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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那尘缘容易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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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珠茫然望去,但见红柳似笑非笑。
“红柳姑娘请直言。”
红柳袅袅婷婷地走近,石榴色裹住的身姿婀娜,可与桃李争春色。她双眉微挑:“将军还是华平公主的驸马。”
“驸马……”朱珠喃喃自语,好似一时难明其意。
“是啊,将军去年还朝,陛下赐婚。百日期限寻你不见,两月前已与华平公主成婚。”说起此事她尤带幽怨,似怅惋似含悲声。若只有朱珠一人,她定能打发。可华平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与她们是凤凰雀鸟之别,却不容她肖想。
朱珠听了心中大石猛落,忽而像投进深渊,忽而像落入到底,半是失落半是庆幸。百感绕心,不知如何是好。
等她回过神,红柳早走多时了。
“表小姐,进屋来坐吧,外头还有风呢。”宝珠在内等了半晌,不见她进去,纳闷出来唤道。
朱珠藏住惊愕,朝她浅笑,十一二的年纪,圆脸嫩腮,和她刚进万府时差不多。
宝珠年纪心性都还是小孩子,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双眼弯弯成了一道峨眉月。她抱着包裹过来,问道:“表小姐,里面可有贵重的东西,我可好收拾?”
朱珠微微蹙眉,自己拿了包裹摊在桌上拆开,里面仅有几件衣物和各色宫绦丝线。她望着素色衣衫,想了想又系上。过一会儿又拆开,循环往复几次,直把宝珠看得不明所以。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朱珠打开包裹,从中取出几色宫绦,脑中描摹出花样,双手敏捷地来回穿花。
宝珠目不转睛,情不自禁地坐在她旁边细细看:“小姐手真巧。”
本来就无事,正可打发时间。朱珠道:“你想学吗?”
宝珠点点头:“我偶尔出府,外头公子小姐的身上都系着宫绦结子,可是都没有小姐编的好看。”
朱珠展颜,她家大小姐闲来无事,总是画些花样让她编,两人不知道试过多少花色。她又取出几缕宫绦丝线递给宝珠,放慢动作给她演示。两人说说笑笑,不意时光飞逝,转瞬日上中天。
宝珠头一回学,差强人意地编出一束,她自己觉着不满意。又看朱珠手中多出一枚繁复多彩的复翼磬结,不由欣羡道:“好美。”
“什么好美?”
朱珠揉着酸痛的胳膊,眨了眨眼。门外红柳挡住日阳,落下短影。
她走进来瞥见凌乱的丝线,眉头一皱,斥责宝珠赶紧收拾,又让厨娘摆上菜肴。
“公主遣人来,将军过府去了。横竖就你我二人,不如摆在这里。表妹不介意吧?”
朱珠看着厨娘麻利的动作,心想这怎容我说不许。不过她脾性好,只笑道:“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许是“你们”二字取悦了红柳,她眉眼松开,坐下来一边为朱珠布菜,一边道:“你不必客气,只当自己家中便是。”
朱珠抿唇一笑,低头用膳。
膳后红柳却无离去之意,先是让宝珠上茶,而后令她退下。
朱珠瞧她似有话要讲,只默不作声地看着茶盏,茶香轻飘,若有若无的热气熏了人的眼,连对面人的眉目也模糊起来。
红柳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细眉瘦脸,秀鼻挺立,双唇未点胭脂,略有些黯淡。衣裳浆洗得干净,浅绿交领褙子上的花色亦是浅浅,如同水底游鱼游过空留痕迹。鬓边插一只银鱼簪,与何新玉的那支正是一对。
她们两人对坐半晌,不发一言。朱珠终是忍不住,抬眼觑她。
红柳婉婉一笑,步摇随之轻舞,朱红蔻丹覆住十指纤纤,“表妹此行,可是为了履行婚约而来?”不等朱珠回答,她继续道,“将军已是驸马。自古男人只娶一妻,表妹可想好后路?”
朱珠低眉,手指轻敲碗壁,描着红桃绿叶的杯璧叮叮当当,连接成曲。茶叶受到震颤,浮沉地更加厉害,就如朱珠不知所谓的心思。她守信而来,已全了母亲临终之意。至于表哥另娶,也是世事无常由天定,怨不得谁。她心中微微一叹,该和表哥说清楚才是。
“表妹……”红柳见她久久不答,出声唤道。
朱珠就着碗饮了口茶,口齿留香,是许久不曾饮过的碧螺春。
“红柳姑娘如何想呢?表哥已娶妻,你又该如何自处?”
