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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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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同知忽而问起下雨,可并非忧心民间的旱涝。
他是只怕今年的雨下得不够大。
去岁春日雨水连绵,他原以为能冲垮河堤,好上报朝廷,从中周旋出一笔小财填补家底。毕竟这在官场上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每逢黄河岁修、抢修,都是沿岸各级官吏刮油水的好时候,也就自从京城那位权臣上位之后,大家才有所收敛。
孰料到处都在发水,只有怀州境内平安无虞。
其实这也难怪,各地治河皆有虚报,原本按大周河防令,应有十丈的河堤,个别地方只有两三丈,唯有怀州的堤坝被陆通判在世时修得足足有十几丈高,沿途皆用石工,坚固牢靠,哪里是别处用稻秸填塞的纸糊堤能媲美的。
可对赵同知来说,要一个把银子都拦在外面的堤坝又有什么用。若是放在往常,说不定还能动动手脚,让堤坝“年久失修”,可偏偏又赶上此次上官返乡。那位可是名震朝野,万一对方前来巡视时出了什么纰漏,莫说再进一步了,只怕连他的乌纱帽都要不保。
赵同知眉间隐隐有股躁郁。
这个陆崇文,活着的时候与他不对付,死了也是个麻烦。
……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赵同知的热切期盼,翌日一早,怀州当真下了小雨。
不过陆幼宁他们还是一早便在霏霏春雨中出了门。
马车停在河堤不远处,两人下车撑伞步行,众人远远地跟在后面,隐隐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丝,将天地笼罩在一片如烟似幻的雨雾中。
他们边走边闲谈,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从远处的田垄上传来。
两人不由得向声音来处走去。
待走得近了,争执声越发清晰,原来是一群人纵马在小路上疾驰,不慎踏坏了田里的麦苗。农户见对方衣着华贵,畏畏缩缩着不敢讨公道,让妇人和孩子拉着那群人的马哭啼不休。
那群有脾气急躁的张口就呵斥,也有人劝阻。
其中有一名白净文秀的青年目光无意识落在远处走来的陆幼宁他们身上,顿时怔住,下意识脱口而出喊道:“陆姑娘!”
他一时竟是忘了同伴,急急走近,望着眼前眉目熟悉而清朗的人,顿时猜到了什么,张口结舌道:“陆姑娘,你,你如今已经好了?”
陆幼宁颔首:“原来赵公子知道我家的事。”
这人正是那位赵同知家的公子赵玉鸣,他今日随友出来踏青,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这话本微含讽刺,可对方竟没有听懂似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陆姑娘这是哪里的话,陆大人生前与我爹爹为同僚,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当初你家里出事,我还曾想把你接到府上来与我妹妹作伴,可后来却听人说你的丫鬟带着你上京去投奔亲戚了……”
他这番话说得语气真挚,令人无法不动容。
然而陆幼宁只是一哂,依她那时的情况,若真是被接去了赵家,不知道是去做了这位赵公子的后娘,还是他妹妹随意打骂的丫头。
说话间,旁边那群人也凑了过来。
那农户虽然缩头缩脑,但却不是个当真蠢笨的,见赵玉鸣跟一个貌美无双的姑娘说话,忙放弃了他那群不好说话的同伴,拉着妻儿凑了上来。
果然,赵玉鸣不愿在佳人面前出丑,忙掏出身上所有的银子往对方手里一塞,又以目光央求同伴帮忙,总算让那农户千恩万谢地走了。
赵玉鸣终于松口气,复又急急地问:“陆姑娘,你这几年在京城日子可还好?”
