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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逆水相逢(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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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庄沛生送我回住处的时候,雨已经变得很急了。他坚持把我送到楼上然后才离开,浑身被淋得湿透。
“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随时随地!”他走的时候又一次这样说。这古道热肠的男人,我丝毫不怀疑,只要我开口,他就会尽心尽力帮忙。
临走时他问了我的电话。我很爽快地告诉了他。因为我从不忌讳向男人透露我的电话号码。
凌晨的时候我躺进浴缸,拉开小窗户的窗帘,拿起我的那本“遗书”随便看点什么。
记得去年我告诉过宛绚,一个人每天总得要写点什么。幸福,挫败,疼痛和悔恨,都该好好记下来。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
所以我那本厚厚的“遗书”已经写了有一半了。墨绿色的封面上,有用蓝色荧光笔写的我的名字,夏汐。然后每一页的开头,都是那两个字,柏矜。
我随手翻开一页,那是我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写下的——
柏矜:
圣诞快乐。天气预报说你们的雪很厚很大。
我这边却没看到一片雪花。倒是有很多圣诞老人和圣诞树,都干巴巴的。
现在我在斯坦福的罗丹雕塑下面,用蓝色水笔跟你讲话。很不容易才拿到这个半奖留学资格,来到美国以后,却越来越发现自己失去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除了回忆。我想,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反而会好过吧。
如果你知道我去做了应召女郎,我怕我就再也无法见你了。
来美国的时候带了很少的钱,奖学金用来缴学费和生活费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去做了应召女郎,因为觉得自己这样做其实并不损失什么。早就污秽不堪了。
况且,一个只拥有回忆的穷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在你的印象里,我还是那朵纯净的出水百合吧?有时候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讽刺。
母亲,父亲,你,还有我自己……我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做应召女的那两个月,总是这样对自己说。那个时候,不同肤色的男人在我的身体里进出,我总是闭上眼睛把他们想象成你的样子。有时候会幸福到流泪。
所以那些日子,我继续在异国葬送自己早已虚无的贞洁,心甘情愿。我把自己挥霍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有种轮回地狱的快感。
这样说吧,遇到那些变态的客人,你往往想不出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折腾你。有一回我身上被烟头烫了很多下。有一回脚踝被打得骨折。还有一回眼球差点保不住,因为那男人说让我睁开眼睛,被我拒绝。
真的,轮回地狱的快感。
现在我每天都戴着你送的那条绿玉坠子。那天你亲手将这颗绿玉坠子戴在我颈上。如今坠子还是坠子,而坠链已换过三条,现在的这条正在生锈。但是,很美的坠子。
柏衿,接到你的电话总是很幸福。不论你说了什么。
越洋电话不便宜,我们匆匆地聊一些东西。听着你的声音,就会想起前年夏至,我的生日,你、倪婧还有我,我们三个人在广场上吃爆米花的情景。天气很热。你头发上是阳光的颜色和味道,白棉布衬衣和你温暖的眉眼一般干净,牛仔裤洗得很旧。倪婧挽着你,小鸟依人。你眼里的幸福让我感到欣慰和疼痛。
现在,电话里你的声音总是像电台DJ一样吸引人的幻觉与视听。而我几乎要流泪。
就这样,在你的声音里寻找稍纵即逝的安慰。
柏矜,你一直在我的心房那么苍凉地绽放。隐秘且盛大。
你知道么?我面对你时感知你,我背对你时感知你。如今我们隔了半个地球,我仍然能在记忆与现实的缝隙处感知你。
愿,还能与你同过圣诞节。
汐
圣诞的午夜
在最后一个“感知你”的地方,纸上有褶皱的痕迹。泪痕干过以后,凸起成微微的波浪。
阁下日记本,我从浴缸里站起来,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一张素着的脸,苍白污浊的身体。曾经发誓只让柏衿看到的这身体,如今可以在任何男人面前裸呈,毫无廉耻。
绿玉坠子垂在胸前,像一滴浑浊的眼泪。就像当初蒋贤志在我身体上施加那些暴虐时,我挣扎着流下的泪。
脑海中又一次闪现那个经常袭击我的噩梦。梦见自己被凌辱,梦见蒋贤志壁虎样赤裸的身板,还有我身体里流出的血。甚至有时候柏矜也会出现在这个梦中,用不可置信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目睹我从白昼到地狱的沦陷。
重新躺回浴缸,让自己的脸没入水面深处。沉重的窒息里我看见幼时的那只蝴蝶风筝,在视野里飘来飘去,然后折断消失。
窗外的雨敲打进来,出奇地静。眼前莫名浮现出庄沛生那双深黑的眸子,就像此刻的夜,平静而深邃无边,叫人心生感激。还有他脸上隐约可见的淤青,袖口发黑的番茄酱墨汁。我不由得笑了笑——这嘴角瘦金体的男人,一个有意思的过客。
等着天亮,脑子里开始纠结。静下来的时候心里会时不时跳出那个名字。失眠也好,美梦也罢,还是那个名字。柏矜。那个穿棉布衬衫、头发上有阳光味道的男人。
柏衿你知道吗?我心里只装两个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你。