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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冰冷与火热 ...

  •   芬巩在王城的锻造间里劳作着。在经历了计划、组织、研究地图、讨论战略战术之后,在强自按捺着性子与喋喋不休者、谨小慎微者和墨守成规者艰苦争辩之后,他想要独处一阵。他还迫切感到想要动手,而非动口,他想挥出几记重击。因此,现在他正无情地击打着铁砧上的东西,仿佛那是个敌人。其实,它不过是柄剑。
      他们又要去进攻了。贝伦和露西恩的功绩已经证明魔苟斯也有弱点,埃尔达、伊甸人和矮人将会借此良机发动攻势。奠定联盟的是迈兹洛斯。计划是他提出的,而芬巩在成功消除多瑞亚斯的危险之后,也满足于接受爱人的领导。他们将在一周内进军。
      然而链条上包含的环节不如他们期望的多。多瑞亚斯将会袖手旁观,这在意料之中,因为辛葛要保护自己那颗偷来的宝钻。纳国斯隆德断然拒绝加入北方诺多族的大军,这也是可以预见的。只要库茹芬和凯勒巩参战——而他们会,因为他们父亲的三颗精灵宝钻,魔苟斯仍然霸占着两颗——纳国斯隆德的新任君王就不会。欧洛德瑞斯信中的说法一反常态地激烈:他将永远仇恨这两个背叛了伯父芬罗德的人,哪怕如此恶意会使他被罚在曼督斯停留到阿尔达终结。对欧洛德瑞斯这样性格温和的人来说,这恶意可谓十分强烈了。
      和着吟唱的节奏,芬巩锤打着红热的金属,运用技巧强化着它,依照心意修整着它,向它的灵魂里倾注对大敌的憎恨。但此时此刻,占据他心神更多的不是大敌,而是弟弟。他们无从查明图尔巩会不会出兵,因为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即便是对至亲,图尔巩也向来认为不宜吐露自己的所在。铁锤砸上了剑的尖端。
      迈兹洛斯相信图尔巩会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了解情况,因为他有大鹰通风报信。他难道不是第一个……”这句话他没说完:图尔巩是第一个得知芬国昐死讯的人。“你弟弟想必不会错过战斗的机会。”迈兹洛斯不那么有说服力地补了一句。而芬巩真希望他能肯定。没有他弟弟的军队,敌我至多维持一个不稳定的平衡。
      他暂停下来,向锻造间门口望去。他知道熔炉的烈火会让他出汗口渴,因此他已经告诉最后一个在完成当天工作后离开的工匠,自己在日落时分会需要一些茶点。现在,夕阳的最后一抹红霞已经消失了,暮色正穿过窗子悄然入侵。他的吩咐想必是半途中被忽视了,多半被哪个一心想着战事的人忘到了脑后。
      叹了口气,芬巩低头打量着铁砧上的剑。它是否足够出色,可以满足他的苛刻要求了?他灌注给它的功效是否足够强大?他能否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这柄武器?但使用它的人不会是他,他已经亲手锻造了一柄剑——凛格拉赫[1],和他父亲的剑、业已失落的“寒星”凛吉尔成对。它也不是给迈兹洛斯的礼物,他们二人开战前不会相见。那么,他这样流着汗把这块金属击打成形,究竟是为了谁呢?
      他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又开始了劳作。不久之后,门开了。或许有人敲过门,但敲门声被噪音淹没了,因为他正锤打着那柄剑,加强着它。到了这时,他已经急需喝点什么,不禁露出了期待的微笑,但当他看清拿着托盘的是谁,笑容却隐去了。
      是科伊瑞尔,那个红发让他想起了爱人的姑娘。当然了,她总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他,就像她施了个法术,把她的意识和他的存在联在了一起。
      芬巩对窗边的桌子歪头示意了一下,这不太礼貌,但他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处于不利地位。他身上只穿着长裤和皮围裙,他永远不会主动在她面前如此暴露自己。
      她放下托盘,倒出一杯水递给了他。她打量着他袒露的肩膀,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在乎,她一点也没露出害羞的神色。因此,他放下铁锤,接过杯子,决定再袒露一部分灵魂:“女士,如果我是在捕风捉影,那么请原谅我,但你我之间永远没有任何可能,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不能爱你,因为我已经与别人结合。”他后退了一小步,但那是不必要的,因为她没有要去碰他的表示。
      她也没说他误会了她。她拒绝了他给她预备的退路。迎着他的目光,科伊瑞尔作出了回答,悲伤却平静:“吾王,我看得出。我相信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她的声音里没有谴责,“但请不要期望我无视自己的感情。”
      他喝了一大口水,半是为了掩饰近乎羞耻的窘迫:“如果你只需要我那么做……”
      “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眨了眨眼睛:“是什么?”
