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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名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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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名声,掌握权力的人不需要这个。
您捏过针吗?
在被扎到之前,谁也没想过它会这么锋利。
青灰色的城堡里灯火辉煌,枝形吊灯上悬挂着大枝大枝的牛油蜡烛,动物油脂燃烧的气味混合着石头缝里青苔的霉味,陈腐里透着一股诡异的香气。
浓汁烤小牛肉,柠檬冻鸡,切开的树莓芒果派散发着浓郁的果香味儿,打发的奶油盛着玫瑰酱铺在蛋糕的酥皮上,淡黄的奶酪上则被悉心点缀着新鲜的蓝莓,远道而来的珍贵鳕鱼被煎成金黄色,微微撕开,淋上蜂蜜和柠檬汁,雪白的鱼肉里好像能透出甜蜜的香气来。
热气腾腾的美食被随意的摆放在胡桃木的长桌上,甜品和香槟塔堆得一样高,来自异国的红酒在烛火照耀下闪着鲜血般的色泽。
来自布鲁特城的大小贵族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耳语中交换着眼色,隐约能听到“河道”,“殿下”等字眼。
芮妮·布特站在角落里,双手交叠,试图遮住因为吃了几口炸鱼排和甜点而微凸的小腹。她一边努力吸着气,维持她作为殿下女官的矜持,一边腹诽,这简直是酷刑。她身上的这件香槟色的大裙摆礼服很漂亮,是殿下特意安排裁缝为她缝制的,据说是未婚贵族女性最欢迎的款式,可是它不能改变穿戴者必须时刻保持身材的事实,为了让腰显得更纤细,它恨不得把绑带和鲸撑勒进女人的肋骨里。
但实际上,这么美丽昂贵的裙子只能在这样的场合穿几次而已,它太脆弱了,而装在里面的人比它更脆弱。
芮妮自认为是个身体健康的人,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和泥土打交道,即使是到了男爵的庄园里也没有改变这一点爱好,因此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体态精瘦,手臂和腰身都覆盖着匀称柔韧的肌肉,能够不用马匹背着两大袋土豆徒步穿过城镇。
可即使如此,在穿上这件华美的刑具之后,她也被勒得脸色发白,喘不过气,芮妮没有办法不去想象把这种样式作为常服的贵族女性们平时都是怎么忍受的。
她们几乎什么都不能吃,喝水也只能小口地抿。
这一刻,无论她们耳垂上和脖颈上佩戴的珠宝在灯下多么美丽,芮妮却只觉得可怕。
美丽是刑具,折磨着已经站在社会塔尖的女人们。男人们以拥有腰身最为纤细的美人为荣,而他们自己却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很快就变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
芮妮深吸一口气,转向身旁的黑发年轻人,她小声地问:“殿下去哪儿了,显然到了她该出现的时候了?”
那些小贵族们明显已经有些不耐,而殿下也的确消失得太久了,芮妮有些担心她。
帕特里克·弗莱森穿着简单而不过时的黑色礼袍,蓝宝石扣子扣到最上一颗,很衬他的眼睛。即便如此,他依旧像个古板的修士,表情严肃,漆黑柔软的头发被梳到脑后,露出他鲜明深刻的五官来。他深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楼梯口,嘴唇微微抿起。
“康纳利伯爵,”他短暂而迅速地吐出一个名字,声音轻得还没有落地就消散在风里,语气漠然,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一瞥,“我假设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应该能注意到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她的标志,而那些秃鹫都在盯着我们瞧,好像这还不够明显似的。”
“所以,”他轻声嘲讽道,“保持安静,装作一切正常,价值千金的布特阁下。”
芮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默默挺直了腰背。
而此时此刻,安妮正挽着她名义上的叔叔走在夜色中的花园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蔷薇花丛里错落有致地布置着雕刻成地精样式的白石灯台,地精的口中燃烧着烛火,浅黄色的光流泻出来,透在柔润的花瓣上,能看到枝花丛叶上喷泉溅出的水珠。
蔷薇馥郁,侵略性的香气弥漫,笼罩着整座巨大圆形喷泉。摆尾的鲸背上喷出弧度完美的水柱,它由月光石雕刻,纹路清晰,鲸的眼睛反射着喷泉池里粼粼的水光,安妮认出那是产自格林图斯尔的黑晶,它从某个角度看会有一闪而过的金辉。
喷泉池底摇曳着银白色的游鱼,它们来自遥远的纳巴塔湾,相传只能生活在寒冷的水域,可它们现在却穿梭在淡紫色睡莲间,淡青色的尾巴在水中铺展开来,喷泉周围浮着水雾,反射着盈盈月光,呈现出一种浅淡的蓝色,如梦似幻。
这是克雷格·卢斯塔夫·康纳利引以为傲的空中花园。
它建于城堡二层的中庭里,占地广阔,能听见自下而上,隐隐传来的奏乐声。
夜风里,人们细碎的说话若隐若现。
安妮听见了些隐约的句子,无非是揣测她和伯爵的行踪和攀比河道献金。
而他们此时此刻正踩在宴会中人们的头顶上。
安妮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想她明白这位叔父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金币在这个花园上了。
她想起有关克雷格的传言,他是乔治国王二世的异母兄弟,据说他的母亲是个渔女。
年迈无子的康纳利伯爵和已经去世的查理一世达成了某种协议,他收养了这个私生子,给了他一个古老的姓氏,以及一个近乎破败的家族。
克雷格十一岁被正式收养,十五岁从军,他没有像其他贵族次子一样,从练习骑士开始,在一次次戏剧性的表演决斗中展露头角,最终进入御林铁卫,成为国王信任的荣誉骑士,这是没有继承权的贵族男性最顺利的路,运气好的话能在某次战役中代表王室立功,积累封爵的资历。
