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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爱恨 ...

  •   宁无方并不大喜欢冬日。

      枯枝败叶,天地沉寂。所有喧闹消失,人站在风中,刺得骨血疼。

      但再疼也比不上陆淮卿那一剑。

      他隔着漫天大雪,试图去看陆淮卿。只可惜雪实在落得太密太快,他什么也没看清。

      想抬手,也抬不起来。

      那一剑,不偏不倚,半分没有慢,半寸没有偏。就刺他在心头。

      “为什么?”
      声音嘶哑,被风雪席卷,吹落到天际。

      陆淮卿背对江湖中人,脊背笔直,依然是那个侠义挺拔的大弟子。

      他说:“无方,别再错下去了。”

      然而宁无方仰天大笑,问:“阿卿,我有什么错?”

      -

      阿卿是谁的阿卿。

      起初他唤他陆侠士,他称他宁公子。

      后来那一日,朝廷来人扬言擒拿钦犯,陆淮卿浴血奋战,背着昏迷的他躲在崖下。

      宁无方意识不清去捉他的手。

      他怔住。可以拂开的,只要陆淮卿想,只要他肯,那一刻他明明可以拂开的。

      但陆淮卿没有。

      他凝望宁无方,想起他方才吸食了锦衣卫的功力,孤寂背影挡在面前,眼底都是血丝。嘴里却冷淡地让他离开。

      那一刻不是没有茫然的。

      宁无方,竟然习的是魔功,行的是魔道。言行举止清冷的宁公子,癫狂起来是这副模样。

      -

      那时候的宁无方还爱穿青衫,青色发带。眸间都是游离于世俗的寡淡。

      渐渐地,身上开始有了人气,开始在这红尘有了牵绊。

      他唤他阿卿,他称他无方。

      他们形影不离,在深夜携手同饮,为彼此遮风挡雨。

      但宁无方从未说过爱字。

      情之所至时,也如此克制。贪恋的指尖于颈边徘徊,缱绻地流连过眉眼。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他是侠士陆淮卿,是众人眼中干净不惹尘埃的陆淮卿。

      所以他从来不说爱字。

      -

      但爱真的需要说么?

      早在他们同撑一柄纸伞,同饮一壶清酒。早在许许多多时刻,他看他的目光,便写满了爱意。

      陆淮卿难道又不懂么?

      他懂的。

      可这样的亲近陆淮卿从没有过。他惶恐,他害怕,他试过斩断不该有的心思,情欲却不止。

      于是他们各自怀揣心思,各自停在那一步。以为这就是故事最好的结局。

      -

      如果故事是这般结局。

      然而命运叫人觉得如此可怖。

      它张狂、恶劣,玩弄众生。偶尔又施舍怜悯,叫人心生欢喜。

      一如宁无方。

      他被命运裹挟前进,颠沛流离过太多时日。疲惫的心终于有一方栖息之地,密密麻麻都是陆淮卿的名字。

      甜蜜苦涩这都是过去不曾体会过的。

      他珍惜,近乎是卑微地珍惜。

      如果所有一切停留在那一年的洛迦山,确实是故事最好的结局。

      他们凝望对方,无言语,苦生湖畔倒影紧靠。湖面被风吹皱,他们便在一起了。

      轻而易举,无所顾忌。

      -

      只可惜,那一剑斩断的又何止是情意纠缠。

      三年。三年来,宁无方都没有踏出过落月教一步。

      他照着老教主弥留之际的遗言,将落月教执掌得很好。

      江湖上也慢慢不再有人说起那一年的故事,他们说宁无方恨陆淮卿,另觅新欢。

      宁无方听了就笑。

      是,我另觅新欢,我恨的就是陆淮卿。我屠他师门兄弟,我要让他比我痛苦一万倍。

      那是他们不曾相见的第三年。

      宁无方终于离开落月教,于江湖上行事张狂。着墨衣,言语冰刺,眉目森凉。

      听说他开始有些走火入魔了。

      而陆淮卿三跪九叩登上浮屠寺,求了他遇良人、长命百岁,无灾无痛。

      恨他。好好地活着恨他。

      -

      这个江湖,太多纠葛讲不清楚,是非并不那么分明。

      如果真的要追究谁对谁错,这个江湖就不会有那么多怨憎会、爱别离。

      浮屠寺昙摩佛子是这样说的。

      “施主,问心即可。”

      于是陆淮卿点燃那盏长明灯,在栖霞山庄等待宁无方。

      等他来,等这一场阴差阳错结束。

      -

      “无方。”

      这一日,他站在他面前,提着剑,就好像多年前。

      但这一次,剑柄朝着他,剑尖朝着自己。带着浅浅笑意。

      “陆淮卿!”
      宁无方霎时低喝。

      陆淮卿还是笑着。

      他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幼时。

      师父从不抚摸他的头夸赞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淮卿,你是山庄兄弟们的大师兄,记住了。

      记住了,淮卿记住了。

      小小的陆淮卿绷直并不算宽厚的肩背,一脸肃然。承诺在心。

      陆淮卿怀有大义,从记事起便是栖霞山庄上人人敬仰人人依赖的大师兄。

      他没有做错过一件事。
      师父极少时候会不吝夸赞一句,道他是得意弟子。

      只是,偶尔陆淮卿听从师父的命令真的出手时,也会觉得困惑。

      那些人,真的都该死吗?

