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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3 ...

  •   这种事怎么瞒得过去。谢家声和他朝朝暮暮相处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赵夜白由沈绍陪着,在外面闲逛到半夜,等嘴巴里的血都止住了才回去。他们看屋里的灯都熄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黄桷树的枝叶打在瓦片上,吱吱嘎嘎地作响,像是要把这薄薄的屋檐压塌了似的。
      赵夜白向沈绍使了个眼色,推门进去,见西首那间的门没关,一团黑影弯弯曲曲缩在床上,料定谢家声已然睡了。赵夜白蹑手蹑脚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沈绍也闪身跟了进去,在他身后摸索着往前,忽然撞上一件软软的物事,抱得满怀,沈绍按着他的腰就是一掐,笑道:“怎么不走了?”
      赵夜白不动,只是呼吸一紧,沈绍的手顺势又收拢了些,便觉得底下胸膛里的那颗心都要从血肉里蹦出来了。他听见赵夜白咽唾沫的声音,在黑暗中是如此湿润而又绵延,沈绍从他胸前一路摸索上脖子,箍住他的喉咙,一点点掰住转向自己,借着一星半缕久远的幽光,沈绍朦朦胧胧地看见赵夜白面上大大睁着的两个眼睛,乌黑的瞳孔融化了,浸在夜色里,偏那白眼仁又明得发亮。
      这时,赵夜白才抖抖索索小声道:“有……有人!”
      沈绍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来不及放开赵夜白,眼角余光已转到那张床上,只见上面规规矩矩坐了一个人,两只脚平平整整放在地上,脚跟靠着脚跟,并得死紧,他的一双手都摆在膝头上,沈绍凝神一数,那只右手只有两根指头。
      沈绍冲着那人嘻嘻一笑,手心里却全是汗:“谢家声,这么晚还没睡呢。”
      “本来是睡了的,被两只夜猫子吵醒了,出来看看。”谢家声啪地擦着根火柴,把油灯点亮了,正看见沈绍兀自拥着赵夜白,后者将整个头埋在他的肩窝里,难分难舍的样子。谢家声举着灯,将他们二人照得清清楚楚。他不觉难过,只觉可怕,这两个,一个比雪还冷,一个比火还烫,彼此都较着劲,原想着不是这个将那个烤干了,便是那个将这个扑灭了,没成想到最后竟胶着在了一处,沸反盈天,再也弹压不住了。世道人心,究竟哪一个更强大,他想不明白,但他却不怕。
      谢家声提着灯,在赵夜白跟前晃了晃,像是忽然看不清了似的道:“师兄,你的脸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么?”
      沈绍知道他在疑心自个儿,忙松开赵夜白道:“你别多心,不过是摔了一跤……”
      “一跤能摔成这样?”谢家声凑拢了仔细看,一颗心都揪起来,“师兄,你这是夜奔之中,慌不择路,从崖上掉下来了。你的牙到哪里去了?”
      赵夜白知道瞒不过去,对着他的师弟,他从来都不会说谎。“卖了。”
      这仿佛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谢家声并不如何惊讶:“卖给谁了?”
      “给我。”沈绍道。
      “卖了多少钱?”
      “四百二十个大洋。”
      “都是现银?”
      “都是。”
      “谁是见证?”
