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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序立中丹墀,沉沉山河起 ...


  •   (十一)

      正当端木王女言语委婉正将涉及提亲,静安王正一口一口小小抿着清凉茶汤,心里正揣摩着来者何意,此时的元生正躺在床上下不来地,又被小驴子偷偷报来的信吓得面色惨白。

      来者何人,小驴子不知道。府外三进人人嘀咕打听也没有个准信。
      来者何意,偷偷嘀咕揣测的人却一猜就准了大半。她们所知道的只是娶嫁本是大事,何况于王家。而那少女风姿翩翩近仙,家世必定不凡,此人必定是良人。

      琐碎婆妈之人所不知道的便更多更多。她哪知道那妙龄少女身份之尊贵,心思之深沉,谋划之深远:
      她所恋慕倾心的何止是那在林间痛快穿梭的千千灿阳?
      何止是这据守一方面朝大海看似与世无争,回头便可惊天动地的静安王?
      也何止是那只有一江相隔巢中屯兵千千万?

      端木王女碧水南湘,邀天下星辰而降世,必挂千万事必想天下权,何时却有是真心倾慕牵挂于一人的事儿说起。

      府中琐碎俗人不知,人云亦云偷偷报信的小驴子不知,懵懂尚不知情滋味的元生更不知,可生处王位的静安王,垂眸,袖手,静静蠕动嘴唇:她的孩儿愚鲁不堪,且身量未够,不敢高攀。

      她的孩儿可嫁千万人,无论凡夫俗子市井之流异姓书生,偏偏不能嫁于她。

      面前似仙人的少女能有几分真,她元白心知肚明。汝瓷杯釉如雨过天色,美不胜收。却一击即碎。她把玩瓷杯在手心,却突然泻去气力,袖手便是一摔,——瓷,美则美已,哪能久留?

      (十二)

      元生股上灼疼得紧,其实伤处早已愈合十之八九,他却尽赖在床上,只想哄自己母亲多哄哄他迁就自己而已。他满腔满意所念想的只是父母对他的宠爱能更多,更多一点。此刻一听小驴子添油加醋一番话,支持不住身子一软就滚了下去,差点压到伤处。

      小驴子又惊又急,手忙脚乱忙搀起自己正委委屈屈抹着泪的公子,直叹气。却料想不到元生悲则悲亦,那猴性子哪是只抹眼泪束手待毙就完了的?

      世间事啊,纠葛多,多难缠。

      (十三)

      圣音奉先三十六年,春末五月中旬,又逢各地藩王六年一度的进贡朝见大礼。这件大典六年一次,静安王元白哪有推辞的余地?千叮咛万嘱咐,想把元生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却拗不过元生执意一人呆在巢洲的执拗性子。

      万般无奈,只好吩咐自己王夫留在府中,再加无数眼线,好好将自己的猴孩子给看好咯。元生嗯嗯嗯嗯不迭点着头。只低垂着脸,有发落了下来遮了表情,偷笑也管不着。

      元白尽管万般担心无奈,到时候也只能率护兵一千人乘船溯寒水北上,顺流抵今城。再管不了元生在府里鸡飞狗跳天下大乱再无安宁。

      (十四)

      五月十五,女帝御琼祥殿,百官朝服,序立丹墀,钟罄浩然雅乐宫音中,众官跪地,沉沉白玉的甬道好似天庭。数位藩王均着衮冕从群人依次走出,由内赞宫侍导至御前。元白亦位列其间,垂手站立,看不出神情,只有衮服上淡银蛟龙在日下熠熠生辉。

      “臣静安藩王元白,兹遇奉先三十六年五月十五日入觐,钦诣皇帝陛下朝拜。”

      群臣叩首,众卿恭祝,锦绣山河尽折腰。百官诸色衣袍卷于地,锦绣山河尽折腰,刹那间只留得这天地里一片突然而来的安寂。女帝秉天家威严,沉沉一声起,天地为之一振,静谧无边,唯有云边一轮红日,正缓缓浩然东升。

      天地间人间世瞬息万变,有谁能将命数算清,元白叩首时若能转回身子回望海边巢洲,回望翠竹修林环绕的静安王府,必定大惊失色不能自已。可惜她不能,便只有由着那小小身子携包袱偷偷钻出府墙去。

      那身影如同彼时在她膝头厮磨时一般的灵巧,竟能避开屋檐无数眼线,顺着墙案混进人流再不见。——又有谁看得见?