      科伊瑞尔犹豫了片刻,然后说:“Aranya[2],请允许我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中为您而战。”
      这大大出乎芬巩的意料,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在那一刻看起来孤独得可怕,孤独得就像他在冰海上想到迈兹洛斯背叛了他。
      “吾王,我能用剑。”她补充道,“您以为我是怎样在多松尼安遭受攻击时幸存下来的?”
      那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很多最出色、最勇敢的战士都在那里被杀了。但芬巩决定不去计较。他军中的女战士绝不会只有她一个,他不可能拒绝她的请求,何况他意识到,他也不想拒绝。心念一动,他指着那柄即将完成的剑,说:“如果我送给你这柄剑,你愿不愿接受?我现在还不能把它交到你手里,因为金属还很烫,剑柄也没配好。但只要你愿意,它就是你的。”
      “吾王,我极为荣幸,”她说,脸上露出了惊喜,“但是……难道献出剑的人不该是我吗?”
      “权当献过了,”芬巩答道。
      科伊瑞尔单膝跪了下来,发誓将为她的君王效命。她的热切让他深感谦卑。他伸手按住她火红的头顶,说出了在接受自愿的效忠时相应的祝辞。
      科伊瑞尔离去后,芬巩为那柄剑做了收尾的修饰,决定等到次日再安剑柄。他收拾好工具,脱下围裙,然后靠墙坐了下来,让石壁中残余的热度渗进脊背。抚摸着胸前那颗迈兹洛斯送他的绿宝石,他放任思绪沿着记忆与梦境的道路漫游开去。

      他的记忆不连贯地跳跃着,也没有依着时间的长河前行。梦中他回忆起了火光中提力安的广场,费艾诺就在那时领着七个儿子发下了那个恐怖的誓言。他看到了父亲的面孔,惊骇莫名,怒气浮现——然后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表情,但如今是在贝烈瑞安德,重聚的盛宴米瑞斯·阿黛沙德之后,那时芬国昐发现自己的长子和费艾诺的长子是一对情侣。他看到了迈兹洛斯和他自己,在维林诺享受毫无猜忌的快乐,在危机四伏的中洲偷欢。他看到了年轻愚蠢的格劳龙,仍然忌惮精灵的箭矢;他也看到了成长起来的格劳龙,更加精于恶毒与毁灭之道,引来了达戈·布拉戈拉赫的烈火——而那烈火退后,化成了洛斯加的漫天火焰。他梦到了魔苟斯仍被唤作米尔寇时那副俊美的外表。他梦到了三颗精灵宝钻的稀世之姿,洋溢着双圣树交融的光辉,反射出斑斓色彩的漩涡,却又冰冷清澈,闪耀有如瓦尔妲的星辰。幻象中,他看到了正在穿越赫尔卡拉克西的自己,心灵因背叛而麻木,双脚因寒冷而僵硬。
      他看到了桑格洛锥姆的广袤黑暗。那正是即将发起的进攻中他们的目标和意图所在。
      就在那里,梦境的进程放缓了。
      他已经攀登了好几天。如果目标不是那么重要,这段崎岖的上坡路早就让他精疲力竭了。群山冰冷、荒芜、狰狞。安格班的浓烟永远遮蔽着天空,黑夜中危机四伏——嶙峋的岩壁,纵深的悬崖,狭窄的裂隙。他看不到那些眼睛,但空气中弥漫着敌意。他知道自己身处险境,但他拒绝放弃。任何生物都几无空间生长,他见到的每一个活物要么发育不良,要么被或多或少地扭曲。连岩石都像背负着邪恶的重压,扭曲挣扎着,无声的哀号侵蚀着力量,噬咬着决心。幢幢阴影在嘲弄他,它们正是他自己饱受折磨的疑虑化成的幽灵: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想要找到什么?回去吧。爱和友情已死,被恶意和背叛抹杀了。
      ……亲族之间的背叛,以及对遭遇背叛的恐惧……
      但他想要的就是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
      愚蠢。毫无疑问。背叛就是背叛。他到头来只会大失所望。
      又错了。他在做一件绝对正确的事。他将要弥合裂隙。
      就在陡峭的深渊边缘,脚下的路戛然而止。他将不得不折返,另作尝试。太阳隐藏在冷漠无情、凝滞不动的阴云后,从不露面。然而永恒的昏暗也有其优势——他固然看不清,可别的生物亦是如此。
