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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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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戒
贪欲染心者,不得、不乐。——《杂阿含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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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很懂得快乐。
哪怕是鬼魂的云天青,也很懂快乐。和他混久了的鬼卒,都爱听他讲凡间种种混事,恨不得与他做鬼兄弟。
“天青兄弟,你这般有趣,可比那些修仙子弟强得多!”喝醉的鬼卒重重拍着青衫男子的肩膀。
青衫男子笑。
“这不是被逼无奈吗?那一年庙会,我给灶神添了两笔胡子,被赶出了村。”他大方摊手。“若不去修仙,就没饭吃了。”
鬼卒们甩着一片牛头马面,十分唏嘘。
“啧啧,那些修仙人士当真无趣得紧,成天只会叨叨什么升仙,什么长生,最后还不是要到咱地府,排队投胎?天青兄弟,还是你开明。只是那山中岁月枯燥得紧,你可曾后悔?”
青衫男子未答,闷了一口酒液。虽是魂魄之身,鬼界酒液冰冷,似刀穿喉。那些鬼卒也不是当真要他答案,嬉闹一阵,便也揭过。
只他眼神蒙亮,依然在笑,不知是否醉了。
*
云天青能变着法儿地讲凡间趣事,却鲜少提及昆仑旧事。
他很懂得快乐。个人之乐终究有限,追根究底,是他懂得别人的快乐,能共他人之乐,而少念叨执着。
快乐的秘诀大抵如此,多懂几分乐,少想几分苦,何不逍遥快活?
云天青晕乎乎醒来时,还想着须臾幻境的蜜酒,甚至晃着眼前的人影说,“老仙翁,莫藏私了,再来一杯蜜酒吧!我保准,这是最后一杯。这世间万般烦恼,一杯过了,统统……”
那“老翁”仿佛受了一惊,踉跄后退。
云天青这才堪堪酒醒。哪有什么须臾幻境,还是在阴间舟上。眼前的艄公也不是什么“酒仙翁”,只是一个身影佝偻的鬼面罢了。
“……抱歉,误把你认作了故人。”
云天青鬼混惯了。口头虽这样说,他却没几分歉意。倒是周围的溪流引起他的注意。“这路,是通往转轮镜台的?!”
撑船的鬼面似乎是个哑的,只能缓缓点头。
一直没甚形状的青衫男子一凛。
“莫非……是那傻孩子,来唤我了?”
青衫男子挠了挠后颈。这事着实有些棘手。他与天河阔别数年,不知又要问什么莽撞问题。
那孩子像自己一样自在,也像他娘单纯。想来那孩子应当长大,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不知该如何和他解释,他爹尚等待在此,娘却早入轮回。
*
云天青当年过得放浪,却很有自知之明。
与惊才绝艳的师兄不同,他绝无登顶求道的心思。长生又如何?他见过了门派中长老,无不皓首穷经,暮气沉沉了无生趣。云天青虽然年轻,却不想走他们的老路。日子能混一日便是一日,何苦跟自己过不去?甚至连那个冷面的师兄,也被他逗得无言。
初见到那新来的师妹,云天青自然也想捉弄一二。人越是拘谨,他越心痒。
却不料,那师妹出落得如此美丽。
修仙门派中,貌美女子数不胜数。他云天青虽然喜好声色,却也不是为声色所沉迷之人。然而眼前的少女,却与之前所见的佳人皆不同。
姿若霜雪,犹自清烈。可是对于引见的两位师兄,她只匆匆一瞥,便低下头去。
那双清绝的眸子里,完全没有初入仙门的激动。虽然姿态淡泊,但云天青看出,她仍然怀揣一颗凡心。
犹如她生着清美姿容,而不自知一般。
“哇!你长这么漂亮也来修仙,岂不可惜了?”
那一刻他确实生了些坏心,想要把她的表象戳破。
果真,步步自敛的师妹闻言,脸色略白,却对答道,“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云天青一怔。未料她年纪轻轻,心念却如此果决,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常人这般说,他定要笑话装老成。可看她清澈的眼睛,那分明是一双未曾见过白骨的眼睛,却被设定好了灵位。
可他又不能笑话,因为这女孩子并非装深沉,她只是单纯地这认为的。霜雪版的眉宇之中,总凝着无常的忧思。
韶华年纪,却笃定性空。
云天青摇摇头。“你年纪轻轻,便看这么透,岂不是一点也不好玩了。”
他没顾师兄的警告。他只是觉得有些惋惜。
倘若当真如此,也就罢了。
云天青逐渐发现,那双清澈默然的眼睛中,逐渐多了另一个人。但是对于同行的自己,云天青只能从她眼中看到躲闪。
“毕竟那是师兄。”云天青抱着胳膊躺在草丛中。“师兄与我不同,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百年难得的奇才。任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
“……他们都是那样正经率直的性子,剑舞坪初遇,师妹被我调戏,也是师兄出言维护。这是理所应当的。”
云天青翻了个身。他是最懂得逍遥快活的。快活的要义,就是多与人共乐,少执着所得。
过了不久,门派传出他们二人双修的消息。
以人养剑,阴阳际会,心意相通,与双宿双飞也无太大区别。
云天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明明不愿深思这事,还尾随着师兄,在回廊出拦住了夙玉。
“此后,恭喜你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明明他们三人同修同学,夙玉的情愫,师兄的照拂,他都看在眼里。在这乏善可陈的仙门,没有什么比公然指派的双修,更令恋慕者欢喜的了。
他是云天青,他最懂得快活。快活的秘诀,就是多共他人之乐。
“天青师兄……”
乌发雪肤的女孩终于抬头看了他。不知为何,从那双明镜似的眼眸里,他先读懂的不是欢欣,而是隐约的苦涩。
那是为了谁的苦涩?让他感同身受。
女孩盈盈一拜,衣袂渐远。
云天青没有阻拦。他凭什么阻拦呢?