      (十四)

      市集喧哗,一边角人群却喧哗,有一卖豆腐的赛西施正扭着腰肢,娇声唤着,“新鲜豆腐,谁要赶早咯……”

      铺旁把守绝佳位置的女子里,又有一酸才,摇头晃脑回应道,“豆腐好,豆腐好,好似男人面颊胭粉凝脂妙,客官尝,客官尝,尝的是你豆腐柔滑还你那点小蛮腰……”

      豆腐西施似嗔还怨羞红了脸,掷去了一条手帕,群人围着是哈哈大笑,看戏看得热闹。那酸才好似还欲再摇头晃脑吟诗作赋北窗里,一双正眯起黄豆眼滴溜溜转,却突然一亮,嘴里啧啧作响,叫得别人都忍不住跟着伸头看去,“诶哟喂,今天是什么日子,这市集里飞出了个小花郎!”

      卖豆腐买豆腐还欲吃豆腐的纷纷扭头看去,墙角边那缩着的孩子慌忙得又垂下了头,黑发披散衣衫虽不褴褛,却是有些脏。有人便笑了,“你个酸菜头子,又胡乱嚷嚷,什么花郎,分明是个小叫花子。”

      听着这人不知好歹不辨明珠,女人倒生了气,嘿的一声冷笑,啐那人一口便几步迈过去,揪起那孩子衣领就大声嚷嚷,“别狗眼看不出个珍珠来,你瞧瞧这鸡子脸蛋,白里泛红,嫩若凝脂,”一双手就在孩子脸上蹭,蹭下灰倒真看出那嫩白来。人孩子拼命往下低着脸,酸才她还不乐意,继续大声说,“贼眼睛看仔细了,这若不是哪个勾栏里出来的小蹄子,奶奶我跟你姓!”

      刚才回声的女人此刻也觉好笑,“……平日里你狗模人样的,一急就是个痞子!得了,好好待着别人,是那么大气力想做什么,别人不甘不愿的……”

      只见那小小少年一人站在当地,衣袖蹭着灰脏兮兮,脸带惊慌欲哭欲泣,其时朝阳光如血,斜映两颊,却意外的让人觉得艳丽不可方物。市集人眼前就是一花,被这好似夕阳余晖的精致照得说不出话来。

      元生又惊又怒,挣扎不开索性哭了,心里惊惧,让人看了心中疼惜之余,倒有些心痒难耐,身旁酸菜也开始觉得心疼,豆腐西施什么货色她早抛在一边,满腔满意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小花郎,忙掏出怀中手绢,硬扭着别人肩,就往她家走去。身后人早习惯她这做派,也不拦,背后讪笑:

      “瞧着吧,这孩子得落在她手上了,谁叫她眼睛尖,一看就看准了呢!”被撩在一边的豆腐西施见众人眼光都带着眩,一时也不舒服,拿捏起腔调还带着鼻音道,“哟,别说,那副样子不知是哪家公子呢,造孽啊……”

      群人讪笑没人信,豆腐赛西施肩一斜,眼一瞥,水汪汪的眸子直看人心里去,小孩子哪比得这市井美人被时世打磨出的奇巧颜色来,——只一个眼风,就将周围的人心便又收回了大半来,有谁还能顾及着那小叫花或是勾栏里的小花郎?

      (十五)

      市集东边正是一小小铺子,风姿犹存的男人站在堂前穿着清凉叫卖着豆腐,手旁是竹做的屉子盛着片成状的豆腐,白腻生嫩得活像指下轻抚泛着红晕的肌,正拿捏着腔调娇声叫卖着,“豆腐豆腐……”一旁老妇横他一眼,一把颤悠悠的嗓子也不泄气,跟他较劲一般大声吆喝着,“新鲜蔬菜,水灵灵的新鲜……”左手边小小元宵水粉铺子正悬着帘,一走进铺子就觉热腾腾灶下的炉火正旺盛得紧。几个小桌坐满了人,只见老板儿锅盖一掀,呼的一股子热气就漏了一般,蒸腾得竞相往上冒,白腾腾热烘烘的热气正好遮住了对面几间铺子,只能勉强瞄到阶边一溜空酒罐子。——和风一吹,酒香便飘了一街,醉了一众游人。

      果真是热闹,来往行人手提着包裹,一众铺子一往望不到边直铺到了尽头。大包裹小包裹的紧抱着,指下还在挑挑拣拣,嘴边不迭的讨价还价,满市的喧哗好似能裹上了天阶,正好一赴天庭十二京。天界有沉沉甬道,地上大道上有无数酒楼高高耸起毫不逊色,菜馆跑堂的伙计站在门边拉着客人,弯着腰,肩上还搭着块半信不旧的长帕子,“客人您住店还打尖?”

