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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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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左丞相消瘦的身子曲着,憔悴的脸因心急如焚而充满了痛楚,疲惫的靠在紧闭门边坐下,挥着衣袖挥退身边欲言又止的下人,怅然却不能泪下。他已经老了,皱纹深深垂下,被岁月的苦楚刻在额上,他生命跌宕却丰富且知天命,一生中遗憾的事情不多,后悔的事情不多,却偏偏有着伤苦的心,他的儿……
却听门扉突然作响,他振奋精神看去,却是自己的孩儿跪在地上,低低垂着头。
(二十一)
圣音文风开放名士自风流,天子脚下的今城人更以拘束酸腐为鄙,自有种海纳百川容万物的泱泱大国气象,引得世人皆以风流自视。天子脚下的今城更是个大地方,一十二座桥,霓虹贯日横寒江。
一一数来,长虹,飞雁,栖凤,飘鸾四桥潇洒大气,横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尚有品春,消夏,知秋,冬狩四桥为辅。偏东偏南偏西偏北又是四桥,寒江水浩浩而来,过桥浩浩而去。
却有条精巧小桥往北而过,却是个悬乎木船浮桥,古朴的紧。一眼看去比不上亭台楼阁桥华丽,可水畔尽是烟花秦楼楚馆梨园,耳边尽绕胭脂香粉丝竹管弦,便是秦淮一桥是了。
秦淮秦淮,文人骚客爱,达官权贵爱,平头百姓也爱。宴乐的宴乐,聚会的聚会,狎妓的狎妓,听戏的听戏,个有个的玩头。不远处正是几个富贵打扮小姐手拿纸扇弃马过桥而来,徐步而行,文采风韵,一看便知风流。
模样最小的少女却最是耐不住性子,兴致勃勃的不迭追问,只问哪里有好玩的,众人看她猴急都笑,一手拿着黑漆竹扇扇面画着月下竹林的女子笑着道,“你个不学好,实在该打,既然要玩个地道,怎么却连功课都不做好?”
少女闻言面上一红,呐呐说也不是不是什么的,说话女子看她那窘模样正得其乐,便继续打趣道,“这里好地方可多去,如今却只去一个地方,你莫不是还不知道?”少女扯着袖子追问,见她还卖关子,眉眼一横,索性跌跤叹道,“谢若芜!你莫要自恃聪明了不得,你现在不老实招了我等会必定灌死你,看你还能偷香取乐不!”
谢姓女子闻言不答,只乐呵呵摇扇子。身后人高声笑,少女愈急她愈不急,等她恨得两颊通红不能言,方才猛一收扇,笑道,“如今梨园折月正红,月是天空照,哪还有人顾及花圃百花香?”
(二十二)
秦淮桥走来,一路胭脂香,果真是风流漂亮的好地方,风流才子写艳诗,风流琴师改艳诗谱艳曲,再又梨园那艳哥儿唱来,一声声带着鲜浓艳味,风尘味道果真动人心得很。最是猴急的小姐却不急了,只听了一句软糯声音便走不动路,傻在那看着一浓妆艳抹的少年郎袒胸露背飞了个眼风来,再一听那声音,便再也挪不开脚。
只见着少年羞羞怯怯一挪身,娇娇软软清唱道,“……我且木香棚下寻个伴儿,讲句衷肠话,又得浮生半日闲……”颇觉动情,心痒难耐,只等唱到“……船前头结缆接情郎,接着子情郎象一块糖。欢眉笑眼,齐入洞房。云浓雨腻,谁觉夜长。情哥只怕小阿奴奴困子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几句时,那小姐小脸分明涨的紫红,红至脖颈,心中爱怜无限□□熊熊。
一边无所谓听便罢了的谢家小姐一转脸,却正好看着一呆鹅,明知是看她这朋友阅人太少,心思太浅,可看着这一副稍稍几点撩拨就受不住的模样心头实在好笑,做出副恨铁不成钢恨在心头口难开的模样,抖擞着手,一把折扇猛地一敲那呆鹅的脑袋,拿捏出个恨声狠狠道,“没出门的乡下娃,还指望我带你去看美人,这还只是一浊物你就傻着了,没出息的模样真真恨死我!”
