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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逆水相逢(四) ...

  •   聚会结束之前我就跟盈盈告别了,临走的时候,我把那件礼服还给了她,她却执意要把借我的高跟鞋送给我。也有一些人送了她礼物。我送她一只很粗大的镯子,刻着复古花纹的那种。她欢喜地套在手腕上,抱着我说,汐,我等你。
      盈盈明天回国,我猛然发现我的朋友就只剩下了宛绚。

      从橙色记忆出来,风已经很大了,吹过来的时候带着寒意。午夜的小街已经鲜有人迹。我一个人默默地走,也没有去搭车。在夜风里迈着步子,觉得自己像一条披着鳞的鱼,扑通一声又跳进了水面。仿佛一下子到了另一个空间。不同的湿度与温度,那个熟悉的、不知时日久长的空间。

      街灯一根一根寂然挺立,风雨无扰。它们的内心却早已按照这种姿态锈蚀老去。

      我的皮鞋敲打着路面,有轻微的回响。又想起那晚去35°的路上遇到劫匪,我把遇劫的事告诉宛绚,她说我简直就像个亡命徒,天不怕地不怕。我说,人总是要死的嘛,何况我每天都在写遗书啊。

      又开始犯神经了。宛绚撅着嘴摇头。

      我的遗书,就是那个厚厚的笔记本,足够我写十几二十年的。

      抬头,发现前面的街道更窄了,刚走进去就有两道车灯的光柱从背后射过来,我的影子向前长长地拉伸。

      然后车子停住了,里面的人按了一下喇叭。我回过头,微微的夜霭后面,是那辆有过一面之缘的灰白土星。

      竟还是他。

      “嗨——夏汐!”庄沛生从里面出来,喊我的名字。

      我朝他走近几步,“真巧!又遇到你了。”

      “见到你很高兴!”他笑着跟我打招呼,“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会一个人?”

      我耸耸肩,对他笑了笑。

      “送你回去吧,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了。”他说完绕过车子,将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

      “谢谢你!”我没有推辞,很干脆地裹紧外套钻进了车门。

      车里温软,清寒的身体一下子暖了。萨克斯风情的曲子柔软绵滑,混合味道的香水钻进人的肌骨。于是想到祝盈盈提起的庄沛生的一夜情和床伴。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大约也就是这味道了。彼时有秦可卿的卧室这样诱惑了幼年宝玉,而现在这部车子又不知诱惑了多少女人。

      庄沛生帮我关上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你好像很喜欢一个人走夜路啊。要知道危险往往就是光临大胆的人。”

      “鬼片看多了就不会这样想了。”我说。

      “鬼片我看得多了,那些被鬼纠缠的也还是大胆的人,不是吗?”他微笑,“不过,你的确让我很吃惊。在聚会上差点没认出你来。难以想象,你真的很性感。”他扬了眉梢看向我。嘴角的瘦金体一如既往,深黑的眸子折射着车灯的光。

      我看着他,不由得轻笑。这个古道热肠的男人纵然阅尽女色无数,却依旧拥有无比深邃纯净的眼睛。真的够神奇。

      他正准备发动车子,我忽然听到一声“救命”从街道的另一端传来。声音有些耳熟,好像是小祖叔华。

      “请等一下!”我边说边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那声音从一个旧公寓的铁窗里传出来。我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子挣扎着从窗户里探出来,正竭力往外爬,不住地喊“救命”。窗户里有一名高大的白女人死死地扯住孩子的两腿,不让他逃跑。

      “小杂种!饿死鬼!竟敢偷我的东西!看我不给你点教训!”白女人说完扬起手里的扫把使劲拍打孩子的屁股。啪啪几声,仿佛可以听到那孩子皮开肉绽的声响。

      “求你!求求你了……救命啊!”孩子忍痛求饶,却依然不得脱身。

      我奔到窗户底下,抱住他的上半身,奋力将他往外拖。这时窗户里的女人似乎也打够了,就放了手,狠狠地骂了一句“Bitch”。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铁栏哐当作响。

      我和孩子一个趔趄,被闻讯赶来的庄沛生扶住了。

      瘦小的孩子喘着粗气,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包压扁了的吐司,拿了其中两片塞到我手上,“这个送给你!谢谢!”

      他削瘦发黄的脸颊使得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亮,眸子底下流转着清澈明媚的夜光。那样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心里有一丝震动。

      “谢谢你的好意,”我俯身摸摸他的头,把面包递还给他,“不过我想你更需要它。”

      孩子摇摇头,把面包推回给我,“上帝的恩赐给每一个人。”

      他用稚嫩的声音很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跑开了。

      他今天不会再挨饿。我捏着手里的面包,看着他瘦小的背影逐渐变得更小。街角像一个黑乎乎的大口,转眼将他吞没。

      “祖叔华,上帝保佑你。”我凝视着那小小的一瘸一拐的身子,轻声说。同时面包屑从我的手心漏下来。

      “……上帝的恩赐给每一个人。”庄沛生念着孩子的那句话,我才意识到他一直站在我身后。
      “一起吃吧。要知道这面包来得不易啊。”我把面包分给他一片。
      他接过去,看了一眼说,“意外的晚餐吗?看上去不错。”
      “没有比这个更不错的了。”我笑着说。
      我们就着庄沛生的半瓶威士忌,吃完了那两片干枯的咸面包。确实算得上难吃的面包。