      “重庆大戏院的何老板。”
      谢家声连珠炮般的发问终于停了一停,他低着头想了一阵道:“你没亏待师兄,这算是个公道价。”
      沈绍觉得谢家声是当着赵夜白的面打他的脸,仿佛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对他的师兄那样好,为他殒身不恤,义无反顾。谢家声打了个呵欠,像是困得很了,这时赵夜白却叫住他:“师弟……”他从衣里拿出一张戏票,不多,只有一张。“何老板说等过几天,我嘴里的伤好了就能去唱,这票你先拿着。”
      谢家声对着油灯,一字一句缓缓地念:“长生殿……”像是被那几个字烫着了似的,他眼皮一动,一张脸都鲜活起来,望着他的师兄道:“你这个模样,还能唱得了玄宗皇上么?”一点情面不留。
      赵夜白也不生气,道:“一个小角色,跑跑龙套,能上台就好。”
      谢家声点点头,将那张戏票折了一折,收在袖子里,刹那间竟有些伤感道:“你要是早这样想就好了……”还有什么戏是赵夜白唱不好的,他光知道师兄这次演的不是挑大梁的角儿,却没想到,当他削尖了眼,往人堆里寻找赵夜白身影的时候,目之所及,竟呆了半晌。
      自打那年大年初一过后,谢家声已经许久不曾进过戏院的后台,他捧着食盒沿着狭窄的走廊,头顶上摇摇晃晃的黄色灯泡,发出柔软而黯淡的光芒,他一步一步,踩着吱吱呀呀的地板,撩开厚厚一层枣红的幔帐,内里温柔的光倾泻而出。赵夜白手里的画笔还没来得及放下,匆匆转过一张妆半的脸对他道:“你来早了,我戏还没扮完呢。”
      谢家声看他身上的衣裳,绿绸金带,白底黑靴,仅余的那七个手指就怎么也抓不禁那轻飘飘的食盒。“这就是你说的小角色?”
      “比起皇上来,自然小得很。”
      谢家声冷笑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贵妃娘娘也要敬上三分的高力士,怎么算得上是小角色?”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梨园皇帝脱下紫袍,改换皂衣,竟是驾轻就熟,心甘情愿。谢家声亲眼看见他的师兄赵夜□□描画,细勾勒,转眼已将那妆容画好了一大半,只差在鼻梁上扑一片白粉,做几个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们说我现在这副样子,不用上妆,便跟那高力士有五六分像,倒省下不少脂粉钱。师弟,你过来看看,是不是有些歪了?”
      谢家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夜白头也不回,竖起小指在眉峰上一之,左看右看,才算是勉强满意了。他将那些脂粉都拢好了收到镜子底下的匣子里去,回头对谢家声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挑个好位置,刚才我托人到前面看了,足足有九成的座儿,要是去晚了,你可就看不见师兄了……”
      “这样的戏,我才不稀罕看。”谢家声往后退了一步,先与他拉出个举步可逾的距离,决然一转身,挑帘离开。赵夜白看着他走,不到一分钟功夫,谢家声又折回来,将那食盒往桌上一墩,道:“这是给你的东西,唱完别忘了带走……”
      “站住!”赵夜白喝住他。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同他说话,魂魄精神,喷薄而出。他怕站在面前的这个师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梦幻,或是那夜的风雪太大,迷蒙了双眼,如同玻璃窗上镂出的一两点霜花,轻轻一抹就没有了。他那样的人,哪里值得世上有一个人为他掏心挖肺,真心真意。
      谢家声看赵夜白喝醉了酒一样,撑着那椅子的白梨木把手慢悠悠站起身来,两颊红通通的,活像是忽然间就开出了一朵花。海棠花,鬓边插,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的师兄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不管当初是谁的未来,换了谁的性命,如今赵夜白便是谢家声,谢家声便是赵夜白,谁也拆解不开。谢家声细看他的师兄,红红白白的妆容之下,他还是那样出挑的好看,这般的神态举止,和五年前并无什么不同。
      “我知道你不稀罕,”赵夜白道,“你是什么人,笑话,北平城里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饕餮局的谢老板断指明志,谁不竖个大拇指尊你一声英雄好汉。你还一路护着我南下重庆,关怀照料,无微不至,若没有你,我赵夜白早就死在不晓得哪个荒郊野外,怎还有今日的粉墨登场,上台亮相?但你说我狼心狗肺也好,忘恩负义也好,我现在也要告诉你一句——我不稀罕!”
      赵夜白斜披了玉带,将帽子往头上一扣,歪了,他也不管,指着谢家声的鼻子道:“实话告诉你,当初那场堂会上,我早在袖里藏了把刀子,到时候拼得一个是一个,即便宰不了藤原,我也会自我了断,不会污了梨园百年清名,偏偏你谢家声自作主张逞英雄,让我活生生背了个懦夫名声!”
      “师兄!”
      “我还没说完!”赵夜白一挥长袖,他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口干舌燥,烟熏火燎,像是要把一生的言语都在今天挥霍殆尽,“你光想着对我有恩,便想着将我像养只小狗儿一样,言听计从,服服帖帖,一辈子……一辈子呵都要活得如你所愿,泥人儿似的,想捏成什么模样,就捏成什么模样,没有半分走展……师弟啊师弟,你好狠的心,竟比那沈绍还要厉害千百倍!我如今便告诉你,呸,你还不配!”