他话音一落,就觉出这个问题的愚蠢可笑。
陆幼宁这一趟去京城,过了好几年人周全地回来,还是记忆中冰肌玉骨,昳丽无双的模样,显然是没受过什么苦楚的。
身后的沈廷炤忽然淡淡道:“走吧。”
赵玉鸣仿佛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旁人似的,追问:“不知这位是……”
其实他刚刚一看到陆幼宁时,就注意到她身旁的青年男子。只是乍见故人的欢喜冲昏了头脑,让他刻意忽视了对方的存在,如今对方一出声,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陌生人。
对方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如松,竟是比他还要高上不少,至于气质相貌,更是不俗,与陆幼宁站在一处,竟然分外和谐,让赵玉鸣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
陆幼宁也不知该如何跟他介绍沈廷炤。
一男一女非亲非故,成双而行,总要有个由头。
只是沈廷炤微服在外,随意跟外人透露他的身份,会引来不便,而要说两人的关系,自从当日和好后,他们彼此都不愿再生疏隔阂,可好像也到此为止了。
这些在脑海中倏忽闪念而过,她只是冲赵玉鸣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赵玉鸣见她不作声,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不过他看陆幼宁还梳着未出阁姑娘的发式,与那人虽同撑一把伞,但举止也并不如何亲密,他很快说服了自己,转而把注意力放在眼前人身上:“陆姑娘,你既然回来了,不如改日去我家里做客。自我妹妹去岁出嫁后,我娘在家中闲来无事,若能见你,必然会很高兴。”
陆幼宁微微笑道:“这可巧了,昨日你家里还邀我去作客呢。”
赵玉鸣脸上立即露出欢喜的神色:“当真如此?母亲也真是的,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
陆幼宁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半句:“只是送信的人让我打出去了。”
赵玉鸣的笑意凝固在嘴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母亲身边的确有几个婆子,仗着她向来慈和,有些不太规矩。若是她们唐突了你,我该向你赔个不是。”
陆幼宁已不想再与这位赵公子虚与委蛇下去,正欲转身离去,却听他还在喋喋不休道:“对了,再有三日怀州的试青宴将于城南湖边举行,文人雅士毕集,知州大人届时也会一并前来,陆姑娘你也一道来看看吧。”
他看向旁边的沈廷炤:“这位兄台若是愿意,届时也可一道前去一展所学。”
陆幼宁顿时知道这位赵公子在打什么主意了。
试青宴原是怀州一年一度的盛事,地方官员为了表明提携后进之心,特意召集年轻士子吟诗作对,好一展才名。后来便演变成这边文人雅士集会,另一边官宦人家的闺秀在楼头相看人家。这赵玉鸣虽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可还是有几分才名的。
他大约是想借着试青宴出个风头,既能在她面前展露才学,也好让她身边这位自相形秽。
她心中觉得好笑,孰料身旁的人却道:“既是怀州难得一见的盛宴,自然要去看看。”
赵玉鸣精神一振,以为对方中了自己的激将,正要再说什么,却听旁边的陆幼宁不容分说道:“好了,赵公子,我们还有事,改日有缘再叙。”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陆幼宁轻轻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袖,便与那名青年男子转身离去,并肩踏入烟雨深处。
……
等离了对方视线,陆幼宁才不无好奇地问:“大人刚刚为何答应去赴会?”
沈廷炤淡淡道:“既然陛下尚未批准我辞官的折子,我便一日是辅政大臣。春汛将至,我人在此地,正好巡视各地河防,怀州的官僚早晚都是要见的。”
陆幼宁点头,原来是为了公事。
她正要把那赵玉鸣的事忘在脑后,却听沈廷炤道:“刚才那人年及弱冠,想来家中早已娶妻,却言行轻浮,故作姿态,日后再见了这种人不必多言。”
陆幼宁促狭笑道:“我刚刚与他说话时,已很不客气了,大人原来还是不高兴吗?”