那少女被她这么一捉弄,面上难堪心头羞赧,心头咒着这谢蝎子也傻一通让她讽上一通,却也不能说出口,只盼着她早点领去看真美人,叫啥折月的,不知生成什么模样,让她身边这眼高于顶的恶蝎子也这样倾心眷顾——她还道朋友说话夸张,等她一走入阁,等她亲眼一看,等她傻在那里没了知觉,等她傻在那动弹不得,傻得她一生都忘不了,才知道什么是绝色。
忘不了那个一身彩衣,一双静目,一口清词。忘不了的他。
(二十三)
进阁来,红漆,彩绣,描金的画。最是聒噪的那少女愤愤然进阁,瞄一眼那绿廊,漆帘,桌上的粗瓷杯嗤的一笑,满当当的不屑。谢若芜也不理睬,只将手上明月竹林扇子一合,脸上颜色已是一整。堂前还是空地,少女耐不住性子哼声追问道,“谢蝎子毒蝎子,你说的美人儿哪呢?空荡荡的台子,俗不啦唧的堂子——咳,可莫说我不给面,子——”
不用谢若荒开口,她自己便鸦雀了。谈不上惊吓,却是一人,彩衣,彩袖,低低垂在地上。
是折月了,裁天取月,让万花尽无色的折月。只斜斜侧着脸,微微转着身,也看不清楚扮相,他出声也不见得多惊艳,只是低低的声音像是唱与自己的谢幕,虚无的观感揉在一起,说不出的感触让她闭住嘴,只管呆呆发楞。
“……望平康,凤城东、千门绿杨。一路紫丝缰,引游郎,谁家乳燕双双?隔春波,碧烟染窗;倚晴天,红杏窥墙。一带板桥长,闲指点茶寮酒坊。听声声、卖花忙,穿过了条条深巷,——插一枝柳娇黄……”
便是痴了。谢若芜一听腔调便舒展眉头,她是懂得门道的,却只笑着摇头,满心称赞,“若论起功底来,他是生疏的,却有股子别人没的气韵,——真真唱得是风神跌宕,文秀温存。”再看了看身旁呆鹅直直望着半分也移不开的神色,只能低头苦笑,大叹:妖孽,妖孽。
“……笙箫下画楼,劝不休,迷离灯火如春昼……天台岫,逢花柳,正是渴病急需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修长似柳,身子微曲,像是自取了酒杯,以花露月色烛泪为水酒,长长袖子掩着。一杯苦酒下肚,倦怠不堪。
她痴了呆了。她瘫在椅子上,魂却飞在他身前,与他绵绵相对。他的眼特别静,静得像是死的水,哪像刚才那娇媚少年眼波横流的模样?却那么动人,那么动人……
这哪是戏子?这哪是戏子?他转过了身,就连那个动作,也是静静的,一点也不像他嘴里一句又一句软酥温润的唱词,一点也不带颜色。他穿着彩衣唱着彩词,整个人却是黑洞洞的,让她的心也空了,空了——“如此佳人,对着如此丽句,定不可不浮一大白矣。”
手中被人塞了什么,却是一酒杯。是谢若芜端起桌上瓷杯,不知何时她就将茶水换成了酒,硬塞在她手里,自己明明没了魂却还能举起杯来,向那五彩祥云盖头中,那空白一点遥遥相敬。
他恍若未见,却又若有若无的举起手,像是还了一杯,——那水咋起波澜,带出漆黑的眸子,带着隐约的笑。那么安安静静,却风神俊秀。这哪是戏子,哪是戏子?她心头呐喊着,却只能软弱的靠着,移不开眼神,却想象着自己从楼梯上冲了下去,将他从那不属于他的戏台子上掳下来。
她会为他修流水,花园,为他修亭台,楼阁,甚至为他修上供奉的寺庙,满是书柜的书屋,她铸金屋以存之还是小觑了他,把她一颗心掏出来给他都行,——却在那颗静静的眼眸下,软弱的念念不舍的遥遥相望。他只用一个转身,一个眼神,便是她一生的午夜梦回——那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她浑浑噩噩,魂魄都没了,一日如数年,只想天天往这琴楼楚馆的秦淮桥走来,只看他,看他一眼她就欢喜;只听他,只听一句便觉幸福——是一天,天晴正好,正准备骑马往秦淮走去,却在门口被突然来访的谢若芜拦住了去路。
她带着自己认识了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可现在却说,“月亮碎了。折月进了端木王府。这辈子别再妄想。”
(二十四)
端木王府。端木王女。风流的尊贵少女,他怎么会招惹上的?