      赵夜白一口唾沫吐在谢家声面上,仰着一张脸道:“事到如今,甭跟我讲什么同门情分,我要么活出个自己的样子,要么,就死在那戏台上!”
      谢家声缓缓举起袖子,将脸上的污迹都揩干净了,那湿黏冰冷的感觉却是附骨之蛆,教他忽然打了个寒噤——这样的赵夜白,他久违了。叉着腰,立着眉,哇呀呀露出一嘴白牙,一口一个小爷的赵夜白,焕发了新的生命似的,从那些老旧照片里张牙舞爪地挣脱出来,一连串跟头行云流水,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有些龅牙的嘴角一翻,指着那个愁眉苦脸的小孩儿冷嘲热讽道:哈,谢家声,这样简单的戏都学不会,你可真够笨!
      他确是笨得无可救药,谢家声想,世上只有他一个这样的傻瓜,才会将那个风里,雪里,记忆里,拉着他一路狂奔的师兄像真真正正的皇上一般捧着,供着,小心伺候着,稳稳当当放在心坎上,一放就是这么多年。同样是师兄两个字,突然就变得柔软了,谢家声看着他就笑道:“谁说我不稀罕?”他拿出那张戏票在赵夜白眼前晃了一晃:“这是你亲手给的,可别想反悔拿回去。”
      “赵夜白,快该你上场了!”外面来人催促道。
      谢家声看那戏子侧着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听外面咿咿呀呀,呜嘘呐喊,问他道:“师弟,你听他们唱得怎样?”
      谢家声会心一笑:“不及师兄万一。”
      “好!”赵夜白长身而起,端起玉带,有些睥睨地看了谢家声一眼,高声念一句“奴婢高力士见驾”,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往那戏台上去了。

      戏院里都是人,谢家声手里捏着一张票,不晓得该往哪里走,忽然听见有个人招呼道:“这里,到这里来!”他抬起眼往周围寻了一圈,才看见沈绍抢了个前排的位子,正返身过来冲他招手。谢家声和他隔着几张大桌子,横竖过不去,这时沈绍对一边的人说了几句,起身便往他这里来。
      “我等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你突然改主意不来了。”男人的脑门子上都是汗,顺手将帽子摘下来扇风,“我在那边给你占了个好位子,正对着戏台,凉快,进进出出也方便。”
      谢家声揶揄道:“沈二爷从前不是只去包厢么,我上楼找你去了。”
      沈绍摇了摇头笑道:“这种谎话,你只能骗骗我,也只有我愿意受你的骗,装一装傻子。”不由分说,拉着谢家声一头就扎到人潮中去,他立在风口浪尖上,像个不要命的弄潮儿,横冲直撞,没个章法,不断有人被踩了脚,嗳哟嗳哟地叫唤起来,但见他身高体壮,不敢过来理论。
      谢家声贴在他后面大笑道:“沈二爷真有万夫不当之勇。”
      沈绍头也不回,假意谦虚道:“哪里比得上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时底下的人猛然齐齐叫起好来,将谢家声吓得一个趔趄,抬头看时,却原来是那闭月羞花的贵妃娘娘一步三摇地出来了。沈绍喘了口气,一把将谢家声按在椅子上坐好,道:“我打听过了,这小娘子叫杜云棠,今年十七岁,也是从北平逃过来的,不知怎么勾上的何老板,好戏份都让他先挑了。戏没学几年,脾气倒不小……都说他模样周正,依我看,还及不上你师兄一根脚趾头……”
      谢家声料不准他又在动什么花花心思,道:“这可未必,苏千袖当年成名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沈绍鼻子里哼了声道:“这小子怎能和苏千袖比,那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角儿。”话一出口,沈绍自知失言,忙道:“但比起你师兄还是稍逊一筹。”
      谢家声转眼看那戏台,一不留神,又有些模糊了,只见杜云棠绷着一张白脸,唇上狠狠捺着点朱砂,乌黑发丛里金钗步摇煌煌生辉,轻轻一动,便有藏在明黄衣袖里的青色环佩玎珰作响,五色迷乱,音声迭代,将那戏台搅成一锅糊涂汤水,深不见底。
      但闻皇帝一声令下:“传旨排宴。”谢家声下意识便去找赵夜白的影子,却见着个高大挺拔的人昂首挺胸,被一众莺莺燕燕簇拥着,从后台里走出来,风姿婆娑,芝兰玉树,台下又是一阵爆竹似的喝彩,夹着几个年轻女子的痴狂声气,疯疯癫癫,如梦似幻。谢家声却有些失望——戏台还是那个戏台,座儿们也还是那些座儿,唱戏的却不是那个赵夜白。
      一时间连沈绍看得都有些出神,那扮皇帝的人容貌竟极为出色,腰身颀长,英挺不凡,空着手一翻衣袖,也是赏心悦目。“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只唱了一句,沈绍便摇头道,“这俊俏小哥好生站在那里就好,一开口就露了破相,可惜可惜。”
      谢家声知道他素来不懂戏,却爱听他煞有介事充作内行,不禁问道:“我看倒好,哪里有破相了?”