      牌匾酒气招幌子林立,穿堂的风一过,一块酒帘被卷上了天去,哗啦啦——地上的人捂着嘴笑,看着热闹酒帘飞不见,一边拿着手里的簪子耳环吩咐老板算账包走,还有闲暇摇头叹,“庐州就是好,这么热闹,这么热闹……”

      飞上天的酒帘子被长风撕裂开来,一半落到对岸长溜红枫树上挂着,被嬉戏的小儿当成风筝,一半便落到了江上,此江名别水,最是急流,滔滔江水留不住。不光陆上行人如织,江面上也是轻舟穿梭,千帆齐发,一时竟看不到缝隙来。船上艄公竹尖往江边石墙上轻巧一点,一晃就晃了出去,正好从石桥下过,长须白发的老妇得意笑应着滔滔水声:“咱庐州本就是好地方,千条江都在此处汇,往上走就是巢州望着海,往下走就是溪州万般秀,往左走能见着天子脚下的今城,逆着江水走寒江去,哗,就到了那锦官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锦官啊,您可想好了到底往哪去!”

      庐州庐州,怎一热闹两字了得,那娇俏少年被女人拉扯着流泪远去的模样落在这里,犹如一滴水落入海一块石汇入山,哪有人见了放在心上?

      远处红日明媚,热气蒸腾得往上成了云,风一吹就落了雨,闹市人海犹如蚁流,高出屋角不胜寒重重勾栏上半躺着一人,把玩手中酒杯,漫不经心望着那女人死死窟在少年肩上的手,轻笑:

      “果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咱王女看上的人儿哪能容你脏手碰……”

      (十六)

      元生小儿,倒也真胆大,凭着一股子初生牛犊气就真闯到了庐州来。巢州海边的静安王府是天海一色碧空尽,他顺别水而下,出海边巢州,到庐州这寒江、别水交汇的地方他方才停下脚步,看看自己两手空空,独自思索着不知何时弄丢的包裹,里面可有几两黄金十几块银子呢,怎么一回头就不见了?

      可怜他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吃过苦?哪怕自己赌气出来,也是从来走则租车坐船头舱,停则住店还住上房的阔气少爷出行派头,不想却沦落到现在这连个馒头都得扭捏着赔尽小心轻声哀求还不能得,现在、现在竟还被别人欺负了去……他脚底下使者绊子就是不想跟那女子一起走,哭啼不已,冷不防那看似书生却一身蛮力的女子一记耳光扇来,顿时红了一片。

      疼极了,怒极了,怨恨极了,他反倒再不哭。他心里无限害怕,方知人心叵测,心中不停息的唤着母亲母亲快来救他软弱哭泣,而现在,他却再不哭了。光哭有何用?

      少年恨极了,死死咬着后槽牙狠盯着那女子一片凶恶的脸,突然想起自己身份,声线微微颤抖却一字一咬牙,“脏手给我放开!你可知道我什么身份!巢州静安王是我母亲,你、你胆敢欺侮我!”

      (十七)

      元生此时方知后怕,唤着母亲,他的母亲却哪里能顾及着他?元生逃离的消息现在多半还在送来的路上,他母亲半点不知情,今城天子脚下,天天夜宴夜夜春宵,尽管每晚关闭城门更打宵禁,却也有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地方。

      十五日晨时,十二位藩王着衮冕进今城觐见,女帝诏曰,“诸位亲王远来辛苦,晚于大观寺赐宴,君臣同乐共享盛时。”

