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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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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浪浪是专程来这块礁石小岛的。
游泳运动员的黄金年龄是16-28岁,她今年才刚满24岁,还没有拿到过一次世界冠军。
高哲找来专业人士下了定论,肩部撕裂严重,说她至少五年内不能再进行高强度游泳。
6月在欧洲游泳锦标赛上的那几枚银牌,就是她退役前的最后一战。
竞技体育真是残酷,没有下一次,只有这一次,这一次如果不用尽全力,也许就再也没有可能。
在此之前,被嘲讽为万年老二的那些日子,总会有下一次全国级别的比赛她能拿到金牌,也总会有下一次拿世界冠军的机会。
现在好了,再也没有下一次,哪怕极幸运地把伤养好,时隔几年没有训练没有比赛,她都三十岁了,还能比什么?
以前还能找的那些理由彻底没用了,现在她彻底变成了游泳界的仲永,还是个再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仲永。
狂风的呼啸渐渐止息,司徒浪浪不知道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兆,还觉得风声与她很有默契,哭得差不多了,风声也就小了。
她擦掉脸上的泪,脸皮被吹得有些紧绷。
发泄一场后,有种耳清目明的感觉。
司徒浪浪膝盖敞开抵在两边的石头上,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半遮不遮的月亮。
高哲给她联系的,给那个官二代小孩做私训教练的机会,也许应该答应。
她已经退役了,下不了泳池更上不了赛场,别的事情,她这些年一心扑在游泳上,对于工作里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除了做教练,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只是心里多少还残留一些难受。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站在跳台上,感受发令前那几秒里,心脏蹦得快要跳出胸口的感觉。
也不能再感受入水那一瞬间,冰凉的水流将她整个人全部包围,所有声音都消失,直到最后手指狠狠接触到池壁,所有声音又再复归。
这短暂又漫长的,比赛时的所有感受。
也许她再也体会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点脚步走动的声音。
司徒浪浪猛一转头,少年瘦高的身影闯入视线,他似乎刚刚过来,就这么抬起一条腿,顿在半路。
“你怎么来了?”她转回脑袋,继续仰头闭眼,吹风。
安静了一会儿,脚步声继续,丁放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是塑料袋的声音。
“今晚可能会有台风,在外面很危险。”他说。
司徒浪浪闭着眼没有动,几秒后,她开口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身边没有动静,丁放半天没作声。
司徒浪浪睁开眼,见他只是静静看着她。
眉头刚要蹙起来,少年偏头移开视线,说:“刚来。”
司徒浪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也是,如果他早就找过来,肯定就看到她哭了。
她哭成那个样子,要是被这个少年看到了,那她这张老脸要往哪儿搁啊。
她重新把手撑到背后,海风悠悠,鼻尖忽然嗅到一点清甜的味道。
司徒浪浪睁开眼,丁放宽大的手掌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盒绿豆冰,已经洒了不少在袋子里。
丁放随着她视线:“下午买的。”
“……”
“都洒了。”她移开视线,嘟囔一句。
丁放不知从哪里掏出纸巾,捧出盒子垫在下头,放到她面前,这才说一句:“洒在袋子里,还可以吃。”
“什么?”
丁放补充:“我吃。”
司徒浪浪:“……”
“洒就洒了,吃什么吃。”她一把夺过口袋系上,扔到一边,“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带走扔了。”
风浪止息,月亮渐渐从云层探出头来,浪花一波一波,小幅度漫过黑色的礁石。
司徒浪浪喝了一口绿豆冰,咂嘴:“都不冰了。”
丁放看着她,眼珠黑润,长睫根根分明。
他就席地坐在她旁边,在这个距离下,司徒浪浪从他身上那点淡淡的消毒水之外,闻到一股皂味的清香。
她顿了顿,开口道:“你说,你能游22秒。”
丁放点点头,又强调了一次:“真的。”
“100米呢?”
“自由泳48.3秒,蛙泳1分02.54秒,蝶泳52.34秒。”
对于一个几乎没有经历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这是很惊人的成绩。
司徒浪浪放下装绿豆冰的盒子,转头打量这个16岁的少年。
“你为什么游泳?”
海风轻轻拂过,丁放额前短短的碎发,在月光下微微晃动。
他垂下眼皮,几乎像不敢与她对视。
“就是,很喜欢。”
他看向大海,黑黝黝的海面上一层银色的膜:“很喜欢游泳。”
“虽然没有经历过比赛检验,但你的成绩还不错。”司徒浪浪说:“你伯妈为什么不愿意你走这条路?”