      如今他会不时低声自语,只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样他可以信任的东西。可是就连这种做法也值得商榷——他能感到,四面八方都有奥克和其他敌人,他的语音会把他暴露给他们。但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他拿出竖琴,开始傲然歌唱。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来自幸福的时光,在邪恶谣言和兄弟阋墙尚未发生之前。
      梦境中的场景转换了。他站在自己歌唱的回声引他来到的地方。另一道无法逾越的裂隙横在面前。对面的岩壁拔地而起,巍然高耸。就在危崖边缘之下,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苍白形体。它动了,在扭曲,在抽搐。他的歌声正是被吊在那里的人回应,他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他曾全心信赖的声音。
      迈兹洛斯。亲族,叛徒,同伴,敌人,朋友。被怀疑,被憎恨,被爱慕。被单手悬铐着,赤身裸体,暴露在北方的大雨、冰雹、霜雪和残酷寒风中,惨遭折磨,尝尽痛苦。在他下方远处,裂隙的对面,芬巩向上瞪着,不寒而栗。他的音乐低落消失了。
      ……出得阿门洲,汝等将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他感到迈兹洛斯在恳求他给个了断。
      动手吧,芬巩的一部分理智说。那就是他应得的。
      他因这可怕的苦难而应得的。
      他带着弓。他拉开弓,射出了一支令人心碎的祈祷之箭。一个曾经残杀过其他精灵的精灵的尖厉呼喊。残杀看似容易——杀死第一个是最难的,下一个就不那么棘手。而他造下的杀孽很久以前就数不清了,那是在澳阔泷迪,冰海跋涉之前的悲剧,在一个纪元以前。
      箭远远偏离了。他瞄准错了吗?他的目标错了吗?……抑或,错的是他的心?[3]
      祈祷被回应了。曼威的大鹰来了,载着他飞上了悬崖。
      “杀了我,”迈兹洛斯焦裂的嘴唇重复着,“我求你了。”
      把他锁在岩石上的镣铐纹丝不动。“为什么?”芬巩问,放弃了尝试。
      “我死了的话,对谁都好。”
      芬巩碰了碰迈兹洛斯的肩。肌肤触手冰冷,寒战的却不是他,而是迈兹洛斯。他拔出了剑。在迈兹洛斯眼中的痛苦阴霾背后,他读出了解脱。
      ……汝等将洒下无数的眼泪……
      他一生中做过的事,这一件或许不算最可怕,却无疑是最艰难的。可是此时此刻,他除了溅血别无选择。流着泪,他手起刃落,斩上了坚固镣铐束缚着的手腕。闪念间,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让奥克的血玷污这柄剑了。他将不得不铸一柄新剑。
      场景又变换了。迈兹洛斯躺在诺多营地里一座临时搭起的棚屋中,包扎严密的残臂藏在毯子下。他已经昏睡了很久,不时仍在床上一阵阵抽搐。现在,他就要醒了。芬巩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等着他的眼睛恢复焦点。而当它们终于恢复了焦点,那双眼睛深深烙进了芬巩的眼底,过去的痛苦变成了清醒的记忆。
      “那么这是真的,”迈兹洛斯低声说,“不是一场噩梦。”他的眼睛追逐着救命恩人的眼睛,“你为了救我,不惜拿生命冒险。”
      芬巩咽了咽:“我……原谅我没法保住你的手。”
      “我的手?那是代价。只有傻瓜才相信他能比黑暗魔君更狡诈,轻易抛弃属下的生命。”迈兹洛斯说,含着尖酸的嘲讽,但他言外的痛苦哀号却在芬巩的脑海中回响,声音大得令芬巩怀疑营地中为什么没人听到,冲进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就连你们哀歌的回音也无法越过那些山脉……
      他不禁畏缩了。迈兹洛斯已经失去了一项引以为豪的能力。他失去了用剑的手,还怎么和大敌作战?而害他失去了它的人,恰恰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反而把残缺的我救回来?”迈兹洛斯嘶哑地问。
      他应该得到一个诚实的回答,因为要粉饰真相很难。“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判你的罪——或给你仁慈。”真正解脱的仁慈。芬巩冷酷地笑了笑,又补上一句:“况且我赌上性命也不想空手而归。”
      “但你能原谅我吗?”