      后来有人跪在陆淮卿面前,求着说自己的弟弟还没有学会背三字经,能不能让他看一眼,就一眼。

      他再教他一教。

      陆淮卿没有说话,师父命他立刻杀了他。

      “淮卿!”师父皱眉:“他方才是如何对妇孺下手的,你也看到了,还不动手!”

      陆淮卿动手了,血溅一地。幼小孩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瞳仁倒映他面无表情的脸庞。

      他突然有些难过。

      “对不起。”

      -

      陆淮卿也杀过很多人。

      师父说,都是该死之人。宁无方,也是该死之人。

      他说:“淮卿,不要做错事,让师父失望。”

      是,栖霞陆淮卿从不做错事。

      于是陆淮卿动手了。
      他挣扎,彷徨,还是动手了。

      这些年来,陆淮卿未必没有过悔恨,未必没有过怨怼。

      他已经不明白究竟什么是他要守护的侠义。

      七年前那一剑,斩断的当然不止是情意纠缠,还有陆淮卿的理智。

      他的道,早就不纯了。

      那一剑,是给天下人的借口,而这七年,是给栖霞山庄时间。

      新一代的三师弟长得很好,能够挑起大梁安置弟弟妹妹们,小师弟的痴傻寻到良药也已治好。

      栖霞山庄在江湖上淡去,不必再背负所谓守护一方平方的沉重责任。不会再有大师兄。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便好。

      -

      宁无方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下。

      但这一切沈雾并不关心,他只是来收债,来看热闹的。

      在少年喊着“陆师兄,不要!”的时候,沈雾跟姜刃说:“待会将他打晕带走。”

      少年已经摸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把匕首。他哪里干过架,连杀鸡也不会。

      他哆哆嗦嗦,一步步走上前去,对着宁无方道:“休想动陆师兄一根汗毛!”

      陆淮卿看他。

      少年想笑,但因为紧张,笑容怪异,五官都好像在抖。

      “陆师兄,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他说:“我记得你。”

      -

      陆师兄,我记得你的。

      那年我五岁,你踏月而来,在坏人手中救下我。坏人说我是他弟弟,还不会背三字经。

      我会背的。
      我只是被你的剑招迷住了。

      你好厉害。陆师兄,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可你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我不明白。

      我本想立刻跟着你去学那了不起的功夫,但我还有小马儿要喂养,有爹娘要照顾。

      你再等一等,等一等我长大,我就来找你。找你报恩,跟你学最厉害的剑招。

      -

      少年被姜刃打晕带走的时候,陆淮卿跟着宁无方回了落月教。

      或许这本该是一场流血的再见。

      然而宁无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接下那把剑,他冷笑着,眼眸冰凉。

      “陆淮卿,这把剑配得上你,好好拿着。”

      这把刺过我的剑,只有你配得上。

      “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这把剑。不需要你故作高深的悔悟,故作牺牲的坦然。

      况且我们之间的账,又岂是这一剑还得清的。

      -

      离开栖霞山庄的时候,天突然转阴。层云如墨。

      姜刃驾着马车,一直沉默不语。

      马车内沈雾翻开一本泛黄旧书册写写画画,少年倒在最外边,昏睡得蜷缩。

      老马跟在后面,一步步行得缓慢。

      “沈老板!”
      这是离去的龙三少折返呼喊。

      姜刃牵住缰绳,龙三少探头上前,问:“真要去京都啊?”

      沈雾没有应声。

      他便扔过来一块令牌,花纹繁杂,雕刻精美。

      姜刃接住,递进去给沈雾。掌心摩挲,肌肤相触。

      温润如玉的触感转瞬即逝。

      姜刃面色如常收回手,缓缓握了握。

      龙三少仍在一旁笑道:“我们家在京都小有产业,沈老板不嫌弃,银钱随取。”

      沈雾立刻应声:“替我谢过龙老爷。”

      -

      “沈老板。”
      这是邓太一挡在路中间扬声。

      姜刃再次牵住缰绳。

      “铸剑坊挣的够下半辈子用了。”他也知道沈雾要去京都。

      沈雾轻笑,掀了车帘,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脸来。

      “邓太一,斋饭吃太多,都快生出菩萨心肠了。”

      邓太一笑眯眯看他,没有反驳。

      世人皆以为英雄迟暮、天骄堕落是悲苦,定会有数不清的叹息惆怅,嘲讽怜悯。

      但其实不是,至少邓太一不是。

      他疯了许多年了,却从未对面前这再不能提剑的天下第一剑露出任何此般神态来。

      他仍旧将他看作第一剑。

      当年一剑惊江湖,一剑登武皇的天下第一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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