      沈绍眼瞅着那戏子道:“你说他演的是什么人?”
      谢家声莞尔道:“长生殿,唱的自然是唐明皇李隆基了。”
      沈绍又问道:“唐明皇是什么人?”
      “你这可是考我来?”谢家声想了想道,“别的我闹不清,单听这戏里面唱的,那唐明皇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明君,都因宠爱杨贵妃,乱了朝纲,失了江山,不算是得了善终。”
      沈绍猛一拍手:“故事是这样说,道理却不是这样讲。”说着,他便指着那皇帝的下盘道:“此人双脚微有踉跄,步履虚浮,方才的鼓点分明是一拍一步,他却抢了半步,一来就带出了仓惶之象,明摆着是要告诉我们这看戏的人,稍后必生大变。”
      谢家声仔细看那人脚下,果如沈绍所说,却还是想不明白,道:“如此不是正好,这本就不是什么富贵团圆的故事。”
      沈绍摇头笑道:“但这与长恨歌,梧桐雨又有什么不同,长生殿的本意却不是悲悲戚戚。”这一番话,是他道听途说而来,那时那地,眼中只有那人,入耳什么,全不在意,但现在一字一字细细说起,沿着那个人混混沌沌的语气,一点点地回想模仿,每一个眼神都纷至沓来,竟真和他一样泛起相同的感慨。
      “若是一味悲伤下去,只需停在唐明皇独自思念爱妃一节,俗是俗了些,便能赚取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但这就是不长生殿了。”沈绍觉得这几句话不是他能说出来的,倒像是有个长久栖息在他身上的孤魂野鬼,借了他的口,去了却一个心愿,“洪昉思说,他作长生殿是要让唐明皇和杨贵妃败而能悔,悔而能悟,大彻大悟之后便是大团圆。再者,那唐明皇是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一生顺顺溜溜,安享荣华富贵,真要刻意做出些凄苦样子,反是败笔。”
      谢家声静静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并不说一句话,冷落了半晌,直到那台上的皇帝和妃子心意相通,携手共唱了一句“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正是情意绵绵,尾音不绝,沈绍才觉出一丝尴尬,不由得笑道:“这些道理我原是不懂的,都是在北平的时候常去看你师兄的戏,有时得了空闲他才对我说上两句……要说真正高明透彻,还得数到他。”
      谢家声又看了一阵戏,方才冷不防道:“但他却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一句都没有。”
      沈绍悚然一惊,他知道谢家声的话有多深,但一个字一个字掰开了之后,却又什么也不剩了。他只好将眼睛又转向那戏台,余光却在谢家声身上兜了好几个圈子,在他腰上拣着个地方停住了,悄悄将手臂搭上来,全身一多半的重量都靠过去,道:“有些事情,我在北平就想得清清楚楚,这五年里又翻来覆去念叨好几遍,可越想,反倒越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好多事儿都懒得计较……”
      “你那里老?”他听见谢家声在他耳边轻轻道,“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年才三十三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从小绫罗绸缎裹着,龙肝凤胆补着,我只怕你活得太长,留在世上祸害别人。”有一句话,谢家声想了许久,终于不敢说出口,他晓得那个男人的脾性,沈阳、北平、重庆,谁都留不住,谁也无法想象未来他还会去到哪些地方,日本人、欧洲、美国,这世界说小就小,在一张薄薄的地图里尽收眼底,但说大却大得……在这个世道里,兵荒马乱,沉沦人海,也没有谁敢去想一想天长地久。
      除非他死了。谢家声侧过一张脸顶在他的额角上,刚长出来的鬓发还是柔软的,他的目光微微往下低了低,一片黑鸦鸦的头顶便压进来,将他的眼眶都涨得生疼。这时,沈绍忽然抓着他的手道:“看!赵夜白出来了,你师兄出来了!”
