,如荆棘般刺穿了他的腰背。
……
……
两道剑气最终在穿透最后一只水鬼后,在空气中相遇,消散成星辉般的粒子。
镜秋观察小舟两侧,水面重归平静,不再有水鬼出现,稍微安心,但不经意一低头,发现鞋边有着点点梅花般的血迹。
死物一类的水鬼是没有鲜血的。
她有剑气护身,自然不惧水鬼偷袭,而常洛前辈一早就藏在舱房内。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收了剑,提步走了过去。
……
……
小枫虚坐在地上调息,那把月弓仍搁在手边,遇到危险还会随时会握住,只是手指有些发麻。
他抬起左手去摸后背,那里有一道被鬼爪挠破的血痕。
手指与手指相碰。
柔软纤细的陌生触感让他下意识缩回了手,然后不高兴地看了一眼躲在船舱里,背对着他们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师叔。
“是水鬼的阴毒。”
随着剑锋小心划开背部被血染红的一片衣料,镜秋眼见着白皙的肌肤多了一道深长的血痕,还在不断冒出豆大的血珠,无法结痂。
“你够不到,我帮你上药。”
镜秋说着把药瓶里的丹药倒在手心研磨粉碎,然后突然间一掌穿风拍向了伤处,一丝灵力挟带着药末全部没入体内。
偷偷观察他们俩这边的常洛道人,龇牙“嘶”了一声,连他都觉得这姑娘的暴力上药,肉里生疼。
“……”
小枫还未说出的冷淡拒绝的话,因为后背骤然发作的疼痛,被尽数生生地憋了肚子里。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咬唇,只有脸色更白更冷,成拳的指头深深陷入掌心,旁边放着的就是他现在很想拿起来的月弓。
他忍住去回头看的冲动,也忍住很想问问身后的少女的冲动——她以前没有给人上过药?
“第一次给别人治伤,”镜秋平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回答了他的疑问,“以前我都是自己治,这样恢复的比较快。”
破案了。
“要是觉得痛,”她想了想,说,“你不如大声叫出来。”
“………”
后半夜的晚上和第二天的早上,小枫一直都没有再理过她,俊秀的面容比夜色还要冷七分,比江水还要深沉三尺。
有些吓人。常洛道人躺在隔壁的小榻上,看着面无表情的师侄推门进来,忍不住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