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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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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戏,岂是他说唱就唱的。
赵夜白已经有五年没有唱戏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想开口,他就还是梨园的皇帝。但这里是重庆,不是他天子脚下的皇城北平,他的名头没有几个人识得。从北方流离而来的名伶那样多,不差他赵夜白一个。他顶着炎炎烈日跑了好多个戏院,递上写着赵夜白那三个字的名帖,连戏院的门都没能进去。
他坐在较场口的马路边的,左面是重庆大戏院,里面正上演今年最受欢迎的历史剧《屈原》,右面是巴蜀剧院,和《屈原》打起了轰轰烈烈的对台,一出《野玫瑰》一天演早晚两场仍嫌不够,在下午还要再加演第三场。红红绿绿的海报将两旁的墙壁都贴满了,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儿女情长,好不热闹,而他则被夹在了这两者之间。
但赵夜白却从这样的热闹里面觉出丝丝缕缕的寂寞和倦意,哪里都没有京戏的影子,寻不见胡琴,也听不到声腔,这还算什么人间。蓦然间酒杯碎了一地,还有散落在衣带上的白子棋,他是落子无悔,却再无人肯跟他手谈一局,他的江山已经覆灭了。那个前朝的皇帝,脱下龙袍着布衣,在离开重重宫阙之后,第一次失去了方向。
他在太阳底下坐得发晕,突然有条阴影缓缓覆上来,为他挡去了些许酷暑。“这么热的天气,怎么不在家里歇着,这样出来乱跑,不怕你的师弟担心么?”
赵夜白此刻最不愿遇上沈绍,却偏偏被他撞上了,只得道:“屋子里气闷,我也不是长久躺得下来的人……”
“你说要登台唱戏是真的么?”沈绍问道。
赵夜白有些意外,他额头上都是汗,被阳光蒸出来又晒干了,壳一样结在身上,他宁愿这层壳能再厚些,将沈绍远远地搁在他的视线之外,只见那个男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缩成蚂蚁一样大,好像两根手指就能把他捏死——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赵夜白小心翼翼掀起点眼皮,这是他五年之后第一次仔仔细细将沈绍看个清楚。
他黑了,也瘦了,但却更加精神。眼镜还是原来那副,只是那镜片下面刻意遮掩去的眼圈越发青黑,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两拳还没来得及痊愈似的。赵夜白知道他这几年遭了许多罪,吃了十分苦,甚至不比他和谢家声的少,但他从沈绍的眼睛里却看不到艰辛与困厄,他还是北平城里那个无人敢管的风流浪荡子,开着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时不时溅别人一身泥巴,教人咬着牙根儿的恨,又攥着心尖子的喜欢,盼望着总有一天也能如他一样,自由自在,没个拘束。赵夜白猜不到沈绍他将那些委屈都藏到哪里去了,或是埋入深深的心底,一个连谢家声都找不着的地方。他不知道沈绍家的老爷子,和那个该死短命的哥哥,都是这么个又臭又硬的混账脾性。
许久,赵夜白才想起来点点头道:“到时候还要请二爷多来捧场。”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沈二爷了,没有那么多真金白银,怎么捧得起你。”沈绍毫不在意似的说着,转眼又将话头丢回到赵夜白身上,“你是在找戏园子么?”
赵夜白的脸陡然一红:“这儿的人像是不爱听京戏……”
“咳,胡说,只要他但凡是个人,就得爱听!”沈绍一把拉起赵夜白的手,“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他还能有什么手段,赵夜白想,他掰着手指,一二三四五,条条都能数出来。当年被沈绍扯烂了的戏衣他留在北平没有带走,却也没舍得丢掉,如今戏班子散了,那些东西也不知道发卖到哪里去,早知如此,当初还是该亲手扔了的,免得一天天的牵肠挂肚。
沈绍把赵夜白推进了重庆最好的酒楼颐之时,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叫过沈绍连着点了几个菜,趁着这空档,又叫阿飞去请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你看过这么多戏,还不知道怎么求人么?”沈绍用筷子敲着茶杯道,“你巴巴儿地凑上去,一本正经说了半天,多数是谈不成的。那些称为爷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低头看你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你说该怎么做?”赵夜白半信半疑道。
“都说戏子最聪明,你怎么倒是越唱越傻。”沈绍也是当过爷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谈生意,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在饭桌上,几道好菜,一壶美酒,抵得上千军万马,三寸不烂之舌。你得将千言万语,都化在这油盐酱醋,鸡鸭鱼肉里,就像是东北猎狼一样,他吃了你的饭,就中了你的圈套,只有在里面乖乖等着你是杀还是剐。”
这是多么浅显的道理,赵夜白豁然开朗,他看过那样多的戏码,唱过这么多的皇帝,怎会不知道。他摆的是鸿门宴,行的是杯酒令,多少英雄豪杰聪明一世,就在这杯盘碗盏间栽了跟头。他没有项庄的剑,也没有赵匡胤的黄袍,他只有这两支筷子半杯清酒,只要从千年之前延续至今的老中国不曾变过,这戏就不会唱完。
赵夜白定了定心,接了沈绍递过来的那杯酒。“等他来了,你千万记住,决不能自己掉了身价,你是赵夜白,天下第一生,排的上号的名角儿!”