如果他真能游这么快的话,那家小店老板说得没错,这是个难得一见的苗子。
丁放转头看向她。
他的眼神很黑很沉,司徒浪浪耸肩,“随便问问,不想说就算了。”
丁放说:“不是。”他抿唇:“我怕你听了不舒服。”
司徒浪浪挑眉:“我能有什么不舒服。”
她没明白丁放的意思。
丁放的意思是,她是来这里散心的,已经因为自身的事情不开心,又何必再知道别人的苦难。
“你想说就说。”司徒浪浪把帽子放到一边,随手拨了拨头发,发丝随风飘着,飘过来隐约的香气。
“正好闲着无聊,聊聊天。”
***
七岁那一年,一个风平浪静的夜里,丁放的父母死在海里。
他们还带着丁志诚和卫芝的女儿,丁放的小妹妹,丁蔓。
丁蔓那年五岁,跟着丁放的父母一起死在海里。
丁放还记得丁蔓小小一只,在夕阳的余晖洒满海面的时候,缠着他一起出海玩。
他爸爸一只手就把蔓蔓抱起来了,“好了蔓蔓,哥哥还要训练呢,待会儿省队的人就要来接他了。”
那个时候在火红的夕阳下,蔓蔓嘟着嘴被爸爸抱在怀里远去的样子,就是两人在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
那天夜里,他从省队退出,看着自己家的房子里来了很多人,大人们的脸上尽是他看不懂的神色。
第二天他搬到伯父丁志诚家里,伯妈歇斯底里要赶他出去。
她认为丁蔓是代替了丁放去死。
司徒浪浪皱起眉:“这又不是你的错。”
少年脸上却没有出现任何负面的情绪,他摇摇头:“不是我的错,但对伯母来说,她只是在厂里多加了一会儿班,回家的时候,女儿就没了。”
“如果没有恨,”丁放静静地说:“她也许坚持不下去。”
司徒浪浪有点惊讶。
她想到昨天在他家里听到卫芝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丁放身上分明泄露出一股怒气。
丁放抿唇说:“那是因为,她说你……”
司徒浪浪恍然。
卫芝说那么多,能让他生气的,竟然只是一句她司徒浪浪算不上天才。
她手指挠挠脸颊,哦了一声。
少年人对偶像的维护,竟然这么赤诚。
丁放从这一天以后,一整年没有再下过水。
他老老实实去学校上课,回家后每每看见那栋二层小楼前波涛汹涌的海浪,都会从心底里升起极端的恐惧感。
这才是夺去他父母和妹妹生命的凶手,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渺小不如一只蚂蚁。
直到一年以后,他八岁那年,才继续表现出对游泳的热爱。
丁放家原本是做鱼获生意的,家里在海城有好几家店铺,但因为双亲的骤然离世,店铺经营被有心人插手,瞬间崩塌,不仅没留一点钱,还欠了大笔的债。
对卫芝来说,只是下班回家的一个平常的日子,她女儿没了,家里还多了个害死女儿凶手的儿子,不仅没留下一分一毫,还要帮这对凶手还债。
只是丁志诚与大哥感情很深,他理智地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丁放,并与他约定这些债务只是暂时帮他慢慢还,等以后他长大了,就要靠自己了。
“等等,”司徒浪浪皱起眉:“既然你还在跟着教练训练,你伯母为什么不松口让你走职业的路线……”
她停顿一下,恍然:“你成绩很好吗?”
丁放说:“还可以。伯母认为职业这条路太不稳定,只有金字塔尖的一小撮人才可以赚到很多钱,她不想承担这个风险。”
也许还有些别的理由,但丁放没有再说。
司徒浪浪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沉重的故事,她看着丁放。
眼前的少年长腿微微蜷起来,手臂搭在膝盖上,长长地垂下去。
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怨恨和不甘,平静一如眼前风平浪止的汪洋。
司徒浪浪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了。
她曾觉得丁放很像一种海洋生物。
现在她知道了,他很像鲸。
瘦高的身体里,有一种很广袤的、平和的生命力,仿佛能够包容一切。
她组织语言,“那你自己呢,想走这条路吗?”
丁放眼神微微发亮:“想。”
司徒浪浪发现,当谈论起游泳的时候,他的眼神最为明亮。
半截月亮静静悬在宝蓝色的天幕上,海面像有一层亮银的滤镜。
海风轻而潮湿,司徒浪浪光着的脚动了动,接触到扔在一旁的绿豆冰塑料袋,发出轻微声响。
“台风来了,会怎么样?”
“会出不了门。”丁放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捞过塑料袋收进口袋。
他坐在地上,长腿不舒服地蜷缩着,但身体姿态是放松的。
“但是如果今晚不来,也许还要等两天。”
他说完,又悄悄转头看她。
“你要在台风来之前离开吗?”
司徒浪浪一手撑着潮湿的礁石,尖锐触感磨到掌心的嫩肉。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偏过头,用脚轻轻踹了踹少年抵在石头上的腿。
“明天,带我去看看你游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