      谢家声慌忙抬头,模糊的视线里,赵夜白的那身绿衣出奇醒目。他对着那一对璧人躬身长拜,一钉一卯地念道:“月上了,启万岁爷撤宴。”谢家声听见前面几个看惯了戏的老人正轻轻赞了一声好,交头接耳问起来这是何人,怎么如此面生,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告诉他们那是当年声名赫赫的天下第一生,赵夜白。
      那皇帝拈着胡须道:“朕与妃子同步阶前,玩月一回。高力士,前面引路。” 江南明月,塞北烽烟,都想与你一同看遍。“这唐明皇欺人太甚!”谢家声手脚都是一僵,这出戏他看赵夜白唱过无数遍,几百年传下来的本子里却没有最后一句。
      但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只见赵夜白不慌不忙抬脚下阶,忽然一个不小心,嗳哟一声跌在地上,鼻梁上厚厚的白粉都叠在一起,扑簌簌地往下掉,逗得看戏的人哄然大笑,竟博了个满堂喝彩。
      高力士鼓着一张瘪嘴,拍着腰背道:“驾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那唐明皇好歹也算个名角,微微一怔,举步上前一脚将他踢起来道:“这次就暂且记下来,如若再犯,定斩不饶!”
      高力士好好生生谢了个恩,尖着声音道:“皇上圣明!”此刻那过曲才响起来,将这一段风波遮掩过去,想必也是皇帝和戏班师傅们商量好了的,要给这半路插进来,还瘪着一张嘴的赵夜白一个厉害,不想竟教他出了个小小的风头。皇帝恍若无事,接下去唱道:“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端相,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
      沈绍不明就里,突然撑不住哈哈一笑道:“雄赳赳,气昂昂,这哪里是赏月,倒像是去打仗的武夫。”
      犹是这风月情浓,怎敌他悲欢离合,忽然间就看见吹倒了藤萝花架,满目落红,覆了一地。谢家声望赵夜白极爽利地一躬身,就像是某年秋天过来看他的时候,踏着遍地的青黄信步走进院子,弯腰捡起一片爬山虎的叶子,有巴掌般大小,被他折了几折,突然就生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雏鹰。谢家声爱不释手,蘸着锅里的汤汁为它点上了眼睛。他仿佛也听见耳边旧日的风声呼啸,如此真切,迫在眉睫,转眼又被那喧腾的鼓板压下去。他转头问沈绍道:“你听见什么了么?”
      沈绍正在兴头上,一手捂了他的嘴:“别出声,现在这小子刚唱到惊变,是你师兄最拿手的一折,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翻出什么花腔来!”谢家声见他眼睛湛湛的,早就陷在戏里面了。人都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台上一个,台下还有一个,看上去倒是登对。谢家声想这京戏真是个最奇妙的东西,赵夜白,沈二少,还有个千里迢迢从日本追过来的藤原,都被迷得丢魂落魄,头晕目眩,但又说不出其中妙处。恐怕再惊采绝艳的人,也是对自个儿不满意的。漂亮的怕及不上别人聪明,聪明的怕及不上别人风雅,风雅的又怕及不上别人漂亮,那林林总总的遗憾到最后只有在戏台上找补回来,唯有这戏里面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才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
      而谢家声却恨上了戏,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两个人,夺走了一个仍嫌不够,还要夺走另一个!他冷眼看那唐明皇高高在上,醇酒佳人,贵妃更是醉眼朦胧,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大变将至。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唱至此节,满堂已是鸦雀无声,故事饶是看过千百遍,依旧让人屏息凝神。但听响鼓数声,渐次低沉。
      突然一阵巨大的闷响在半空中炸开,蒸笼一样,从屋顶上当头砸下,那几声鼓点舢板似的,还来不及挣扎就被震耳欲聋的潮水吞没。锐利的气浪迎面扑来,谢家声的耳膜都要被扯破了。他一手捂着耳朵,一手去扶沈绍的肩,却忽然扑了个空。“沈绍!”他叫了一声,喉咙竟像是被一块浆糊堵住,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天花板上的电灯骤然一暗,白色的墙灰劈头盖脸地落了一身。他好不容易睁开眼,见沈绍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另一只脚却压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下面。
      谢家声怕他被压坏了,手脚并用忙将他从人堆里刨出来,狠了狠心往他脊梁骨上就是重重一巴掌,沈绍四肢一抖,一口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才将这口气喘匀了,却还没回过神来,一双眼睛转了几转,瞪着谢家声道:“这安禄山狗贼的叛军真杀到了?”