沈绍刚叮嘱完,那何老板就来了,四十多岁年纪,容长脸,眉角处几点麻子,像是很有几分好眼力。他一掀袍子就在椅子上坐下了,一双眼睛并不看人,先在那一桌酒菜上扫了几眼,才抬起头,目光从沈绍那里滑到赵夜白身上,道:“你就是赵夜白?”
赵夜白点点头:“正是。”
“你不是在北平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赵夜白被他刺了一刺,面上却记着沈绍的话,不带出半点神情,道:“这世上只有一个赵夜白。”
何老板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阵,并不像说谎的样子,捏着杯子转了好久,终于一饮而尽道:“这个世道难啊……”
见他吃了东西,赵夜白一颗心也微微放下了些,只听那何老板又道,“自打北平沦丧,多少走江湖卖艺的,杂耍的,走钢丝的都往这大后方来,你瞧外面那些房子,都是这几年才盖起来的。再说你们唱戏的,哪天我不见上十个八个,里面好些也说自己是北平的名角儿,但这儿的人爱的是话剧,是川剧,尤其是变脸,一个戏子若是没点绝活就算是瞎混了,我跟那些戏子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想上台?行!变个脸给我看看!”说罢何老板只顾着闷头吃菜,抛下二人各自干坐着,一时无话。
沈绍清了清喉咙道:“何老板你有所不知,这赵夜白跟一般的角儿不一样!”
“你倒说说哪里不一样?”何老板抡起眼珠一转,费力着将嘴里的一块鸡肉咽下去,“依我看,也是一个嘴巴两只眼睛,莫非还有三头六臂不成?”
逞口舌不是赵夜白的长处,他只会唱,不会说,谢家声若在这里,定能驳得那何老板瞠目结舌。沈绍道:“他可是堂堂正正的天下第一生,连申报上面都登过他的照片,说他是梨园皇帝!”
“哪年哪月的报纸,拿给我看看。”何老板吃得有七八分饱,一个嗝打上来,忽觉不雅,忙掏出手绢来掩着嘴道,“要真有这么大的名头,我怎么会不让他上台。”
沈绍一愣,他晓得这何老板要的是什么,只是不愿在赵夜白面前点破,便转头看了看身边的那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怔怔道:“五年前的报纸,哪里还找得到……”
那何老板酒足饭饱了,站起来拱手就要走:“既然是这样,可就怨不得我不通融了。”
“且慢!”赵夜白叫住他,两只手撑在膝盖上正色道,“我知道您忙,我只要两分钟,不,一分钟也好,您听我唱一句,一句就成,要是不好,我拧头就走再也不来找您。”这两句话说得太着意,太浅白,什么身价,什么天下第一生,他将沈绍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要能上台唱戏就好,他活脱脱憋了五年,便快要憋死了。
何老板立在原地想了想,终于道:“说好了,只是一句。”
赵夜白大喜过望,蹬着椅子就上了桌,将那残羹冷炙都扫到一边,众目睽睽之下,他站得最高,望得最远,那万里江山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了。他将一只左手叉在腰杆上,另一只又在凭空在身前一拂,推开一扇尘封的门,亮开嗓子念道:“妃子,朕与你步一回者。”
那颐之时里面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不知道是哪里的傻子,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跑到这里来撒野。有人坐在位子上笑:吓,还是个戏疯子!