      这晚庄沛生的车子开得很慢。他考究的米色衬衫袖口处,番茄酱墨汁已经开始变得暗黑。不一会酒精开始在头脑里发胀,我靠在车窗上动也不想动。
      “这孩子你认识?”庄沛生偏头看我一眼,问。

      “这孩子是附近的一个小流浪儿,也许他还有家人。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坐直了身子,又说,“看过《Life is Beautiful》吧?他长得很像里面的祖叔华,所以我叫他祖叔华。”

      “我看过这部片子,”庄沛生点点头,“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小孩子。”

      “他住在大桥底下,经常夜里一个人去偷面包和牛奶。被人家抓到的话,很可能就是一顿打。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帮他了。”

      身旁的男人听完后轻轻吐出一口气,“有点难以置信,那孩子太瘦了。你经常碰到他吗?”

      “不经常。我碰到过几次,就记住了。”我换了一个姿势靠在椅背上,说道,“这孩子算是幸运了,至少还有面包填肚子。前年,我住的房子附近死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是偷渡过来的,来美国以后和很多人一样去做站街女或者做应召女郎。一次站街的时候接了一个变态嫖客,被打断了肋骨。你知道,黑户,尤其是偷渡来的人在这种时候根本没办法申请法律援助。受伤以后她就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后来人们把她的尸体从房间里抬出来,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她断了肋骨没办法活动,他们说她是饿死的……”
      我边说边盯着前面的路,午夜的天空正开始下起细小的雨丝。

      “都说什么生命有多宝贵,有时候想想真是屁话。”我说。玻璃上的雨水断了线地划下,窗外一片残破。

      我比她幸运。至少我还活着。即便是苟存,也还算活着。

      “或许吧。”庄沛生看了看我,又看看窗外的雨滴,“当初耶和华造人的时候,没有想到他们也许会面临挨饿和流离失所。”
      我偏过头,看着玻璃窗上的雨水拼凑扭曲的图案。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人本身是尘土,最终仍要归于尘土。”我喃喃地念着。《圣经》我看的不多,最记得的就是这两句。

      “圣经你记得比我熟。”他轻笑一声,又对我微微皱了皱眉。
      他眉眼之间凝着浅浅的光泽。这男人总是一副叫人看不通透的表情。

      他打开CD机。里面开始播一支曲子。音调开阔绵长,大概就是《在上帝的襁褓》之类的圣诗。

      “我还是头一次听圣诗,跟佛经的感觉不太一样啊。”我闭上眼睛,拿手枕着头部,“看得出你很虔诚。从来没有人在自己车子里听圣诗的。”
      “说起来我实在算不上虔诚。我一直认为上帝很多时候都不公平。”他说。同时幽邃的眉宇之间折出隐隐的睿智的纹。
      “上帝才是最公平的。” 我摇头,“要说受苦的话,那也只是你上辈子或者这辈子造孽太多。”就好比我,一定是上辈子太过罪孽,加上这辈子的孽,所以必定要下地狱的。
      “这是你的宿命论?”他问。
      我的余光感觉到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凝视了几秒。
      “嗯,我信命。”我说,“每年都会去拜佛求签,虽然知道这样用处不大。每年的那个时候我会去不同的寺庙求签。我去过的寺庙很多,像归元寺,崇圣寺,千佛寺,灵隐寺……能去的地方都去了。那年为了去西藏的扎什伦布寺求签,我花光了半年的积蓄。可是很倒霉,连着五年都求了下下签,中国和外国的寺庙里面求的都是下下签。一个解签的大师是这么说的:枷锁终生,最好无情。”

      “你信?”他有些疑惑。凝住的眉头一丝浓厚的兴致。

      我吸了口气,苦笑,“有些东西起初不信,但应验了几次以后你就不得不信了。况且五年来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下下签,能不信么?”

      我罪孽太重。而那些下下签的诗意典故什么的,实在太像我。

      庄沛生听完抬了抬眉毛,探究似的盯着我,“从没见过有人为了求签像西天取经一样。我从不相信求签。那些东西怎么可能灵验的?”

      “怎么不会?我信签,就好比你信上帝。”我把窗户按下一小格缝隙,对他说,“忽然很想抽烟,能给我一支么?已经很久没抽了。”

      庄沛生边说边把烟盒递给我,“你跟我见过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们像是平面的,你是立体的。”

      他说话的时候欣慰似地微笑。瘦金体嘴角带着很绅士的弧度。那对酷似柏矜的眸子里,有一种粗犷又细腻的优雅。这种秉性极少,所以容易辨认。

      “可以理解为在夸奖我吗?”我点燃那支细长的烟,也笑,“第一次有人这样夸我。”

      他转过头去,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被这样夸奖的女孩子。”

      声音不大,我却听得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时,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一股不可捉摸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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