      “什么安禄山,这是民国三十一年!我是谢家声,你是谁?”
      谢家声抓着他的领子吼道,这一下才把沈绍打醒了,他一个挺身从地上跳起来,转眼又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晃得摸不清天南地北,整个地面像个被不断扬起的簸箕,每一粒尘土都在颤抖,沈绍看见那唐明皇的金冠掉在地上,嘴里兀自念念有词,迷迷瞪瞪朝早已委顿在旁的杨贵妃望过去:“何处鼓声骤发?”
      “这是怎么回事?”谢家声刚站起来又被沈绍按回去。
      “乖乖待在这儿,别乱动!”沈绍在他边上咬耳朵,“八成我们是遇上空袭了。”
      “空袭,什么空袭?”这个名词谢家声有些陌生。
      “小日本的空袭,我在沈阳的时候也碰上过。”沈绍咬紧了腮帮子,距离许久之前的那场空袭已经过去十年,然而当这熟悉的震颤再度来临,血管里不住跳荡的液体又被唤醒了。年轻的沈二少带着他随身不离得狗腿子阿飞,骑着辆缺了个把手的洋货三轮摩托车,撒欢似的从被炸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大街上飞驰而过,远远看见城南火光如荼,正是他沈家的商号。他在一户被炸塌了屋檐的院子旁停下来,站在摩托车的座椅上,这样还嫌不够,再将阿飞拉上来,指着那冲天大火叫道:“看哪,老头子这次是要气疯啦!”
      沈绍脊椎上的一块骨头又开始疼,这小鬼子在沈阳没炸得死他,竟一直记挂着,追到重庆来了。他又将谢家声的头往地面按了按,道:“我出去看看,要真是空袭,你们就快跑。”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戏台,没找见赵夜白的踪影。
      谢家声埋着头,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悄声道:“可我怕听见这声儿,人都要被撕裂了似的……”
      “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当年漆黑的小巷子里,他也曾这样说起过,细细的雪,话中带笑。是不是总要到生死关头才想得到温柔体恤,这样的残酷,却又这样的美好。谢家声握着这句话就不想放手了,只是如今再到哪里去找当年的那颗子弹,为他射透这重重的黑夜。
      沈绍刚一探头,空袭警报就想起来,拖着乌拉乌拉的长音,是谢家声从来没有听过的调调。
      一九四二年六月三日,重庆大轰炸,将永远被历史记得。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还是一时间的心有灵犀,戏院里的人就像一群受了惊的马,一股脑涌向门口,绅士淑女,贩夫走卒,沈绍知道他们都想只要活命,一个个伸着长长的脖子和手脚,如同一茬茬从野地里疯狂生长出来的青草,想要从浮起的虚空中抓住什么似的……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与其这样倒不如……沈绍便想此刻他的手里有一把大镰刀就好了,足足有七尺那样长,精铁所铸,锋利无比,挥舞起来,一大片熟透了青苗便偃伏在地,省得看它们被远方的野火烧成灰烬。
      唐明皇也要逃,他撇下了他的杨贵妃,将碍事的戏衣扯下来往地上一掼,蜷身就朝着后台钻,忽然却被一个人拉住了,他一转头便看见一张瘪着嘴的丑怪白脸盯着他道:“你的戏……还没唱完呐……”
      “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戏!”他竟挣不开。
      “你是个戏子,就要守戏子的本分!”赵夜白瞪圆了眼,一粒乌珠就要从里面脱落出来,一出戏开了场,就算是天塌地陷,刀山油锅,也要一丝不苟地唱完了。
      “走开!”唐明皇随手抄起一把胡琴往赵夜白面上一抡,喀拉一声琴身碎成两截,赵夜白却还囫囵站着,手上的劲却松了。皇帝连忙甩开他,将那半把胡琴顶在脑袋上护着头顶,急匆匆去了。“皇……皇上!”赵夜白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当年唐明皇就是要逃到四川来,如今你人在四川,还能往哪里逃?家国沦丧,烽火连天,偌大的一个中国竟容不下一方小小的戏台。他伸出手,徒劳地想挽留住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才觉得额头上湿漉漉的,一摸一掌血。