他入学了平民的士官学校,德鲁普特。
在那里,他结识了大量和他一样没有上升通道的男孩,他们多是乡绅之子,小商人的后代或是像他一样身份尴尬的落魄贵族。他和这些人一起度过了四年的时光,然后入伍,跟随第三骑士团驻扎在南境和佛伦帝国交壤的图格斯特海湾。
因为没有钱和姓氏疏通关系,他没能得到上官的赏识,即使数次在和海盗的交战中立功并失去了一根手指,他升迁得依旧缓慢。
从普通士兵到三等士官,他用了五年。因为拒绝了和长官一起分享普通士兵的“敬献”,他在三等士官的职位上蹉跎了又一个五年,而和他同期入伍的校友里有部分人如同得到了圣光的眷顾,上升的很快,一个甚至已经成为了深受团长信任的副手,第三骑士团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团长。
人们认为他会止步于此,余生都会是一个无名小卒。
而在他从军的第十一年,克雷格联合他的同期,发动了图格斯特政变。
长期被克扣军饷的士兵们在深夜里冲进了骑士团长和图格斯特总督的府邸,找到了大量被私藏起来的的财宝,他们搬走了能挪动的一切,包括总督的黄金马桶。
克雷格的朋友,那位最年轻的副官雷日克·范德里安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试图逃跑的骑士团团长戴蒙德,把他带到了这位沉默的首领面前。
克雷格没有理会戴蒙德的威胁和许诺,他在众人面前,在忒阿欧里亚广场上宣读了团长和总督的罪状,接受贿赂,买卖军衔,向商人索要财物以及最为重要的一条。
叛国。
团长和海盗的来往已经有十四年的历史,他用士兵的生命和商人的航线和海盗们交换,为他的亲信铺路,为他的荣誉加瓦。
愤怒的士兵和平民们涌动着,怒火像落在干草上的火星,他们拿起手边能找到的一切向高台上的罪人扔去,细小尖锐的石头,粪便,腐烂的水果和蔬菜,它们像雨点般落下。
安妮曾闭上眼睛想象那场面,那一定很壮观。
罪恶和武力让身份倒错,被压抑的民众忘记了圣光的教诲,站在安全的位置上发泄怒火,一切就像是戏剧一样。
克雷格用缺了一只手指的左手挥下利剑,戴蒙德的头骨碌碌地滚下台阶,带着他未尽的求饶和申诉,被悬挂在图格斯特的城门上。
总督则被这冷酷的现实打碎了尊严,像条无主的狗一样被押送到王城特罗佩诺,终生监禁在黑石狱中。
而当克雷格·卢斯塔夫·康纳利被他的父亲册封为新一任图格斯特总督后,王城中沉默窥视的贵族终于明白,这是陛下对他们越界行径的无声警告。
而此时克雷格已经带着下一任骑士团长,他的挚友雷日克·范德里安成为了图格斯特的实权人物。
“你很特别,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红发的男人终于出声,打断了安妮的思绪。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
她侧过脸去看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叔叔,他的绿眼睛和她的如出一辙。
他看着水雾中的花丛,继续说下去:“花和树并不相同,泥土的力量虽然伟大,可积蓄它需要时间。”
“而你没有时间了,希尔维亚。”
他终于看向她,缺了一根手指的左手落在她头上,像个真正的叔叔。
“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的,”安妮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为了更伟大的利益。”
“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不妨再加上一点,”她伸出手去抚摸被露水沾湿的花瓣,“而一个任性的公主总比一个有野心的公主更容易被接受。”
“我没有能和这些世代坐在祖产上的人交易的筹码了,您知道的,他们贪得无厌,可是能给平民的,我还有很多。”
“他们至少懂得感恩,我想您是最清楚这一点的贵族了。”
“而至于名声,您说,一个明天就可能被不知来自哪里的刺客灌下毒药的公主,她会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我们都是那把刀,叔叔,”安妮收回了手,看着面容和她的父亲相似的男人,把那个称呼轻易地说了出来,“刀如果不想被放弃的话,就得时刻保持价值,对吗?”
红发的伯爵看着他哥哥的女儿,有那么一瞬间想笑,他感到命运恶意的巧合,一切如同昨日重现。
这个政治博弈中的牺牲品,她被命运推到风口浪尖,和他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
没人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而他们正走在相似的道路上。
他已经老去了,而她还年轻。
克雷格摘下了她轻抚过的那朵花,把它点缀在女孩金色的鬓发上,端详着,动作轻柔。
“他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靠,希尔维亚,”他终于说。
“而贵族想变得受欢迎很简单,只需要施舍一点点他们粮仓里的余粮,人们对他们的评价体系本就不同。”
“而一个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公主,很难让人为她献出生命。”
他几乎是在劝导她了,安妮能感觉到他的诚意。
这个没有见过面的叔叔居然是真心的,或许是同为私生子的心灵感应,她心想,这简直是一出讽刺剧目。
可对着这明晃晃赤裸裸的珍贵善意,她也终于吐露了一部分心声。
“我也不需要凯恩平民的生命,他们在很长时间里会离我很远。”安妮沉声说。
“我只需要这真实存在的事迹,我只需要他们口耳相传我的仁善。”
“流言不分国界,而平民在哪个国家都会有。”
“这才是我最想要的那种名声,叔叔。”
克雷格一时无言,他眼中生长在温室里的小公主在这一刻露出了她真正的野望和闪着寒光的獠牙。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动物。
“您捏过针吗?”她笑容甜美,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在被扎到之前,谁也没想过它会这么锋利,是不是?”
“……当然,而这很好。”
或许她的道路会和他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