红柳面目一怔,不成想她竟然将难题抛回来。她难堪一笑,午夜梦回就此不知想过多少回。她原籍边疆,兄长亦参军,借出营的机会常带何新玉往家中来。何新玉长的高大英俊,脾气又好,喜欢吃她做的饭菜,每每来了总是对她千赞万赞。她一腔心思早就尽付于他,曾大胆与他表明心意,却被已有婚约为由婉拒。兄长逝后,她挟恩坚持随他回京。
红柳假作饮茶掩住面庞,一口苦涩流入肠腹。自己所做所为逾矩,在他人眼里已成笑谈,她岂不知?可那时她仍坚信,只要朱珠不出现,何新玉总有一日会接纳她。谁知世事变化无常,先有华平公主横空出世,现在又来了朱珠,正是前有狼后有虎,全都堵住她的路。
“我会留在他的身边,不惜一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抑不住的颤抖,明眸忍痛,直视而来。
朱珠脖颈微低,就见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揉搓着绣有兰草的绢帕,丝丝纠缠,分明强撑着一股气做出不服输的姿态。
她低叹,何苦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徐璧含笑伸出的双手,在傍晚朦胧夜色中,如同从天而降的仙人拯救她于水火。如果是徐璧,她会争取吗?朱珠沉眸暗忖,在心中摇摇头,怎么会呢。
“红柳姑娘是想让我离开么?”
许是被人说中心思,红柳不自在地再次端碗摩挲。于她而言,华平公主高高在上,不可为敌,两人分居两地,互不干扰。可朱珠不同,不仅是何新玉的表妹,更曾是他的未婚妻子。若朱珠坚持婚约,即便以后何新玉接纳她,她在此也不会为尊。
“我是为你好。听说华平公主善妒,表妹是将军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公主决不能容你。”红柳讽刺一笑,“昨晚周亮才告诉将军,今早公主府就已知情。你留下来,只会让将军陷入两难之地。”
朱珠曾读史书,亦明了前朝之鉴。早先的犹豫已化为乌有,原来是水中捞月梦一场。仿佛担心朱珠不予认同,红柳又幽幽说道:“我与你不同。将军可负情,却不会忘恩。我孤苦无依,只有他一个亲人。”
“你了解表哥颇多。”
“我与他相识近十年。”
十年,她还多三年。可惜俱是过去的懵懂无知。
“我会离开,红柳姑娘不必忧心。”
红柳果然长舒了一口气,眉宇间多了些柔和,不过转瞬看了她一眼,继而增添几分担心:“将军情深义重,只怕不会允许。”
“你放心,我会说服他。”朱珠淡漠地瞥向她。她无意与人争夫不假,却也不想当成任人揉捏的棋子。
红柳脸上露出一抹愠色,讪讪地想要开口,朱珠却转身回去收拾包裹,不再理她。她等了一会儿,沉默离开。
朱珠取出几束丝线坐回窗前,想着该试试新鲜花样,手中才穿了一个宝花锁结,动作却不由得慢了下来。
前事悠悠,扰人思绪。
安州突发水患,万千人背土离乡。她与母亲得万家相救,以十年卖身契换来庇身之所。光阴易逝,十年之期未满,母亲即重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寰。大小姐心善,再三留了她在跟前,一边帮她打听表哥的消息。年前大小姐远嫁睦州,她不愿跟去,赁地而居,直到接信才远上京都。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又该何去何从?是去安州寻旧,还是去睦州投靠大小姐?
她摇摆不定,忽又想起徐璧的家乡亦是睦州。若是去找大小姐,还可与他同行。
朱珠突然站起来,跑到院里唤宝珠。
宝珠蹦蹦跳跳地不知自何处窜出来,“表小姐怎么了?”
朱珠道:“要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您尽管吩咐。”
朱珠回屋取了一串钱出来,狠狠心数出二十几个给她,“你帮我找个人去四方客栈打听,问徐璧徐公子何时离开京城。”
宝珠脆生生应了,临出门又被朱珠叫住:“你先别让人知道。”
“哎,我晓得。”
目送宝珠离去,朱珠又坐回去打结子。这些玩意儿讲究的便是新巧,一旦出手,旁人便能窥得手法,也就不足为奇。
半下午天色有变,狂风忽起,刮得半开的窗户啪啪地击打窗棱,仿佛隆冬再临。朱珠锁窗拦风,屋里霎时阴蒙蒙一片。她眯了眯眼,借着一点光亮在结子的尾部串入一颗红碧石珠,再用五色丝线束住流苏,手中即呈现一枚团锦如意宫绦。她松了口气,这个花色她研习许久,今日总算大功告成。
站起来揉揉酸痛的肩,朱珠将宫绦结在包裹中放好,以便日后寻机出手。
天色已晚,见宝珠尚未回来,她索性立于门前等她。风已止,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如柔丝细线,压弯了墙下草木纤纤。
雨声嘀嗒,她却无听雨的兴致,不由琢磨起该如何与何新玉告别。他们分别已久,他的性情是否同小时一般好说话,她并不清楚。
“表小姐……”却是宝珠回来临门叫道,她反手顶在头上,衣摆溅踏的泥水点点。跑进来后方用衣袖抹了把脸,剩余的雨珠嵌在双丫髻上,随着她的动作瞬间躲进发丝内里了。
朱珠忙寻了绢帕与她,宝珠笑嘻嘻地接过掸了掸身上的雨水,道:“打听的人回来了,徐公子后日才走。听说是小姐去问,还让问小姐好。”她说完又从腰间拿出两个钱,“这是剩下的,还给小姐。”
朱珠笑了笑:“给你的,你留着吧。”
到了晚间,朱珠预备好的满腹话语并未派上用场。
红柳差人传话,道何新玉今日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