奇怪,这样一件大好事,从中他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快乐。
*
半夜他的门被敲响时,他以为是哪个斗酒的小师弟,骂骂咧咧去开门。
却未料到是夙玉。
清冷月色下,女孩发出一声幽叹。轻轻地,重重地,锤在他心口。
云天青急忙系好冠服。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云天青竟注意仪容了。毕竟师兄总是一丝不苟,气宇轩昂,为同辈楷模。他作为师弟,应当向楷模学习。
他看出她有话说,便提了一壶酒,寻了一处花荫。
月色之中,一切尚不分明。她的声音有些暗哑。
“师兄……其实这几日,我都在想你当时的话。”
“想那些做什么。”云天青扯出一个微笑。“我这人你也知道,十句话里九句是诳人的。别往心里去。”
夙玉缓缓摇头。月色落在她眼底,波光潋滟。可那种清澈并非一览无余的透明。
“不,师兄比我……更懂世事。比许多人都懂。”
这句夸奖从乖觉的小师妹口中说出,琼华人听了必定讶异。云天青可是仙门著名的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他本也不在乎这些。
少女垂下头,双手绞着琼华派的广袖。“而我只不过是,知道几句漂亮的说法罢了……”
“唉唉,有话好好说,你可别哭啊。”
天塌下来也能谈笑处之的云天青,忽然有些慌。看到她蚌珠一样的泪水,他突然万般悔恨,那时逞了口舌之快。
“师、师妹,你别往心里去。”向来妙语连珠的云天青,竟然也有话短的一日。“我们……乃修仙之人,自然与旁人不同。”
“是啊。”夙玉拭去泪水。“……若无出众容貌,他人又怎会注目?若无表象声色,世人又如何识别?可笑我一直以为修炼的是平常心,却不知道……不知道一切早已注定。”
酒倾声歇。月拂花影。
次日,向来滴酒不沾的夙玉竟然因为宿醉,而误了和玄霄修炼的时辰。
云天青赶到时,看见夙玉正在领罚。但是众人看见云天青,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毕竟任谁也不相信夙玉会独自酗酒。
所以,不论夙玉多么卖力地解释辩白,琼华诸人都认为,这一定又是云天青搞的混账事。
虽然这样说也没太大差别。云天青和夙玉一起去领罚的时候,甚至哼起了小曲。连那训诫长老看起来,也没那么可恶了。
从此之后,夙玉和他的关系倒是更亲近了一些。
夙玉对他不似之前那样谨慎,逐渐与他讲些琐事,向他倾倒细小的欢喜和烦恼。她毕竟年少,性子也细腻单纯,常常被云天青的话套住。
云天青要带她去摸鱼逮虾,她犹豫。天青便笑道,“怕什么,反正闯了祸,长老都是责怪我的。”
“这……不太好吧。”夙玉的眉头柳烟似的一蹙。
最终她还是去了,虽然只是远远地,在岸边看着。
天青也觉得那样快活。
此时的夙玉便不像众人面前的清冷女剑修,更似一个鲜活的青春少女。
可她讲得最多的,还是玄霄。
大到玄霄如何出色超然,为了追赶他,她又在背后下了多少倍的苦功;小到玄霄又说了什么话,换了什么颜色的发带……
当她说到师兄时,那眼中便放出光芒。饶是云天青与玄霄一起起居,却从未发现这么多细节。
而他师兄看待夙玉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柔软。是啊,任谁和夙玉处久了,都会知道她只是个面冷心善的性子,骨子里既痴又烈,任谁都无法拒绝。
都不能拒绝。
看着那二人出双入对,剑歌相随,全琼华最懂得快活的云天青,竟不能分辨这种感觉,是快乐还是苦涩。
他也曾想抽身,可是若从开始就不期想获得,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每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仿佛这样就能多贪得一分。
他一退再退。
青鸾峰时,她体质虚弱,却执意要将孩子生下。云天青不似俗人那样看重血脉,只想她余生多一刻。他本是不肯的。可还是答应了。
她临终之时,抱着他们的孩子,原本独属于他们的纪念。她都要唤他“天河”。
他答应。那是他们对师兄的亏欠。旁人不懂,他的歉疚更深。
她不许他为她立牌位,就是不许他凭吊。
他答应。那是她不懂,他的想念更深。
却偏偏要和灵光藻玉一起合葬。
他也答应。如果那是她最后的愿望。
青鸾峰的生活是他们二人的牢笼。
即使夙玉最终选择与他离开,他也知道,他们的生活中永远横亘着“师兄”这一条无形的鸿沟,永远不可消弭。
云天青并不迟钝,也不似夙玉那样果决抽身。有时他想若师兄能恼恨他们,与他们打上一架,日子或许好过一些。
他无法指责夙玉痴心,因为他也是如此地贪心,一样地趁人之危。拥有一次交心便想要更多,永无止境。
他以为自己是足够放浪逍遥,却不知道剑舞坪初见,就是终生孽缘。
酒醒也只能一笑。不敢说不如不见。
转眼间,天河就长得这般大了。
天青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时她说,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她看得透吗?
他看得透吗?
“天青兄弟,我们敬你!”鬼卒们拉着他,酒过三巡便开始胡言乱语。“其他魂魄,都嫌弃鬼界阴森可怖;也只有你,能与大伙儿谈笑风生!”
青衫男子但笑不语。
这世间曾有千般美景,万种欢情。
都不过是转瞬。
在她走后,又有什么分别?
戒伏贪爱;定伏嗔恚;慧伏愚痴。
——三无漏学
第一·戒,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