      冷笑敛成了微笑。“玛格洛尔把发生在洛斯加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你首先就想到了我。该道歉的是我,我不该对你有哪怕片刻怀疑,以为你会——”
      “不是那么回事。我从不曾用行动违抗父亲。你穿越冰海时,有没有诅咒过我?”迈兹洛斯战栗了。
      芬巩摇了摇头:“没有。”诅咒你的不是我。“你还冷吗?”他倾身问道,“那感觉是不是就像你永远都不可能再觉得温暖了?”
      “你怎么……”迈兹洛斯开始说,然后沉默了。
      “有一种医治方法,”芬巩说,“让另一个躯体来温暖你。”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谈起事情为何会那样发展下去。那些穿越冰海的人,在那片寒冷的地狱里挤在一起分享体温时并不会宽衣,但此时此刻芬巩脱去衣服,似乎是再自然不过——被单下迈兹洛斯的身体是赤裸的,而芬巩的肌肤因其鲜活而比织物温暖。他躺下后,又似乎同样自然地拉近迈兹洛斯,开始摩擦他的身体。他们从前就曾经裸裎相对,那是在维林诺,在溪流中游泳或洗浴,□□,全然无邪。
      然后,他们谁也无法分辨,是何时芬巩的摩擦变成了爱抚,在哪一刻爱抚变得不再仅仅是为了放松和安慰,而又是在哪一刻,迈兹洛斯那只残留的手开始回应。从关于那些时刻的记忆中脱颖而出的是一个吻。他们的嘴唇相触了,张开了;他们的舌头相碰了,交缠着。潜藏的热情爆发成火焰,直到那时他们才惊省自己在做什么——也质疑着天性中注定的方式。
      “这能是正确的吗?”芬巩轻声问,声音异乎寻常地微弱。芬巩,在澳阔泷迪造成痛苦和死亡时不曾犹豫,却在怀疑给予快乐是不是正确。
      而最糟糕的是,迈兹洛斯不知道自己渴望给出的回答是不是正确的,因此他把回答改成了反问,这样听起来也许就比他的实际感受更有蔑视意味:“爱怎么会是错误的!”
      “那么,”英勇的芬巩——从不畏惧承担责任,从不畏惧继续前进,也从不畏惧冒险——这样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的爱。”就这样,炽热的□□羁绊把他们结合在一起,取代了迈兹洛斯刚刚从中解脱的冰冷镣铐。一个将持续下去的羁绊——不管有没有距离、责任和诺多族厄运的负担。
      但它不是完美的——在被伤毁的阿尔达中,它如何能是呢?那些明亮的、黑暗的记忆,不管他们共同拥有多少,有一点却永远无法分担。他们都为亲族残杀负罪,他们无论去往何方都同样背负着那项罪恶,但区别在于,芬巩可以懊悔,他迈兹洛斯却不能。你不可能为一项当时机来临时你会再犯的罪行懊悔。费艾诺的毒誓伤害了他们的爱。这并不是说芬巩谴责过他发下那个誓言,而只是因为,芬巩自己不曾发下它,从而也就无法体会它那腐蚀着他灵魂本身的力量。如果说他们的爱里潜伏着一条恶龙,那么它的热度并不是□□上的反常渴求。它是燃烧在自身恶意中的诅咒那令人冷彻骨髓的瞪视。它是化作了寒冰的火焰之魂。
      此刻,在希姆凛寒冷山丘上的堡垒中,在大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里,迈兹洛斯忆起他们小心翼翼的首次结合,仍然不能肯定自己那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是什么。爱会是错误的吗,如果你明知自己身在更强大的力量掌控之下?他从衬衣下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金链,链上挂着费艾诺在提力安琢造的宝石埃兰纳[4],芬巩那颗绿宝石的伴侣。他把这颗鲜红的珠宝握在手中,想起了自从诺多族踏上曲折的征程,迄今为止发生的每一件事。
      我爱你,芬巩,他想。向西伸展着意念,穿过戈埚洛斯山脉的恐怖,越过为夺取一枚精灵宝钻的任务而死的芬罗德的绿色坟茔,他知道,很有把握地知道,他的爱人正被同样的记忆包围着。
      就让它来提醒我们是为何而战斗。
      然而宝石保持着异样的冰冷。就连他的手似乎都温暖不了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冰冷与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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