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如故]西洲明珠》潮水朝生

1、第一章

　　“你这一生，无妻无子，生前落得满身猜忌，至死未得一个好下场。死后天下也未如你所愿，反倒诸王叛乱，九洲开战。所做一切，值得吗？”

　　他抬起眼，入目是极深的黑暗，几滴粘稠的液体划过他的眼皮。不需要触摸，鼻尖的血腥味已经告知了他那是什么。

　　他恍然，想起自己死前是什么行状。被剔去一身骨头，流点血算什么，只怕是没什么人形了。

　　恍惚一瞬，才想起刚才那道声音说了什么。只是……

　　只是如今，再论值不值得，也没什么必要了。

　　“我一生磊落，所做……不负天地，不负君王，尽然，也够了。”

　　判官站在一边，向着他的方向投过目光。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因为那简直是一团血人，被刨去骨头，血肉模糊，只勉力还有个人的样子。可他的声音却很沉着，说话也清醒，不紧不慢的，透露着一种属于王侯的优雅从容。那副能忍痛的样子，也的确展现出一位将帅的坚毅。

　　他心中默念这个将死之人的生平，心中寻到一个名字。地府日日夜夜亡魂无数，都要经鬼差检视生平作为，根据功德罪孽量刑定来生，罪大恶极之人连鬼差这里都过不去，更遑论前往忘川经历轮回转世投胎。

　　眼前这人，倘若以葬送在他手上的人命来看，便该是最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能想象的极恶。可他面目模糊，血污满身，明明是一副地狱修罗的样子，侧身躺在地上，周身却泛着极盛的白光，几乎要把整个混沌的阎罗殿照亮。

　　冲天的杀孽与不世的功德竟皆在此一身。

　　人间的小南辰王啊……

　　判官心中涌上一声叹息，他抬头，望向正坐在高处的阎王。

　　似人间君侯者，又有如此不凡的来历，寻常鬼差判官已然没有资格判他的命数。南辰王之死，人力占半，然天力，亦不可量。

　　为天所妒，不容于世，故而早早夭亡，不得善终。天妒英才这种事，竟当真会发生。

　　阎王座前的帘子动了动，判官心中清明，知晓大人是动了招揽贤才的心思，有意将南辰王收入地府，领他走上世外之路，不再搅和人间红尘、不被命数天意摆弄。

　　判官将视线转回，心中对殿上之人亦有了几分爱惜与敬意，若能一同共事，以其人的资质，想必做什么都不会平庸。

　　只是。

　　“你死时心境平静，死后亦豁然。求仁得仁，世事看淡，自是清净。但是你死时亦有一份不甘，这份执念化作你在人间最后一脉气息，落到了中州皇宫里一位宫妃的身上。”

　　那道身影动了动，判官听到小南辰王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整个人忽而呈现出了一丝微弱的颓唐。

　　判官垂下眼：“如今，那道气息归入了地府。而你自此魂灵完整，便可接受来生判定。你身上功德显赫，可换得寻常人十世美满人生，只是对你，这十世的功德只不过能换一生的免去厄难。你还有第二个选择，便是落身鬼界，成为鬼差，脱身六界之外，从此红尘远去，再无苦难。周生辰，你怎么选？”

　　听了这话，地上的人抬起了眼。

　　小南辰王，周生辰，他看向了说话的判官，轻声地问：“为什么？会归入地府？”

　　他的问题说来正常，因为地府的事，凡人怎会知道；可在场的人都明白，他问的这个答案，他自己心里知道，但不愿相信。

　　帘子后，阎王平静的声音传出来：“人死，身上的一切，执念也罢、护佑也罢、怨念也罢，俱留不在人世。漼氏既已死，她身上一切，便物归原主，回地界来寻它的主人。”

　　地上的人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劈中了，整个人明明早就被抽去了一身的骨头，却在现在才晃了晃身体。

　　阎王：“给他看看。”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开。

　　判官知道，他已经不再等待南辰王的选择了。

　　判官从腰间取下一支笔，轻轻一挥，大殿里一面垂下来的红色纱帘便被风拂起，露出一条铺着鲜红地毯的长路。

　　他解释道：“这是情死道。为情而死的普通人，死后大多要通过这条路转世。在他们去往彼岸喝孟婆汤忘却前尘之前，要先饮下忘情水。否则前世的爱意太过浓重，代入来生，只怕会成为情债，永不得安宁。”