      他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师兄,师兄,他知道那是谁,一瞬间的念头转过,拼了命地想再看他一眼,身体却不听使唤。那个人硬扳着他的肩,听见喀的一声,他的眼睛沿着戏院的穹顶生生扭了半圈,才看见谢家声对他道:“师兄,快走,这个地方留不得了!”
      “我不走,”赵夜白甩开他的手,背过身道,“我……还能去哪里。”
      “你还演给谁看!”谢家声气起来,牵扯着将他推到台前,戏院里的人都走光了,杯盘倾覆,一片狼藉,正是城池已破,大厦将倾。赵夜白一个趔趄,定住了,缓缓抬起头,眼睛从这边扫到那边,再从那边转回来,忽然指着一个地方笑道:“看,那不是座儿么?”
      谢家声不禁哑然失笑:“沈绍,又是你……”
      “怎么,难道我不算人么?”沈绍站在第一排,脚一伸,将倒在地上的木头椅子轻轻巧巧地勾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提起下摆就坐下了,“好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样好的位置。”
      赵夜白冲他一笑,张开嘴便唱道:“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他穿着高力士的衣服,涂着恹恹的白粉,压着低低的声腔,唱的却是一代英主英雄迟暮,走投无路。他从北平城一路南下,渡长江,登剑阁,唐明皇当年走的路,他也一一走过了,倘若他不是皇帝,还有谁能是?年老的唐明皇风尘仆仆,疾走忙逃,想必也是白发苍苍,发动齿摇。
      蓦地,他仰起面孔念道:“寡人不道,误宠逆臣,致此播迁,悔之无及。妃子,只是累你劳顿,如之奈何!”霸王虽败,身边还有个虞姬,共他年复一年,生死相随,而这唐明皇豪杰一世,最后却只剩下孤家寡人一个,念罢,他脸上已是潸然泪下,哪来的红巾翠袖,搵英雄泪——这出戏,怕是唱不完了。
      谢家声看着看着,猛一低头,缓步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臂接道:“臣妾自应随驾,焉敢辞劳。只愿早早破贼,大驾还都便好。”他没有学过这《长生殿》,只是听赵夜白唱得多了,勉强记得几句,一字一字娓娓道来,竟是分毫不差。
      沈绍在下面瞧着,在刹那间,心里不知绕过多少个念想。这世上有多少人有缘共唱戏一场,当年同台的那些人如今散落在哪一方。大世界套着小世界,却不知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凡尘俗世,掖着七情六欲。他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妃子,端的是破镜重圆,珠联璧合。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谢家声唱戏,却是头一遭知道他还会唱女腔,只是那咬字断句不甚柔润,冷不防有圭角在转圜处露出来,被他的两片牙齿一碰,带出金石之音。他既是杨贵妃,又是谢家声,活像是前世的缘,留到今生还没有穷尽,非要纠葛着,直到两个人都累了,倦了,老了,倚着墙根儿再也走不动了才算数。
      谢家声开始还有些局促,生怕一不小心唱错了连累了他的师兄,按捺着不敢张嘴。沈绍想,在这生死之间,红颜薄命,哪里还顾得上柔肠百结,软语温存,朝谢家声道:“贵妃求仁得仁,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家声猛一转身,横空潋滟三尺水袖,道:“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说着,不知哪里来的泪水便从眼眶里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这一面就真的成了永诀,此时此刻,师兄,只想再好好看他一眼。
      赵夜白便捉着他的手,一唱三叹,恨不得把一腔衷肠捏出好几个转折。乐师们都逃光了,生满地残损笙箫,半面琵琶,如今再到哪里去找当初的雷东青,更还有谁人能献饭冥追骂贼闻铃,共他情悔剿寇哭像神诉。