      等至五月十五夜,果是一轮皓月当空时,连群星也失色,更无半点星云遮掩,正遵得女帝旨意大开盛宴。今城皇宫银花烁烁,大观寺灯火连天,银白的院墙月色下更显的琼树玉花的繁华。百花一时尽开争艳,哪像是个寺院?却不知大观寺虽名为寺院,却精巧叠嶂,夺霞剪云一般,佛心绣口慈悲心肠,甘露慈悲为清水浇灌,恰恰开出一园繁盛。

      盛宴铺张,席下酒美无数,正是歌舞升平时,女帝御大观寺,帝女亲王尽入席间,百官其列,服饰衮冕明珠玉翠,灯火铄铄,更显太平盛世,天下一片风流。百官举杯祝皇帝万岁,福寿绵长,江山永享,饮尽了才传席开宴。

      帝坐其上,席上众臣不免拘束了,却见女帝难得的兴致高昂,自饮一杯不提,竟吩咐大皇女代饮数杯,将似要将上席一众人筛了一遍酒才罢休,和乐融融。不由得自举杯酒,以合应女帝欢喜之心,不过半时,已是一片觥筹交错。

      静安王元白却无心于水酒,笑着敷衍道,“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对着一园盛景只埋首吃食,已是牛嚼牡丹,此时更莫要如牛饮酒罢。”众人皆笑,放她过去,元白微松口气,心口却愈加忐忑。

      她一眨不眨看着席上笑着饮尽杯中酒无限潇洒姿态的大皇女,心里无尽又无尽的疑惑,疑心自己粗漏了去,又在默数了一遍才敢确信此人缺席。不由得更觉奇怪,如此盛宴,大有风流潇洒之态,缘何不见那享尽宠爱最应该到场,却怎么也不见其踪影的王女,碧水南湘?

      怀疑无用,无闲暇证明她的疑心。五月十六,随女帝往行宫避暑行猎。上江行宫碧雨如丝,无暇等天晴,女帝一骑当先,众亲王在后,骑猎英姿飒爽犹酣战。只等得五月二十日才回今城,接得府中家奴报,世子元生失踪。此时方才知道消息,何其晚也。

      这时候的元生早已坐穿上,顺别水至庐州的路上,看着舱外水流船过,啃着手中烤鱼,正不亦乐乎。

      (十八)

      他第一次见着她,分明是在最狼狈的时候。

      乱发脸上糊着泥巴,他被撅倒在地上时衣袍已经是早已脏得看不出颜色。那痞子看似书生实则一身蛮力,听得他倔强话语却是一点不信,反倒横眉竖眼,脚踢手拽,生起歪气来,——他从来没吃过那样真真的苦,真真的疼。再没有人顾及着他毕竟是金枝是王嗣,再没人。

      他出了静安王府,便什么都不是。

      被摔倒地上撅过手臂,那是怎样的疼,他从未受过,即便母亲真下了狠手,到此时才方知,那样的疼也是留了情。他真不知好歹,说跑就跑出来了,哪知道世事艰险,从不像他想象一般阳春白雪简简单单就能活得自由自在。可说什么都是枉费,再怎么后悔他也没法回去,他竟会死在这地方么?如果、如果能后悔的话,哪怕就嫁给个满脸麻子一身肥肉的傻子,也比出来赌气强。——脸紧紧贴着地上灰尘,疼得浑身直颤,后悔,害怕,却为着最后的一丝倔强尊严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时,朦胧一片里他竟看见一双银靴。

      地上多脏,他多脏啊,她却那么干净。

      等她俯下身来时,那一袭的儒白衣衫触了地,一身的翩翩风姿,好似谪仙人一般,将他搂过来,白衫蹭上赃物也不见有嫌弃。勉强抬头,却被她搂着只能看见洁得如雪如玉的下颌。

      春日里竟有雪轻轻落了下来,轻薄凉寒。

      他扑簌扑簌眨着眼,却只觉初见一面,便醉了晨曦。耳边因疼痛而有些迟钝,他那时是真傻了,四肢动弹不得,甚至连耳目都没有了功用,等了好大会才能勉强分辨出她说的话,她在说,“你不听话,果真吃亏了吧。”一下子就受不了,扯着她白衣就嚎啕大哭。

      他后面才知道,她是多么好洁的人,又多执拗,从不会容忍,也从来不会有人能这样拿她衣服当手绢,眼泪鼻涕都毫不客气的擦在她衣衫上的事儿。也是后面才知道,这样的纵容,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样的纵容啊,从不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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