何老板脸色一变,甩了袖子转身便走,边走边骂,污言秽语,一句不落都入了赵夜白的耳。只见赵夜白面色一凝,大步流星,从桌子上跳下来,沈绍还没看清楚,那戏子已拦在了何老板面前。“你想要做什么?”男人向后面退了一步。
沈绍没见过这样的赵夜白,向来他都是坐在步辇之中,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施施然一副珠帘翠幕垂下来,教人看不清楚,只从那偶然被清风撕开的缝隙里,捕捉到些微稍纵即逝的波动——原来那笨重的步辇还可以这样的快。沈绍看他攥起的拳头,紧紧地捏着,上面几条纤细的缝儿都牢牢团在一起,活像是经谢家声那一双妙手抟出来的白玉包子,薄皮细肉,若是打在那张瘦长脸上,想必好看得很。
“你……你要动粗?”何老板没见过这样的伶人,步步惊心。
赵夜白蹙着眉,一滩水似的神情里像是开出了一支凋零的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斜插这朵海棠花,再怎样惨淡经营,迟早要被雨打风吹去,区区一个人怎么逃得过时令。“我从来不动粗……”赵夜白有些底气不足,道,“我早已经打听清楚了,何老板是个爽快人,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座儿们是两个大洋一张票,唱的没有三百大洋上不来台,这还是搭在戏班子里的便宜价,若是落单,则要另加五十。”
沈绍禁不住别转了脸,这些事儿生意场上心照不宣,他从前风光的时候没少做过,如今听那清落落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心里头竟涌起一丝酸楚。阿飞跟了他多少年,甘心当他肚子里的蛔虫,忙凑上来道:“爷,有哪里难受么?”
“我浑身都不利索。”沈绍道,“小子您知道么,爷最不爱看的一出戏就是夜奔,见不得英雄豪杰被人强按低了头。”
阿飞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珠子望着赵夜白不说话。他不喜欢这个人,不知是不是苏千袖的缘故,每次看见戏子他两个腿都要打颤,那双冰冷的,抚在他胸膛上的手又回来了,那哪里是笙箫与锣鼓,分明是催魂的铃,夺命的旌幡。当初苏千袖将他从混沌黑暗的深渊里拉上来,让他扒着狭窄的井沿看了一眼,除却那片指甲盖大的天空,原来外面竟是这般良辰好景,但那坏心眼的戏子又突然松了手,他直直掉下去,比从前陷得更深,更不可自拔。他将对苏千袖的恨都泼到了赵夜白身上——全天下的戏子没有一个好人,都是精怪化作,专来引诱他家的二爷……二爷呵二爷,你怎么就想不明白。阿飞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绍又向赵夜白望过去。
“三百五十大洋,外加衣裳,头面,拉琴师傅们的开销,满打满算,四百大洋顶了天了。”
何老板也极干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若是能拿得出来,我今晚就让你上台。”
赵夜白绷紧了腮帮子,许久才道:“二爷,能借我些钱么,我一定还你……”
沈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赵夜白竟向他伸手借钱,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现在身家不比当年,四百大洋扔在水里也懒得去听一个响声,那几乎已是他的全部家当。“你拿什么还?”沈绍问道。
赵夜白明明白白地盯着他:“我是个戏子,别的什么也不会,只好为你唱一辈子的戏,你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
沈绍冷笑,他等这句话等了整整五年,百般花样都用尽,也不曾覆了他的天下,如今听来,一笔一划,都像是在嘲讽他的落魄。“我连自个儿都养不活,怎么供得起你赵夜白这尊菩萨?”