      他们两个一出出这样唱下来,从惊变到得信,终于到了最后一折重圆。赵夜白梨园皇帝,威名不减当年,甚至更加炉火纯青。谢家声知道他憋了整整五年,就快要憋死了,那些不成片段的戏词儿绞索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勒出了病,无人可治,也无药可医,只能一天天熬着等死。
      问一声妃子哪里?应一遍上皇哪里?赵夜白一边握着了谢家声的手,一边靠在他耳畔唱“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谢家声从没听过他唱得这样动人心魄,哪怕是将近二十年前的那场夜奔,也不及此刻的辗转反侧,煎心熬骨。他知道赵夜白是动了真性情,他将那一层冷漠面目揭了去,袒露出一片炽热纯然赤子之心,像是他捱着活那一辈子,就是为了今天的这一场戏——唱完了,就没了。
      登峰造极。
      最后一句,皇帝妃子同声唱道:“死生仙鬼都经遍,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赵夜白等谢家声都唱完了,才又缓缓念了一遍道:“直作天宫并蒂莲,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唉,才证却……长生殿里盟言……”说什么败而能悔,大彻大悟,他越是想要明白,却只能越来越糊涂,索性就不想了。师傅说要成角儿就别把自己当人,他也真就不把自己当活物,但现在,他想要真真正正做一回人。
      曲终散场,大幕落下,空落落的掌声中,沈绍还坐在那里,太远了,看不清他神情。
      “妃子……”赵夜白轻轻地叫,“当年,你让我和你一起走,我没有……如今这句话还算数么?”
      “算,当然算。”谢家声捏紧了他的手,手心温热,每一根手指却是冰凉,微微颤抖着。六岁的他踩在师兄肩上,懦弱得迈不开步子,只晓得一个劲地喊,师兄,你跟我一起走吧,跟我一起走!
      若那时真跟他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师兄,你唱得真好……比在北平的时候唱得还好。”
      赵夜白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哄我……”他松开谢家声的手,慢慢合上双眼,“可我真高兴……”话绝余音,绵延悠长,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回荡在谢家声的脑海中。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动不动,像是还没从唐明皇身上还过魂来,谢家声不禁笑笑,道:“师兄,还演呢,这戏都已经散了。”
      赵夜白不理他,恍然间有个声音对他说,天上孔升真人的梨园缺一个管事儿的主人,特来赐他玉印金册,前去赴任。他微微一笑,再无牵挂,心中满是平安喜乐,随着使者一同往青空中飞去,越飞越高,那眼前的景象便渐渐看不清了,回头望时,只见那里还定定立着一个人,依稀是师弟模样。
      待到日后相见之时,再同唱一出长生殿可好?
      “师兄,别演了……师兄……”谢家声心里咯噔一下,两个眼睛忽然就模糊起来,他想伸出手,牵住他的袖子,牵住他的人,“该谢幕了……座儿们……”指尖一碰,赵夜白挺直的便身体轰然倒地,溅起飞尘四散。
      “座儿们都还等着呢……”
      一代名伶,阖然长逝。
      他连死也不要离开方戏台,和杨贵妃一样,算不算求仁得仁。
      谢家声呆呆望了他一阵,依然颜色鲜活,栩栩如生,见他身上还穿着高力士的衣服——这唱了一辈子皇帝的人!他想起什么似的,慌忙起身,去后台捡了件干净龙袍,仔仔细细为他披上了,金冠冕旒,玉带围腰,一件也不能少。
      大幕再次拉开的时候,沈绍只见那皇帝端端正正坐在龙椅之上,九重冠冕垂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一言不发,圣心难测。而他的妃子肃立一旁,人间天上,陪他永享团圆。
      “好!”沈绍不禁喝了声彩,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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