她知道谢若芜话语间的意思,却还是不死心,折月还在那的啊,秦淮桥上一家梨园戏馆,静静一双眼,彩色的衣,一口清词——
那样的他还会唱,“……守道穷经度日,谢微官不受漆园吏,归来静里用功夫,把南华参透玄机。群雄骚扰,止不过趋名争利,争似俺乐比鱼游,笑谈鹏记,梦逐蝶迷。青天为幕地为席,黄草为衣木为食,跳出樊笼,历遍名山,常观活水。”
以青天为幕地为席以黄草为衣木为食,他这样的人,怎会进那富贵王府?她生性容易激动,按捺不住也听不进劝,直指着谢若芜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大吼,
“你弟弟谢若莲进去了不够?国之风范丞相之子给了她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折月,还要折月?他那样的人啊,怎么能在那个王府里生活下去?”心碎欲裂,几乎泣不成声,却还知道,此时不止自己在疼,还有别人,还有谢若芜那张被戳痛极的惨白的脸,深深记在脑中。
却不想,她的折月啊,怎么会是普通人?进了王府,眼见着却又出了王府,轿子车马人来人往,又进了左丞相府。她的折月,天仙一般的人,却在万丈红尘里打滚,一身倦怠满心不堪。她却替不了,只能看着,看着,看着他慢慢不在了的身影,独留自己一生的梦回。
(二十五)
宵斐。兰若。折月。却是何时变成浅苔的?
只道是桃花时节出师,登台一曲,便名动今城。折月扮相风流绝艳,与当初神山上清朗净沐的样子已是两分。唱戏时虽则必带着的绮逦的韵味,可那抹安寞却落不了,唱词虽则生疏,却也算是当时红角。端木王爷平素是喜欢听戏的,召了戏班入府,见了这改名折月的公子——便是再进府。
也不过些许日子,消息瞒不住,左丞相府登门,大模大样出了府。左丞相附书道,哪怕能容得小爷堕梨园,也容不下王爷肆意欺负——便是再出府。
丞相府贵公子,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宝贝,说什么也会不让他离开府邸,可他什么性格?一日晚,天寒欲雪,公子离家,修书一封便走了。任别人再怎么午夜梦回,再怎么魂思牵念,他都不再管了。
他只清风明月,两袖清风。
(二十六)
天寒欲雪,总归是一年四季到了尾。冬日总是难熬的,他袖着手蹲下身来,在勉强还能遮风的破庙里躲着。
身畔没人,一丝鸟叫声都没有,毕竟是冬天。也开始学着从下山时就见着那些人取火的模样勉强燃起了一笼火。火是很难燃起来的,他把手转破了皮才发现这点。——他多蠢啊,出来时什么都没带,钱财俱无,更别说打火石火折子这些零碎,他甚至连穿的衣服都不够厚,他就这样走了出来。
想了想,自己倒还在旁边地里掘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红薯,笑眯眯埋在火里,烤熟了不顾烫手,就左右颠着狠狠咬了口,很烫很暖和,虽然烫着舌尖却还是很厚很饱的味道。比王府相府的精致的菜肴,好吃很多很多。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从神山上下来的时候,看着寄宿在寺庙里的贫穷士女,用树叶烧着红薯冒出烟来。
等雪真下下来的时候,他早已掸干净衣角灰,跑到栖凤桥畔的码头。运气倒不错,他偷偷潜到船后面没人看管的地方,算是找到出去的路。船身一荡从码头出来,栖凤桥水向西走去,他此时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偷偷走到船边。
心里一阵心悸,又是一阵忐忑,倚在船舷边。
走了,走了,他仿佛看到那迎着自己进到这樊笼的千斤过龙门又一次缓缓开启,水银般的城池倾泻而下却越来越远,那些盛景和繁丽都随着水波逐渐远去,远处啊,远处是一轮红日浩然东升,光耀普照大地。
走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