赵夜白没有别的话好说,他是沈绍一手捧起来的,这个名号一半儿是他的,另一半儿已经和沈二爷捆扭在一起。赵夜白想起五年前的大年初一,他最亲近的师弟披着一身风雪来同他割袍断义,别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记得离开的时候,他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另一只脚却迟迟不愿迈出,而他的师弟就站在门外对他道:师兄,你还是唱戏的时候最明白。他的怨,他的狠,他亲手播撒下的毒,要了沈绍半条命,让叱咤了上百年的沈家一蹶不振,却都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将诺言当儿戏,还乐此不疲。
他无法反驳沈绍,梨园皇帝做到这个份上,内侍外臣都齐齐上来逼宫,将他的脖子往绞索里套,当初的良将被他亲手赐死了,哪里去找勤王的忠臣义士……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他也并不后悔。
“你说得很对,”赵夜白垂着眼道,“这笔债,只怕我一辈子也还不清。”但他还是不肯认输,不肯低一低头。“我这里还有些钱……”
“哪里来的”沈绍不相信。
赵夜白指了指自己:“在这里,一直都在。”他张开嘴,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切金断玉,斩钉截铁。谢家声说,他们戏班子里长大的孩子,少有几个牙口整齐的,练戏的时候一把铁砂一句念白,小旦不是笑不露齿,而是他们的牙齿都被磨得斑驳错落,凹凸不平,实在见不得人。说着,谢家声还指着自己的几颗牙道,我算是命好的,但现在都还没有长好,千百年的规矩,多怕人……
但赵夜白的牙却白得晃眼,他记起谢家声同他说过,那个赵夜白成名后,不惜重金找了个师傅,将一口坏牙尽数拔了,再用上好的白玉一颗颗地镶回去,才有往后的帝气加身,温润声腔。
沈绍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
赵夜白提起桌上放着的的茶壶,左右看了两圈,举起来就往嘴上一砸,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不知是茶壶碎了还是什么碎了。他顿时不动了,两只脚支离着,在原地转了个半圆,才踉踉跄跄地站定,那鲜红鲜红的东西就从面皮上渗出来。他肩膀突然一颤,在沈绍眼里,很有些反胃的模样,只见那两个手忙伸到面前去接住,一张嘴,转眼就落了一掌的象牙白,再小心翼翼捧到何老板跟前。
何老板不敢接。
“这些都是上好的蓝田玉……”赵夜白抬起他那张脸,上下两片唇瓣塌陷似的,沿着细瘦的下颔干瘪下去,失了依傍的肌肉突然一个转折,在下巴上拥挤出一道道蜿蜒的皱纹。他忽然间就像是老了十岁,不,或许有二十岁。他拨弄着手里的那些个小家伙,一个个都生得圆润细腻,仿佛是葵花种子,洒在土里,来年就看见漫山遍野的灿烂金黄,朵朵都是他的魂,他的戏,不死不灭。“沈二爷,您是这里头的大行家,您给断断,这究竟是不是好东西……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他将那牙上的血都用衣服袖子擦干净了,剩一口血水含在嘴里,说话都不利索。
“够了。”沈绍终于开了口,他心满意足地报了仇,雪了恨,对着这个戏子,他从来都没输过,五年前是如此,现在依然未曾改变。但这样的恨却与深藏在心底的那点喜欢并不冲突,倒像是兜兜转转,合二为一。因为喜欢,所以捧他上天堂,也因为喜欢,所以陪他入地狱。
他从赵夜白手中拾起一粒小小的碎屑,对着天光端详片刻道:“这样好的货色,在北平也是难得一见,我全买了,若还有剩的,你买点好吃的,给你师弟带回去。”沈绍说着,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他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有几张钞票,上面压着零零碎碎的几个大洋。沈绍数了一遍,道:“这儿一共有二百七十三块钱,阿飞,我们的货还剩多少?”
年轻人眼睛都定住了:“除去码头上被人订下的,船上还有三车,现在有人出价八十块……”
“告诉他们,一车五十不二价,要的话,马上付钱。”
阿飞不用想也知道,他家二爷这次要赔得倾家荡产了。从沈阳到北平,折腾掉了沈家三成的家底,从北平到重庆,更是家徒四壁,只盼着用这次的货来救急,而今天之后,他们将会一贫如洗,和赵夜白那个戏子,谢家声那个厨子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不如。他舍不得自家的二爷受半点委屈,恨不得将身上的肉论斤卖了,只为让二爷能多一分钱风流潇洒,自由自在。“二爷……”阿飞还是想劝劝他,沈绍一摆手已将他的话头堵住了。“狗奴才,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人长大了性子也变野了么。”
阿飞一肚子的委屈就要哭出来,但他的眼泪只能掉给自己一个人看,而沈绍眼里只有赵夜白,他抖开衣裳,将他掌心里满把的碎玉都倒入怀中,道:“你现在回家去好生等着,钱我下午就给你送过去。”
赵夜白这时才醒过神来,他像个闯了祸的男孩子,垂了手站在一边,颤巍巍撑起点眼皮望着面前的那几百块大洋,开合着一张瘪嘴道:“沈绍,你说,我这个样子,该怎么跟师弟讲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