旁边的人直视着远处堤上杨柳,并未说话。
他虽然不喜有人接近她,却还不至于偏狭到连她与旁人说句话都不准,只是方才听赵玉鸣口口声声自小与她一起长大那句话,忽然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
这几日以来,他听她讲小时候的趣事,看她与陆家旧人谈笑,不止一次想到在京中那段短暂的日子。那时他起初并未把人放在心上,后来又忙于公务,总是让她再等等。
纵然那些时日里,他见过她痴傻时天真不设防的模样,也见过清醒后的她在灯下提笔沉思的模样,可细算下来,他真正与她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就连那个轻浮的公子哥都能自称与她一起长大,而他却只能占据她记忆的短短一隅,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哪怕知道她对那人浑不在意,可他还是觉得不够。他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犹如春生的野草一样滋长着,只想与近在咫尺的少女离得更近一些。
唯有真切地把这个人抓得更紧一些,他才不会再有那种胸腔中空荡荡的错觉。
沈廷炤忽而道:“陆幼宁。”
她回头望来,他却迟疑了一阵才道:“无事。”
陆幼宁不知为何松口气,忽而笑道:“大人总是这样叫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小时候只有我顽劣犯了错,父亲才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沈廷炤知她又是拿他来打趣,却并未恼怒,只是微微挑眉,慢条斯理道:“你父亲留下的手札和一些书信我都已看过。”
陆幼宁以为他要说治水的事,低头道:“让大人费心了。”
她那日假借皇后和徐阁老的名义,终于让娄敬甫信服。
其实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唯一能倚仗的力量只有沈廷炤一人。
春日的雨丝拂面,落在脸颊上生出凉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到伞又往她的身前偏了偏,兀自低声道:“治水一事,非但只干河政,更关乎漕运、吏治等事。这沿途不知有多少人指着肆虐的黄河发财,治不好遭难的是百姓,可要想治好却不知要挑动多少人的利益。事情是我求大人帮忙的,可除了治河,别的是我却无法帮上大人什么,让大人为难了……”
却听他平和地反问:“我为何会为难?”
见她愣神,沈廷炤淡然道:“我是权臣,与你父亲并非同类人。玩弄权术是我所长,我行事无需顾及太多。”
陆幼宁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反而在怕她为难,有意轻描淡写。
这种奇异中微微带着酸楚的心情难以用言语描摹,她只能仰头道:“爹爹在世时,曾对我和娄先生提过,即便黄河改道一事不在五年之内,也许还会在明年、后年,乃至以后某年中的任何一日改道。放任不管,早晚会酿成大祸,可人力干预,一年、两年,或许三五年都未必能完成……大人,我早晚会拖累您的。”
他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已是高处不胜寒,若是再有治河一事引起众人群而攻之……
她不敢想象,一旦有朝一日,沈廷炤从云端跌下,会如何收场。
可偏偏,又是她将拉他入这个局里的。
忽然听他道:“晏如。”
陆幼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复又迟疑而慎重地喊了声:“晏晏。”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刚才为何他突然提及翻看过爹爹手札的事。
沈廷炤果然道:“我在你父亲的手札里看到过,他给你拟的表字是晏如。你还有个小名,名叫晏晏。以后你可愿我私下这样称呼你?”
女子的表字原本是订嫁时才取的,可陆崇文疼惜爱女,当年虽还未给她择好夫婿,却已为她拟好。若无意外,或许只有她有朝一日嫁人后在闺房之中,才会被夫君叫起;至于那个小名,只有她娘在世时还那样叫,在她年龄大一些后,就连爹爹和季嬷嬷都不喊了。
陆幼宁的神情有些窘迫,却还保持镇定:“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大人随意便好。”
她心道,不过是一个称呼。
沈廷炤微微颔首:“昔日于书院求学时,山长曾为我取字则曜,自为官之后,官场上皆以官职论称。如今你我私下相处,正好可以如此唤我。”
陆幼宁的耳根渐烫,难得有些想回避这个话题,下意识道:“大人……”
明明在说正事,他为何说起这个了。
沈廷炤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他有双淡漠疏离的眼,平静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恍若月色下暗涌的江流,让她心中砰砰直跳,只想逃离。然而这一伞之下,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纵然不去看他的眼,那浅淡清冽的柏叶香气也迫近身前。
陆幼宁的额角上渗出了汗,那两个字在舌尖上辗转,却仿若有千钧之重,最终还是艰难地吐露出来:“……则曜。”
沈廷炤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是终于满意了。
原以为这也就罢了,可还未等陆幼宁稍稍松口气,沈廷炤复又追问:“那账房先生昨日问我是谁,你为何不答?还有刚刚那人问起时,又为何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