　　判官没有说，这也是地府所有通往来生道上人最少的一条路。世间人大多薄情，为权力倾轧、为贪婪和欲/望付出代价。为爱而死，代价太大，所获太少。

　　周生辰却没有注意到他，他的目光透过眼帘的血污，从那面帘子后望了出去。

　　那条长街上正走着一个女子。她是那条路上唯一的人，因此那道纤细的背影显得有些羸弱。她生前应当是很美的，并且是一位宫中的贵女。因为那身红衣很华美，有着长长的裙摆，在鲜红的地毯上曳了一地。她铺在身后的黑发未着半点装饰，却依旧浓黑柔顺，如云堆在她纤细的背后。

　　判官收回视线，看向了殿中的小南辰王。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影，眼中忽然凝起了水雾，一颗眼泪掉在阎罗殿的地板上，顺着地板缝隙落入了这下面层层的炼狱。

　　“时宜。”判官听到他轻声唤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怎么会一身嫁衣……出现在地府呢？

　　判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你死后的第四日，她便殉情了。因为引路的鬼差探到她死时灵魂最后的执念在你，便将她的魂魄引到了情死道。”

　　小南辰王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望着那个背影，痴痴的目光，是他活着的时候永远不会露出的目光。

　　判官问道：“那么现在，小南辰王，你该做出选择了。是从此步出六界，获得仙缘，还是重活一世，无灾无难，再度红尘？”

　　“本王……都不想要。”南辰王收回视线，弥漫着雾气的眼睛，混着流下的血珠，分不清落下的到底是血还是别的什么。“本王只想再活一次这辈子，一个，什么都没开始的这辈子。什么苦难灾厄，我受多了，便是再历一回又如何？我这一生已经负了全部的责任，所以想试试，如果只作为周生辰活着，是什么滋味。”

　　“若你当真情愿如此，也不是不行。”判官看着他，又望向帘子外的背影。“只是即便重新开始，你与漼姑娘，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不可改。若无这份师徒名分，你此一生灾厄便没有契机降临。如此，你也愿？”

　　南辰王笑了，咳嗽了两声，吐了一口血：“本王此生从不后悔收十一为徒。世人以礼教评判，将诸多束缚加在身上。本王自小就不爱听从礼教。原是本王被太多牵绊挂身，竟被世人所忘，最不顾纲常礼教的皇族子弟，不正是舍弃皇姓、自守西洲的本王吗？”

　　他笑出了声，血泪在脸上流淌。判官不言，只静默看他。

　　人间英雄，当世唯有小南辰王担得一名。若他抛除此身弱点，定能在另一天地大有作为。只是英雄多为情所困。小南辰王活着的时候未曾被情所困，故此阎王才认可他会斩断情缘、以苍生为爱。只是见了他的人，都改变了主意。

　　他一生太苦了，于情缘一道，更是受尽磋磨。没有人再忍心让他肩负苍生，就连妒嫉他的天都不语，默许他来世。

　　这两个人，小南辰王和漼氏女，都是功德善人，一生不为恶，却走到这般地步。上天垂怜，许他们重来一世，所有过去的，天降的故意为难皆不再有。死路已解，生门已开，只要他们坚守今日的本心，便能寻到生机，活出全然不同的人生。

　　判官重新握起一笔，笔头为金色，握笔在空中描画，瞬间，十丈红尘、万顷阎罗殿在混沌中远去。小南辰王淡金色的灵魂向着那道红色的影子而去，然后相携着，一同落入了忘川。

　　“哎呀，他们两个，可都没喝忘情水呢。”道路尽头曼珠沙华化成的精灵捧着一碗忘情水埋怨地看向判官。

　　判官收回金笔，淡淡一笑：“他们可不能喝。刚才他们落入忘川之前，一条红线忽然落在他们两个的手上，将他们拴在一起。天上的缘机都在祝他们成好事，你若误了缘机仙等了一百年的天命情缘，便当心她来找你麻烦吧。”

　　“天命情缘？”曼珠沙华将目光投在两道灵魂消失的地方。“那上一世，得是有多么苦，这一世连天都愿意相帮？”

　　“可怜人。一个一生想要的要不到，一个一生什么都不敢要。”

　　“那希望他们这一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